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彾自然叹服,吹嘘了一阵姜还是老的辣,孙猴子如何翻得过如来佛的手掌心?父子两个不约而同的想,若是引得周侍郎再次大发雷霆,顾衡那个小嫩雏日后肯定要栽个大跟斗,最好丢官去职永不录用才好。
顾御史寻着一个机会,特特等在礼部的门口将周待郎拦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连连低头叹息不已。
“两族联宗本是家业兴旺的一件大事,我不忍族中子弟无受拘束肆意妄为,所以才提出了这个条件。没想到顾衡那个小子视祖宗礼法如无物,不仅没把大人看在眼里,还置我顾氏一族的百年清名如朽木粪土……”
周侍郎原本已将顾衡这个七品小吏忘诸脑后,被顾御史这样明里暗里的一顿拱火后,心头怒气就窜起了老高,眯起了眼睛斥道:“这是你的不对——”
顾御史听得一愣。
却听周尚书继续道:“这是你的不对,既然知道族中子弟行为有差次,就应该用家法族规严厉处置。若是被人举告,那就触犯了国家律法。犯错的人虽然受到惩戒,但是顾氏一族的名声就坏了。”
顾御史听得头点如捣蒜,“我就是爱惜顾衡的才华,实在不忍心他行差踏错。来之前已经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了可靠家人南下,敦请顾衡的亲生父母入京规劝一二。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叫这孩子一条道走到黑。这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干嘛非要娶他自个的妹子……”
周侍郎有些怔然,“这顾衡的堂上不是只有一位老祖母在世吗?”
顾御使就细细解释了一番,说顾家的老祖母张老太太心疼早逝的大儿子身后没有香火继承,就从小儿子的膝下选了一个孩子过来,这个孩子就是顾衡。
因为老祖母溺爱,顾衡从小就无法无天,不知做了多少行为乖张的事儿。中了进士之后更是得意忘形,不但将老家的生身父母忘在了脑后,不接在身边奉养不说,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敢擅专。
周尚书不虞还有这等隐密事由,捋着胡须不屑道:“难怪我觉得他态度傲慢与众不同,原来是从小缺乏父母教养。书信来得太慢,你再派几个得力的家人,我派府里的幕僚一路去莱州,将顾衡的父母亲自接到京城来,绝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们闹出笑话!”
顾御史倒不是要故意坏人姻缘,而是觉得顾九爷之所以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其背后最大的依仗就是顾衡。若是能将这个人顺利除了,不管京城顾氏还是莱州顾氏,日后还是自己的一言堂。
再有一点就是顾衡如今已经隐露锋芒,若是长此以往发展下去,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而自己的长子顾彾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举人,若是此时不想些办法,难道还让顾彾这个一族之长日后屈居他人之下?
他在心中迅速合计了一下得失,立刻下定决心道:“等顾衡的父母到了京城,我就使人鼓动他们到府衙告顾衡忤逆……”
这是将人死劲往泥坑里踩。
周侍郎不住首肯,脸上却是一脸严肃大公无私,“若是从此之后肯痛改前非也就罢了,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再找几个人参他一本,就说他兄妹相奸同姓为婚。这种人品性卑劣,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不捋夺官职发配千里之外,怎能显现国家法度森严?”
末了看过来一眼道:“你也不要太过护短,日后对于族中子弟要严加约束。三年之后的春闱,自有出息的儿郎脱颖而出!”
顾御史自然感激不尽,心知肚明这是个变相的承诺。这个有出息的儿郎不是别人,铁定就是自己的长子顾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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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零章 酒楼
京城离贡院最大最近的酒楼就是会仙楼, 因其价钱公道菜品众多, 所以一年四季客人川流不绝。
莱州籍举子李厚朴和几个同在西门广济寺借读的士子凑了几个银钱, 准备犒劳一下久未有油水的肠胃。大家都是家境平常的人,所以也不兴那些虚礼。热腾腾的饭菜刚一端上来, 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吃一顿。
八仙桌上是瓦罐坛子红烧肉,薄切熟羊头,烧鸭腊鸡拼盘,并几样白灼菜心, 糟卤豆皮丝,算是会仙楼惠而不贵的几道招牌菜。李厚朴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拿起袖子细细擦拭了一遍。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 耳朵眼儿里突然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隔着一扇透雕山水人物屏风的是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彼此互称为江兄曹兄。两人谈论了一会儿四书五经制艺破题之后,忽然说起了附近的奇闻趣事。
江书生喝了一口扬州麦烧酒, 忽地笑得一脸猥琐, “学堂里的那些老师们说起辛末科的三鼎甲时推崇备至, 其实我看着也不过如此。象那顾衡看起来道貌岸然少年才俊, 响当当的榜眼出身,放着多少好姑娘不娶,竟然要娶他一同长大的妹子……”
曹书生满脸讶异,“莫非是以讹传讹, 都是受过教化的读书人, 怎么会做出如此猪狗不如的事?”
江书生的声音不大不小, “听说那不是他的亲妹子, 只是他家祖母自小收养的女孩。即便是这样,那女孩儿也冠了顾姓,就应当视作一母同胞之手足,怎么能娶进家门作为妻室?”
曹书生连连点头称是,满脸鄙弃,“亏得我还读过他的道德文章,将他视为我等之人生楷模。谁知这人之品性低劣至此,竟然要迎娶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真是耻于这种不知廉耻之人为伍!”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言语也越发不堪。甚至绕到了顾衡之妹顾瑛的身上,说不知这女子有怎样的妖娆手段,才能让一位堂堂榜眼如此不顾斯文体面,做下此等龌龊腌臜令人诟病之事?
李厚朴的心口突突直跳。
前些日子为了读书方便,他搬离了南城门儿根儿的磨刀胡同,住到了广济寺五个铜子一晚的大通铺。张老太太极其不舍,说家里也没有人嫌弃他,干嘛要孤零零的搬到外面住?
其实李厚朴一到广济寺就后悔了,寺庙里的床铺又冷又硬,饭食除了杂面馒头就是味道奇奇怪怪的稀粥。佐餐的菜品都是用清水煮过后再来翻炒的,吃到碗底都见不到一点油花,短短半个月他就瘦了好几斤。
但是他却咬牙硬撑着,就是因为不好意思回去待着吃白饭。
顾衡这个当家人就不多说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放在莱州可以和知县老爷平起平坐,却每天天不亮就勤勤勉勉地到工部衙门去当职,有时候忙得连中饭晚饭都没有空回家吃。
顾瑛比他年岁还小些,却已经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
李厚朴曾经悄悄去望过一眼,偌大的店堂气派不已,就连一身灰色衣褂的伙计都从里到外透露着一股子精气神儿。中午店里没客人的时候,顾瑛就坐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拨弄算盘对帐簿,身边不时还有过来请示的伙计。
家里的张老太太年岁已大,本该颐养天年。可是回春堂的吕大夫经常过来请教,加上开春后回春堂在城郊设了两处医棚,逢初一十五义诊,这一来二往的也没个清静。就连钱师傅父子也不空闲,不是道郊外接张老太太回来,就是送顾瑛到正阳门布庄上去。
李厚朴觉得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人,最要紧的是这个闲人还跟顾家无亲无故。他虽然厚着脸皮坚持住了几个月,再往后就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借口要跟别的同窗一起用功读书,心头极为不舍的搬离了磨刀胡同。
顾衡顾瑛兄妹俩之于李厚朴来说就像自己的亲生兄妹一样,怎能容忍别人在背后如此编排?
他将筷子狠狠一掷,腾地站起身子大声反驳道:“你们在这里胡吣什么,顾榜眼品性高洁才华盖世,根本就不是你们口中之人。他妹妹娴静慧雅,更是难得的一位好女子。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岂非有违圣人教诲,要知是非人才在背后论人是非?”
正在低声窃语的江曹二人脸面胀得通红,面面相觑后就不由色厉荏苒地辩解道:“人心隔肚皮,你一个外人如何知晓别人家里的……污秽之事?”
这些人说的好像亲眼都见一般,李厚朴想起往日里顾瑛把做好的饭食笑盈盈地端上桌子,想起顾衡毫不吝啬耐性十足地在灯下帮自己解晰题义,一时血气直往上涌。
他忽然就忘记父母屡屡提及不得招惹是非的叮嘱,撸起袖子不管不顾地狠踹一脚,透雕山水人物屏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我怎么算是外人?你们口中的顾瑛姑娘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们在这里信口雌黄毁我未来妻室的名节,按律法我可以到府衙里告你们诽人清誉……”
看热闹的人群一时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样,在背后议论别人终归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顾衡如今已经是在职的七品工部官吏,被人诬告是可以请府衙里的人出面的。江曹二位书生没想到喝个小酒都能落在别人的耳朵里,满脸悻悻然地拱手道了歉,连饭也没吃完就起身走人。
李厚朴回到自己所定的位置,几个相熟的朋友不免打趣,说什么时候竟然跟顾榜眼成了姻亲,难不成是怕大家伙儿提前讨这杯喜酒喝?
李厚朴胡乱应了几句,这才记起自己刚才气急之下应答了什么。他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也不知自己这回脑子一热是不是给顾瑛招了麻烦。
寻了个别的借口与朋友作别之后,李厚朴迅速雇了马车赶到磨刀胡同。
远远看到那处木门,他却不敢上前去叩门。徘徊不定许久,心想顾瑛妹子也许还在布庄里,那些人的议论也许真的是无稽之谈。自己这样巴巴赶过来,算是怎么回事儿?
抬脚预备走,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刚才脱口而出说顾瑛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其实是李厚朴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期望。
那年在莱州西山精舍里,给兄长送饭的小姑娘还未及笄,无意间听到了他的肚子咕咕乱叫,浅笑晏晏地递过来一个厚厚的菜饼。
那块饼子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为美味的东西,咸香绵软劲道十足。许是怕别人看见,那姑娘把东西递过来后就不再说话,转头一心一意地为兄长布菜。李厚朴却清楚地记得,穿了一身靛蓝衣裙的小姑娘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再后来,左邻的表姑为他保了一桩媒。
却不料祖母嫌弃那个姑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想自家孙子日后是要中举人中进士的,怎么也不肯松口答应。偶然回家的李厚朴得知那是沙河顾家的姑娘时,立刻央请表姑前去说和,为此还让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好一顿埋怨。
不知是前一段时日的耽误和怠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顾家的张老太太婉言谢绝了表姑的提议。说自家的姑娘年纪还小,还想在家里多留一段时日……
明眼人都明白这是推辞的话,已经及笄的姑娘,怎么会年岁还小?乡下有些嫁得早的,十五六岁已经是孩子的娘了,更何况前些日子两家还相看过的。认真思量,不过是心痛自家养大的闺女到别人家受委屈罢了。
李厚朴接受了这个说辞,只有把隐秘心思埋藏得更深,与顾家人的来往也恢复了平淡。
他想,等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顾家老太太终归会答应把顾瑛姑娘嫁给自己,谁知道第一次春闱就落了榜。他心有不甘,就给家里去信羁留在了京城。白天在国子监当个旁听,晚上就歇在广济寺的大通铺……
年关已至,街头巷尾有孩童点响零星的鞭炮,雪地上是细碎的红纸。难得出了个冬日晴阳,懒洋洋地照在积雪的树梢。李厚朴在磨刀胡同踯躅不定,也不知自己该进还是不该进。现在想来,在会仙楼的言语太孟浪了。
顾瑛远远就瞧见有人在自家门上来回走动,等马车近了才看清是谁。就展颜笑道:“是李五哥吗?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进去,我祖母在家里呢!”
李厚朴在李氏族中排行第五,关系亲近的人才这么唤他。
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这姑娘了,好似比以前更加俊俏。披着一袭素面短棉斗篷,里面穿了一件秋香色镶灰鼠毛的褙子,系一条石青色的茧绸裙子。头上梳着偏云髻,左边插着一支细巧的嵌碧玺石金簪并两朵绒线花,耳朵眼儿是一对如意纹镂空的金坠子。
李厚朴退了一步,呐呐几句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数月前这还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现在的一身装扮看起来跟京城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没什么不同了。
想来他的目光太过异常,顾瑛眨了眨眼睛,低了头扯了扯身上的裙子笑道:“我如今是布庄的大东家,穿差了人家是要埋汰的。紧赶着在千工坊做了几身衣裳,这一套还没下过水呢!”
李厚朴脸色更红,吭哧道:“你穿这个衣裳好看,你原本就该这么穿……”
的确,这套衣服颜色搭配的比较深,别人穿起来也许显得老气,但是顾瑛个子高挑肤色白皙,穿什么都显得端庄大气。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听好话,顾瑛笑得连眼睛都眯成缝。
“李五哥快些进来坐,我祖母要是看到你来不知多高兴。正好回来的时候我在东门买了两扇羊肉,用来烧个羊肉锅子暖和一回!这京城什么东西都贵,不过这羊肉倒是极鲜嫩!”
年青女郎边说边回身吩咐,“……只卸一扇下来,另外一扇送到隔壁去。问问九叔和另外几位叔伯过来吃锅子不,祖母老早就说想喝两盅高梁酒!”
顾九叔带着顾氏的几位族亲就赁住在隔壁,因为联宗一事一直谈不拢,又难得来一回京城,所以就由顾衡出面在隔壁帮着租赁了一套房子,毕竟顾家三祖孙的居住也不大。
已经是半大小伙子的钱小虎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扛起冻得极结实的羊肉就往外走。不知是有意无意,拐弯时撞了一下李厚朴的胳膊肘。
李厚朴望着被蹭脏的棉袍衣角,来时的兴奋莫名消散许多。低低苦笑了一声,“瑛姑娘,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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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的仰慕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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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一章 汤锅
李厚朴是个老实人, 顾瑛少见他如此慎重的模样, 心里暗暗纳罕不已。就率先推开虚掩的木门回头笑道:“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吧, 外边的风雪眼看要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