顾家没有这么大的规矩,但青年男女定了亲之后是要避些嫌疑。
小满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你跟他说……好生办差,我在里头一切安好。等夫人顺顺当当生产后,我就能空闲些了。等年底的时候,再请夫人来帮我们操持婚事……”
这个姑娘胆子小,遇事容易慌乱,一点没有当家主妇的样子,但谁叫自己弟弟看得中呢!寒露心头满心惆怅,却想起夫人劝自己的话,只要那两个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人没意见,她这个当姐姐的就不要再胡乱插手了……
从吏部衙门回来的顾衡看到两个大丫头站在廊下细声说话,就知道自家媳妇儿肯定又在睡回笼觉。悄悄推开门进去,迎面一阵带了白芷的清香。他深深吸口气,力图在重重帷幔当中辨出媳妇儿身上熟悉的体香。
在洛阳的日子虽然辛苦,但一家人能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处,苦中也能咂出蜜来。
女郎半伏在枕上睡得正香,旅途的劳累将她脸上好不容易将养出来的丰腴消散许多。青丝窝在雪白的肩头,顾衡将几枝半开半闭的梨花轻搁在枕上。许是帐帷里有热气,梨花淡淡的清香被烘催了出来。女郎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似乎睡得更熟了。
顾衡心头生了悔意。
媳妇儿头回生产时遇到了那么大的凶险,实在不该让她再怀上一个。小囡囡玉雪聪明,长大后肯定能顶十个男孩子。有没有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到时候黄土堆里一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来诚心祭拜
顾衡知道在洛阳的这段时日,是媳妇儿平生最松快的日子,每天大老远都能听见她爽脆的笑声。从前在莱州乡下时的压抑,在京城时对贵人们掌控生死的恐惧,生产时对远在他方丈夫的忧惧,使得这女子时时像绷紧的弦。
三年前在景仁宫披香殿里发生的事,肯定让她连梦里都是战战兢兢,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带着孩子来洛阳投奔自己。不管时日如何变迁,表面爽利能干的布庄大东家,骨子里仍然是需要自己紧紧牵着手的小姑娘。
初初听闻那件事的详情时,顾衡恨不得当场拿刀活劈了敬王和周玉蓉。
这些人怎么可以坏成这样,但更叫人憋屈的是半点不能声张。敬王也许是不知道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而周玉蓉恐怕是巴不得自己知道这件事,好让媳妇和自己生嫌隙!
但自己的小姑娘一句苦都没有诉……
在莱州乡下老宅里,祖母日日忙着外面的事儿。顾衡在书房里刻苦攻读四书五经,每每烦躁难安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院子里小姑娘忙碌的身影。他想起从前那场大梦,才恍然明白有顾瑛的地方,才是自己可以安心歇息的家。
从前的日子过得那么紧巴,这丫头舍不得为自己裁制一件新衣,却舍得拿出整锭的银子悄悄给他买浮罗春。怕祖母责怪,还悄悄地把酒坛子藏在床底下。日日精打细算,到京城开了布庄赚了银子后,第一件事就是问自己想要什么古籍善本?
院里的细风轻轻地吹拂着,将寒冬的冷意扫入了渐渐浓密起来的树梢之后。院子里有仆妇们低低的说话声,顾衡却无限留恋此处的香暖。
只要这人好好地在自己身边,他便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是稳稳当当的,那场大梦里的惶急和茫然就如同流水一样消失不见。只要听得到她的轻笑声,这天底下任何事儿都不是难事儿,总能一点一点地谋划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说好要给妹子好日子过,却还是让她日日忧心,还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受了大委屈。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要帮着妹子要把这些账统统要回来!
顾瑛睡得有些热,红润的嘴唇微微撅着仿佛在邀请人亲吻。
顾衡心头悸动了一下,说起来夫妻二人因为怀有身孕,好久没有在一起亲密了,但眼下却只能微微叹了口气。顾衡心想,说什么这回生了就再也不要了,这提心吊胆面上却云淡风轻的日子实在是不好熬……
等再过些日子,等媳妇顺利生产之后,就去找回春堂的吕大夫问问,有没有男人吃了不怀孩子的汤药?
他转头就看见桌上的大红烫金请帖,略略拿过来翻了一下脸色就沉了下来。
——这个周玉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日子稍微清闲了一点就开始把手伸到别人家来。看来这女人身上担的事儿还不够多,看来还要给她重新找些麻烦才成。
顾氏一族的未来宗妇又怎么样,若是顾彾自个懦弱无为不能立起来,周玉蓉再能干再厉害也只是个没有根基的水上沙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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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年了,每天吃得太好,奈何肚子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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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药膳
此刻被顾衡暗恼不已的周玉蓉正用一支尺长的银匙喂着檐下的一只羽色斑斓的鹦鹉, 听到婆子的回话后就嗤道:“巾帽胡同就没个当主子的出来吱个声, 你们也不知道等个回信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
婆子立刻开始叫冤屈, “我们是客客气气的把请帖送上去的, 等了小半天儿之后里面的人出来说,他家夫人因为旅途劳累身子有些不妥当,今天明天后天这些日子通通都不见外客……”
周玉蓉粉脸一沉气得把银匙一掷, 心头火一窜怒道:“真是给脸不要脸,我想着她顾瑛毕竟是四品恭人,这才好意请她过来一起商量年尾的宗祠大祭,没想到她竟这般拿乔。去个人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禀告给老爷, 请他给莱州顾氏族长写封信, 就说顾恭人不服管教太过狂妄……”
一旁伺候的大丫头夏言不由瞠目结舌。
这世上向来是母以子贵妻以夫为贵,自家姑娘的丈夫顾彾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 那顾瑛的丈夫如今已经官至正四品, 这回到京中述职之后只怕还要往上升迁。这本末倒置的“狂妄”二字要是传出去, 还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笑话?
话说回来那顾瑛再出身低微, 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四品外命妇,就是到皇宫去陛见内宫也是有资格的。这会儿又不是没成亲的时候, 自家姑娘出嫁前是侍郎之女没错, 可到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品级。身上除了有个周贵妃内侄女儿身份, 连递牌子请见的资格都没有。
京城顾氏和莱州顾氏已经联宗, 可是两边儿都还是客客气气的。即便是老爷对上那边的族长, 也是一口一个族兄。自家姑娘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的说出“顾瑛不服管教……”
夏言后背上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她定了定神连忙柔声劝道:“兴许那家真的有什么事儿, 洛阳离京城毕竟很远, 旅途劳累些也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他们昨天才到家,不知有多少千头万绪的事儿等着,年尾的大祭毕竟还有很久……”
周玉蓉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忽地转身骂道:“你是不是看见我嫁过来这三年一直没有生出儿子,跟着别人踩高枝心也偏到那边去了。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站着,那个贱人生的儿子就是名副其实的贱种……”
夏言作为周玉蓉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大丫头,本是出于一片好心上前劝诫,却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下人面前受到无端责骂,一时间生生傻愣在当场。
她简直不认识从小伺候大的姑娘——面容依旧娇美,妆容依旧精致,但脾气却变得日益暴躁无比,一个不对付大事儿小事儿都要摔碗砸碟。跟从前的冷静自持相比,真真是生生变了一个人。
远远站着的御史府下人们幸灾乐祸的交换眼色,手足冰凉的夏言忽然想起那年春天时被自家姑娘狠狠踩在脚底的珍珠钗环。只是一个瞬间,上好的圆润珠子就从理石地面上迸裂开来,华贵的首饰转眼就变得一文莫名……
远远躲在槅窗下看景儿的冬语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讨巧地晃过来细声劝道:“大少奶奶,您跟这些当奴才的置什么气?咱们是什么样的身份体面,看不惯谁直接撵出去就是,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想抢进来服侍您。”
看见周玉蓉的火气果然小了些,冬语连忙手脚利落地从提盒斟了一碗热汤,双手递过来笑道:“还有那个什么巾帽胡同的顾恭人,不过是运气稍稍好些罢了。她丈夫机缘巧合的地升了官,在京里能不能呆得长久还是两说呢?”
汤水熬得白练,带着一点淡淡的药气,是头天晚上用上好的花胶玉竹,和着各种上好的药材吊在瓦瓮里慢慢熬成的。
嫁进顾府三年,周玉蓉的肚子一回都没有鼓起过。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大夫说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只是稍稍有些阳虚。坊间有些妇人求子心切,反而容易造成肝火旺盛宫内津水不足,很多妇人都有这种症状……
大夫小心斟酌后就开了这道玉竹花胶汤,吩咐每天早上吃一盅。那玉竹便也罢了,那花胶是周玉蓉娘家送过来的上品,且加了各种名贵药材。只要厨娘拿水熬上,半个院子都是这种淡淡的药香。
等仆妇都下去后,冬语才凑过来言语道:“那些都是小事儿,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您调养好身子,赶紧为大爷生下一儿半女,省得那边那个贱人整日耀武扬威。只是我刚才去厨房看了一眼,那味药引子已经要没了……”
冬语口中的贱人,就是顾彾三年前迎娶进门的秀姨娘。
周玉蓉这两年喝这道玉竹花胶熬制的药膳已经喝习惯了,听说药引子快没了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那就赶紧去找,这么大个京城一个小小紫河车都找不到,我养着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用的?”
冬语作势轻搧了自己一下,陪笑道:“都是奴婢无用,等会儿我就出府亲自去寻找。听说铁匠胡同有个妇人正好要生产,也不知她的东西……能不能不用”
紫河车入药由来已久,但周玉蓉想一举得男,就必须用刚刚生产的男婴胎盘。这虽然是一味滋补汤药但说出来毕竟不怎么光彩,所以前前后后的事都由身边这个贴身大丫头亲自操办。
冬语浅浅一笑,服侍着周玉蓉喝了花胶汤,这才收拾了东西矜持地往厨房走。一路上遇到的丫头婆子纷纷向她行礼问好,任谁都知道这是大少奶奶身边一等一的贴心人。
西城,铁匠胡同。
披着一件绛紫绸面斗篷的冬语站在檐下,满脸嫌弃的看着面前妇人手中用油纸包裹的胎盘,捂着鼻子道:“邓嫂子,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剩下的事儿就全权拜托你了。这东西赶紧送到三庆堂胡大夫那里去,让他赶紧给我制出来,最迟明天就给我送到顾府去。”
那妇人平日就是个走街串户帮着牵线搭桥的,此时满脸谄笑:“冬雨姑娘这两年越发体面了,你表哥在胡大夫手下当学徒,应该赚了不少银钱吧。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啊,可千万给我吱个声。”
冬语面色变了几变,想到日后兴许还有事要求在这妇人手上,终究没有立时翻脸,勉强扯着嘴角应道:“我才在大少奶奶跟前站住脚,哪里有什么银子可赚”
邓姓妇人抿嘴笑笑没有说话,等冬语走远了才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冷笑几声后回头给这里的主家送了十斤红糖十斤糯米和二十两银子,这才甩着手绢儿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路过一间茶铺子时见周围没什么生人,邓姓妇人一低头就钻进了左手的一个雅间,推门而入后陪着笑脸道:“大爷,小的打听得清清楚楚,那位周太太用的药引子原价是二十两,从三庆堂胡大夫的手里打了个转儿后就作价五百两一副……”
站在窗边隔着竹帘子看街景的青年正是顾衡,他回过头来奇道:“这周玉蓉一向自诩算无遺策,往日算计别人的时候不是头头是道吗,怎么轮到自个身上竟被个丫头牵着鼻子走”
邓姓妇人原名邓春娇,看着虽然平常但真实身份却是五城兵马司郭云深的手下,对于这里面的道道是门清。
“这周玉蓉进门后,因为顾彾的小妾茗秀最喜欢和她对着干,身上就添了不少说不出口的症候。冬语就帮着介绍了三庆堂的胡大夫,一些小毛病果然就减轻不少。周氏就渐渐信了胡大夫的药,直到胡大夫拿出他家包生儿子的祖传秘方,这周氏更是信了十成十……”
一旁的韩冬见她尽说些内宅之事,就低喝了一声,“我家……大爷问你话呢,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邓春娇白了他一眼,心想你主子看着慈眉善目都没发话呢,你这个当奴才的在这瞎着什么急。
但是她也算有几分眼色,自然知晓这对主仆都不是善茬子,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的答道:“那三庆堂的胡大夫……医术实在一般,但一张嘴巴相当会侃。且最喜欢用些奇奇怪怪的药引子,那周氏只怕上了当!”
顾衡怔了一下,陡地爆笑出声。
那周玉蓉自负聪明盖世,却被身边的人糊弄得团团转。妇人阳虚本来就不是大病,根本就不用紫河车之类大补的药物。虽然短时间内可以造成精神健旺,但是长久下去势必会变得心浮气躁,阳虚也会变成实打实的阳盛……
这样的体质莫说有孩子,就是怀了孩子也不容易生下来。想起这女人当初在暗处做的手脚,生不了孩子这点惩罚也不为过。顾衡挥了挥手,韩冬立刻送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邓春娇立刻变得眉开眼笑,这里头一摸就是两锭大元宝,没想到这位爷打听这么一点事情,出手就这么大方。
顾衡斜睨她一眼,含笑道:“我再帮你指一条发财的路子,顾彾身边的那位秀姨娘跟你从前是老相识,肯定很愿意手里捏着冬语这么一个小把柄。你若是小心行事,兴许还能得到双份儿的赏银……”
邓春娇眼前一亮,似乎已经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在朝自己招手,更关键的是这几个女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顾御史家里的这团乱可谓是世人皆知,谁都知道周玉蓉最见不得的就是妾室庶子。而那位一贯温良面目的秀姨娘,最喜欢干的就是悄无声息的挑起周氏的怒火。
坐在回巾帽胡同的马车上,韩冬不解问道:“听我姐姐说,那个什么周氏当初险些害得夫人难产,大人好容易才回京来,怎么不下狠手收拾她一回,哪怕给个大大的教训也好啊?”
顾衡看着车窗外熟悉无比的喧闹街景悠悠道:“顾御史府有那样的主家有那样的仆人,败落只是迟早的事儿。周玉蓉已经不足为虑了,一个冬语一个秀姨娘就能喝干她的血吃尽她的肉。看着他们一步步掉进深坑,一天天内耗缠斗,应该比一刀子杀了他们来得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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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偏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