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顾衡对于联宗这件事无可无不可,但他知道这是老族长一辈子的夙愿,就不愿意在这个兴兴头上泼凉水,“你们轻易不来一回,正好在京城里多住几天。至于联宗的事不着急,反正都等了这么多年……”
  顾九叔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往年是上赶着人家却不理会,今年什么都还没做呢人家就过来主动示好,不就是看见莱州沙河顾氏出了一个正正经经的榜眼吗?如今各方有各方的打算,这个谈判的价码就不能放低了。
  等人各自歇息去了,张老太太把顾九叔留下,简单说了一下顾衡和顾瑛的婚事。
  饶是顾九叔历经世事还是被惊得不轻,吃吃道:“他们两个是兄妹……”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瞪眼道:“别人不知道便罢了,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我们家的底细?瑛姑是自小被人弃了的,和我们家一点干系也没有。可怜她长这么大连我们顾氏一族的族谱都没上,又算哪门子的兄妹?”
  老太太长叹了口气,“其实我老早就有这个心,但是一时半会儿不好张这个口。本来我是想把这孩子的生身父母找到,再来顺顺当当地操办这件事儿。到时候谁都不敢在背后嚼舌根子,再好没有的事儿!”
  她怕别人说小孙子的闲话,就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顾九叔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儿上却又咽了下去。这件事说到底并不算违背礼法,那自己又何苦做这个恶人?毕竟沙河顾氏一族,十年二十年之内能够指望的只有顾衡一人。
  老太太悄悄瞄他一眼,心里的大石落了地,嘴上却依旧絮叨,“……谁知道中土的地儿这么大,这么多年半点音信都没有,难不成我就把这孩子一年复一年地耽误下去?瑛姑的性情秉性你都知道,放到谁家去我都舍不得,不如让衡哥得了这桩好处……”
  顾九叔权衡利弊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自然就满脸笑容地顺水推舟,“婶子觉得这种亲事好,那就必然有它的好处。这三书六礼准备齐全没有,幸好我带了不少人手来,有什么事儿您就支应一声。”
  张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更深,“你们到京里来是办大事儿的,哪里能让你操烦这些小事儿。不过咱们都是庄户人家,也没那么些繁文缛节。到时候定了好日子,你们留下来喝杯水酒就是了。”
  顾九叔自然应了,临出门时忽地就有些扭捏,“……俗话说宰相门口七品官,衡哥日后是做大事儿的,跟前没有几个兄弟帮衬怎么行?我带了族里几个还算出息的后生,您帮着掌掌眼,看谁能留下做个跑腿的活计?”
  对于这件事张老太太不敢做主,就推说都是同辈的兄弟,怎么好当奴仆长随使唤。
  顾九叔本来是试探一下,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妥,就后悔没把孙子辈儿的孩子带几个过来。若是能在京城里跟着中了榜眼的堂叔读书,这些孩子日后的前程就有了一半的保证。这件事应该跟衡哥好生商量一番,提携同族后辈是他应当做的!
  第二天一大早,顾九叔让自己的儿子顾德收拾得整整齐齐,把莱州顾氏的拜帖送到了宝钞胡同。
  京城这一支的顾氏本宗就住在这里,如今当家的是长房大老爷顾朝皋,今年已经望五,时任都察院御史台四品知事。此人年青时以不畏权势直言敢谏闻名,在朝堂清流中的名声甚好。
  顾朝皋膝下有三子,次子幼子俱幼,长子顾彾刚刚过了今年的乡试恩科……
  此时的顾朝皋拿着这张拜帖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就这么凑巧,早半个月晚半个月都能躲过这桩事,如今却是迫在眉睫了!
  长子顾彾莫名其妙地望着父亲,忍了许久终于问出心中疑问,“这么多年您一直压着莱州顾氏归宗这件事,就是想寻一个极好的时候。如今那个顾衡中了榜眼留在工部正需要助力,您此时雪中送炭正是让他感激涕零的时候,怎么反而犹豫起来了?”
  顾朝皋叹了一口气,心里焦愁得不行。
  “往日莱州顾氏没有出什么像样的人才,让咱们压着就压着了。我看过顾衡会试时的文章,很有一飞冲天万夫莫挡之势,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万万不能为敌。这回联宗本来是个极佳的示好机会,但是我刚刚听说他得罪了礼部周侍郎……”
  顾彾从小养尊处优,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一股子目下无尘的清高自诩。
  听到这里就皱了眉头下断言,“眼下周家正是如日中天,若是三皇子登上大位,这周侍郎就是理所当然的百官之首。顾衡这个黄口小儿多半是年少得志,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人,我看他的仕途也仅止于此了!”
  他略显狂妄的姿态尽数落于顾朝皋的眼中,当爹的就复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长子从小也算聪明,但就是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从来不肯踏踏实实的读书做事。今年已经二十四了,费了无数周折才堪堪过了举人试。按说也算青年才俊,但比他小许多的顾衡,早已是正正经经的辛未科榜眼,如今已经在工部开始熬资历了。
  两鬓已经略微斑驳的顾朝皋心头忽生悲凉,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要是在致仕之前不能把顶门立户的长子栽培出来,日后只怕京城顾氏本宗就要看莱州顾氏的脸色了。
  他深吸几口气,慢慢地解释自己的想法。
  “顾衡刚满十六岁时就中了秀才头名,那时我就隐约知道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心想十年八年之内他中个举人就算不错了,彼时你多半已经授了官。我就把族长之位让给你,由你向顾衡当面施恩,一并举行联宗事宜……”
  顾彾终于明白父亲的苦心,呐呐站起来道:“您还正当盛年,怎么能把族长之位让给我?”
  这个儿子向来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不把话说明白他是不会心服的。顾朝皋耐下性子,一字一句地慢慢解释。
  “只有莱州顾氏和京城顾氏联了宗,你和顾衡才是一个族谱上的从兄弟。日后不管他在朝堂上飞得再高再远,哪怕邀天之幸入了内阁当了首辅,在顾氏宗族里他就只能听你这个族长的。不论任何事,你都占了大义……”
  顾彾心头热烫,一脸骄矜顿时变得舒展。
  在国子监读书时,那些师长动不动就把三鼎甲的文章拿出来诵读,好像里面每一个字都是金科玉律。若是让别人知道其中的榜眼竟然是自己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儿,那这个乐子可就大了。
  顾朝皋看着神思不知游到哪里去了长子,心头再次感到一阵无力。
  清咳了几下才重提话头,“顾衡得罪周侍郎之事的确是真的,碰巧我还知道其中隐密的因委。周侍郎极为看重顾衡的才华,曾想以女妻之缔结秦晋之好。不想被顾衡一口拒绝了,说家里早就由长辈定下妻室——”
  顾彾连连瞠目,“这么好的机会都白白放弃,这顾衡的脑子不会被驴踢了吧?”
  顾朝皋差点被一口老血梗住,这个儿子说话做事有时候怎么像个棒槌?
  他连喝了几口热茶才缓过劲儿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是孟子古训。你在这里笑话别人,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赞他有铁骨。顾衡仅凭这招堂前拒婚,就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第一步。”
  抬手阻断顾彾的欲言,顾朝皋继续道:“周侍郎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就使了些小手段处处为难顾衡。偏偏顾衡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半点枝叶尘埃都没沾到,其借力打力的手法圆滑老道至极,直逼为官多年的老人。这种人咱们若是不能结交为友,也绝不能与之为敌。”
  顾彾满脸的不服气,但在陡然严厉的父亲面前却不敢再说什么。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挑眉笑道:“阿爹,我倒有个主意。莱州那边若是再来人的话,您就说只要顾衡答应把老家的亲事断了,由您另外保一桩好媒,这联宗一事自然不在话下……”
  顾朝皋哭笑不得,大声呵斥了一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馊主意?
  忽然间却是心中一动,这也许一个打破僵局的好主意。只要当着众人的面儿提出来,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至于别人接不接受就不干自己的事儿了。若是顾衡答应了,从此之后皆大欢喜,对于周侍郎也算有一个交代。
  若是顾衡不答应,就可以把责任尽数推到他的身上。甚至可以对着莱州顾氏族人满脸遗憾地说……即便顾衡是三鼎甲出身又怎么样,却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愿意为族里做出牺牲,品性实在太过不堪!到时候世人的唾沫星子就可以把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彻底淹没掉。
  顾朝皋难得赞许地望了顾彾一眼,心想这个只知风花雪月捧戏伶的长子终于靠谱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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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反将
   
  顾衡得知宝钞胡同反馈回来的消息时, 心里一时说不清是讥笑还是不屑。就顾朝皋这种两面逢迎四面讨好一味和稀泥的人, 竟然还有人当年赞其行事耿介有风骨,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垂了眉眼一下接一下地磕着茶盖,淡淡扫过来一眼道:“九叔, 这就要您老人家自个拿主意了。我和瑛姑的亲事早就定下,不可能为着这么一个无稽的理由往后推。我虽是感激族人往日帮衬过我,但若被有心人拿这个作筏子陷我于不仁不义……”
  顾九爷眼皮儿一阵乱跳。
  立刻连磕绊都不打,斩钉截铁地道:“我虽然岁数大了却没有老糊涂, 这顾朝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专程打发人过来,传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指望着你和族里的人翻脸。日后别人指摘你的时候, 其实族里同样受难!”
  顾九爷虽然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但是当了多年的族长,其见识自然不能与常人同论。他脑子转得风车一般, 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把莱州顾氏与京城顾氏联宗, 的确是他心心念念的夙愿。但这么多年以来顾朝皋都一直高高在上对于两族联宗之事百般拿乔。这回却主动提出相谈, 不就是因为莱州顾氏出息了一个顾衡。若此时分不清局势本末倒置, 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听到这干脆利落的答话,顾衡挑眉正眼看向顾九爷,脸上也缓和许多。
  “难为你想得明白,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族里怎么做都有道理, 我和瑛姑也不会往心里存气。她一向心善, 前些日子还劝我给族里添些祭田。说自家的日子虽然好过些, 但终究不能忘了本……”
  顾九爷心上的巨石哐当一声就落了地, 脸上笑得再灿烂不过,“我早就说过瑛姑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又厚道又能干。我婆娘说瑛姑人中深长耳珠垂厚双目清亮,日后定是旺夫益子的命!”
  这话说的实心实意,半点没有虚假。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彼此知根知底。顾衡打小性子淡漠,对于村子里的人和事儿都不怎么上心。惹急了,那是连亲爹亲娘都敢翻脸不认得主儿。若是张老太太故去了,沙河之于顾衡来说不过是一页泛黄故旧搁在高阁上的书。
  再后来顾衡中了举人中了进士,顾九爷的担心更甚。这样一个对亲生父母兄弟都没什么感情,表面温和骨子里行事孤傲肆意张狂的人,又如何指望他费心照应乡里?
  所幸他与顾瑛定下了亲事,虽然有些疙疙瘩瘩,但大面子上也说得过去。那姑娘性子仁义耿直,拜托给她的事从来不会打推辞。比起张老太太来,行事更大度敞亮。日后顾衡靠不上,他媳妇儿却是能指望的。
  顾衡就是放出去的风筝,顾瑛就是紧攥着风筝线的人。不管外人怎么说三道四,这门亲事非但不能阻拦,还要大力促成才是。
  顾九爷打定主意以后不再犹豫,倾着身子热切道:“瑛姑是我看着长大的,其实跟我的女儿也没差。要是实在找不到她的生身父母,也不是没法子。到时候在我租住的那间宅院请些吹鼓媒婆,敲敲打打地从我跟前嫁出去也行。”
  顾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从此之后要当顾瑛实质上的娘家人。
  这话正中顾衡的下怀,不管这娘家人是真情还是假意,顾瑛日后都有一个走处。自己在官场上爬得越高,顾瑛在族里越被人看重,再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这样一来,就无人再去深究她真正的身世……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顾衡就笑道:“如今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祖母也急着抱孙子,所以将婚事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十二。你也看到了,我家里的人手不够,到时候的确要九叔照应一二。”
  顿了顿又道:“如今我只是一个七品的堂主事,在京里这块地就跟一粒粟米一般,不好让诸兄弟为奴为仆。能力有限,所以眼下只能为大家伙求个免役免税。等日子长了,我再为诸兄弟求个出息……”
  顾九爷听得眉眼放光,回到客栈后把这些话一一传给顾氏族人。
  大家伙个个儿听了心里欢喜,对于归宗一事自然就淡了许多。心想之所以殷殷切切的盼望这件事,就是想京城顾氏日后多些照应。如今自家有了这么大一座实打实的靠山,又何必卑躬屈膝的去求人?
  至于这桩婚事的一方顾瑛也姓顾,族人们和顾九爷一样想得开。又不是真正的顾家姑娘,凭什么嫁不得顾家人?只要人家心甘情愿,谁愿意去做这个半点儿不懂眼色的人!
  宝钞胡同的顾御史左等右等,就是一直等不来自己想要的好消息。派了奴仆出去打听,才知道莱州顾氏族人每天进进出出顾衡的宅邸,说是要帮其筹备婚事……
  顾御使气得七窍生烟,他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
  顾御使的长子顾彾也是目瞪口呆,将下人打发出去后道:“我原想顾衡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没想到他族里的人也是一样的毛病。这同姓男女不能为婚,乃是自古以来的律法。这人仗着身上的一官半职,竟然视律法为无物,应该着人狠狠地参他一本!”
  顾御史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参闻奏事乃是看家本领。但这样轻轻巧巧的放过,如何能出得了他心中的恶气。便垂下眼皮道:“算起来都是族中的子弟,若是由我参奏不免被人说嘴。这件事既然由周侍郎起,不若我去寻他求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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