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瑛听出了他话中的戏谑之意,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反而感到踏实许多。
她抠着桌角的一点斑驳轻声道:“过完这个年,我就要到顾九叔租住的房子去待嫁了,哥哥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每天要按时吃饭,冷暖记得添衣…”
年轻女郎提及自己的婚事终究有些羞赧,黑鸦长睫低垂,象晨雾中蝴蝶的羽翅微微颤动,在白净的面颊上投下青色的暗影。
这一年以来顾瑛长高了不少,迅速退去少时的稚嫩娇憨。进退有度稳重大方,顾盼间却又灵动异常,人也越发显得清丽无双。
屋子里忽然沉寂下来,空中好像有什么燥热的甜蜜的东西隐隐浮动。就像时令到时,田野里自然而然会香气迎鼻蜂来蝶往。顾衡忽然间就有些心痒难耐——为什么要把大婚定在明年三月。这时候看来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也不知道这剩下的一百天怎么捱过去?
他想起一件事,站起身从漳绒斗篷的侧兜里掏弄了一会儿,小心地取出两枝手掌长的梅花。微笑道:“回来的时候看见巷口的梅树开得正好,就悄悄给你折了几朵回来……”
深红色的梅花晶莹剔透宛如玉石,在青年男子修长的掌心里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顾瑛扎扎实实地错愕了一会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接过梅花簪在鬓边。
巷口那家的梅花是百年难遇的珍品,名为骨里红。色深红重瓣,疏枝缀玉缤纷怒放,盛开时艳如朝霞,仅一棵树便能形成梅海云蒸,即便凋谢其色也不会黯淡。
梅树的主人把这棵骨里红视为珍宝,等闲不让外人观。每到花期便不顾严寒在树下结庐而居,更养有两条半人高的恶犬看护。这几朵花看似轻轻巧巧地送过来,也不知这人暗地里费了多少劲?
顾瑛不着痕迹地低头,果然看见自家哥哥的一双厚底官靴遍布泥泞雪污,左边的裤腿也挂破了几条小口。她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难怪回来这么晚,竟然是悄悄跑到别家去做贼了……
顾衡却是一无所觉,仔细端详着人比花娇的妹子,只觉手心儿痒得厉害。他悄悄掐了自己一记狠的,暗暗告诫自己左右不过三个月,此时切切不可孟浪无礼,再好生忍忍也就到了。
吃完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天上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面冻得像石头一样,院子里的几棵老树只剩干秃秃的枝杆。在屋内灯光的映衬下树皮尤其显得干褐,像进入暮年的老人。
顾瑛对着铜镜看自己通红的一张脸,却是实打实的满脸笑意。
她想着哥哥那幅力持镇定故作轻松递过骨里红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笑意也更深。这样实心眼的哥哥,就是自己以后托付一生的良人。从来不会把关心爱护挂在嘴边,只会把所有的麻烦事提前一一解决,让她再无所忧无所惧。
她想了一会儿,从妆台里面取出一只尺高的木箱子。
箱子是普普通通的红木,上头连一丝多余的纹饰都没有。打开后,左边匣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粗粗一估就有近千两。右边匣子里是各色地契和房契,用不着翻看,每一张的户主都是顾瑛二字。
最下面的两层匣子装了各种珍贵的首饰,镶了西洋舶来宝石的,嵌了羊脂玉的,赤金的点翠的掐丝的,林林种种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其中大部分都是哥哥带自己到各处银楼斥重金买下的。
他说,女孩子大了就要好生打扮起来才是……
虽然盛装妆饰的时候很少,但每一件首饰都包裹着浓浓的记忆,此时想起来件件都流淌着甜蜜。顾瑛把几朵骨里红摩娑了一会儿,小心地放在一只桃献三千嵌黄碧玺的满冠旁边。
她偎在厚实的被褥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鼻尖却总浮动有隐隐的香气。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后终于停了,清早的城门洞下有兵士在躬身打扫,几辆马车顶着刺骨的冰寒头一茬子顶了进来,惹来看门人的怒斥和白眼。负责值守的都是成精的,一眼就看出这伙人虽然算殷实富裕,但嘴巴里的乡下口音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
一个穿了宝蓝绸袄的高瘦青年看着远处气度威严的琉璃黄瓦,令人心生敬畏的砖红宫墙。深吸一口凉气,掩下眼底怯意回头雀跃喊道:“娘,咱们终于到京城了。天远路远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定要让衡哥叫酒楼里最好的席面招待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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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房产田产铺面首饰全部算作媳妇儿的婚前财产,我就是一打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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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恶客
一身簇簇新檀香色长身祆裙的汪太太略有些挑剔地看着眼前的小宅子。
——不过浅浅的两进, 连个像样的照壁都没有, 一进门就是两颗光秃秃的榆树。因为正值寒冬, 根本看不到草木丰茂的盛景。这就是所谓的京城吗,还没有老家的一半大。
一旁的顾家二郎顾徔心怯之下更有些着急, 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阿娘,你千万要收敛些脾气。那位大人仔细嘱咐过,说衡哥儿如今好歹已经是七品京官,你……多少都要给他留些面子!”
汪太太本来也有几丝胆怯, 但看见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如此瞻前顾,一片为母则刚的心气儿立刻就高涨了起来。
她左右看了一眼,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昂着头扬声道:“莱州城里谁不知道顾衡是我亲生的儿子, 即便被过继出去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他一个人发达了独自安享富贵,竟不知提携一下在老家受苦受难的父母兄弟,这事儿就是走到皇帝老爷面前我也敢说理!”
落在后头几步的小汪氏牵着孩子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这尚走来京城是对是错?
如今同茂堂顾家, 在莱州百姓的眼中就是一个笑话, 而汪太太更是笑话当中的极品, 因为她竟然把一个进士及等的儿子生生拒在门外。
因为不久前,顾氏夫妻才在祖祠里当着一干耆老族亲将这个一向看不顺眼的儿子过继出去。心中还在庆幸,终于把这个丧门星正大光明的赶出了家门,为甚早些没有想到这个好办法?
当顾衡中了榜眼的喜报一重一重地传至县城时, 顾家上下人等却如丧考妣……
虽然是因为种种不得已, 但顾朝山这个当爹的却是肠子都悔青了。守着这么一块金镶玉却不识货, 让别人捡走了才捶胸顿足, 徒然让左右乡邻看笑话。其实先前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个儿子以后会有出息,却决计没料到竟然会这么有出息……
顾家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呆着,眼睁睁的看着沙河老宅的顾氏族亲沾着顾衡的光,免赋免税昂头挺胸,而自家作为血脉至亲却什么也没得到。
直到前些日子突然来了个客人,穿着体面说话颐气指使,关着门和顾氏夫妻说了一顿工夫的话。然后一家子大小就换了欢喜模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像逃荒一样兴高采烈地赶赴京城。
小汪氏越想越不踏实,落在后头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低声耳语,“老太太那个暴脾气,要是知道咱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过来投奔顾衡,会不会拿大扫帚把咱们撵出来……”
这倒是祖母会做出来的事,其实顾徔心里头也有些打鼓。
但是看着前头一身光鲜满面红光的父母,他终于笃定下来,“那位叶先生说过,咱们都是顾衡的血亲,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朝堂上下多少人盯着,跟他是否过继出去没有丝毫干系!”
门终于开了,一个身材高壮的少年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瓮声瓮气地道:“我家大爷请四老爷四太太进去,他还要赶着上衙门,所以请四老爷和四太太长话短说。”
顾朝山认得这是自家老娘从前在莱州收留的钱小虎,听清了他的称呼以后脸面胀得通红,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心底却又极舍不得那位叶先生说的种种好处,只有装做听不懂其中的嘲讽之意。
汪太太则根本没有把钱小虎放在心上。
在她心目当中,这个就是儿子府上的一个家奴。是打是骂,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儿。她兴兴头地远道而来,根本就不会为一点小事打退堂鼓,随意撇了一眼后盛气凌人地责怪道:“亲生父母这么远赶过来,顾衡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跪迎,还急着上什么衙门?”
站在廊下的张老太太将将听到个尾音,顿时火冒三丈地啐骂道:“这是哪门子的亲生父母,往我家衡哥酒杯里下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是亲生骨肉?伙着外人往我家衡哥头上泼脏水的时候,怎么不好生想想那可是亲生骨肉?”
顾朝山赶紧往后缩了缩,自家老娘火头上来的时候,可不管眼前是谁?
老太太的唾沫星子险些喷到脸上,汪太太不自在我抹了一回脸,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有些日子没在您面前侍候了,我家老爷实在有些担心,这才风急火燎地赶过来。您说大过年的,咱们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该有多喜庆?”
张老太太满脸狐疑地望了一眼,“我不是早早就在信里说过等衡哥瑛姑安顿好了,我就自回莱州呆着,用得着你们天寒地冻地赶过来吗?”
顾循就小心翼翼地接嘴,“祖母这话差了,自古以孝字为先。您这般岁数还在为后辈操劳,我爹娘实在于心不忍,这才风尘仆仆的赶来。他们二位就是怕衡哥在京里人单势薄,想多帮衬一下他!”
这番话倒是极场面,张老太太正准备言语,就听旁边的厢房吱嘎一声响,穿了一身石青色七品官服的顾衡施然走了出来。
顾家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顾衡了,但见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五官深邃轮廓分明,只是眉眼间一股淡淡的冰寒之气比往日更甚。
顾家二郎顾徔艳羡地望着顾衡身上的官服,盘领右衽,深蓝色的嵌玉革带,绣着鹭鸶的藏蓝底补子,一水的江山海水崖纹,衬得面目英挺的青年更添了一股伟岸和威严。
顾朝山眼角湿热,简直忍不住要好好痛哭一场。
这本是值得他夸耀乡里的小儿子,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早逝大哥的螟蛉子。每每想起这些他便怄得抓心挠肺,当时怎么就头脑发昏,一口答应族里的人把这孩子过继出去?
若是咬牙再坚持一段时日,挨到这孩子中举中进士,那么这份儿泼天的荣耀就会落在自家身上。一国之榜眼,莱州城甚至济南府几十年都碰不到一个,偏生让自己生生错过了……
医馆里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有些人当面不好议论,背后却在时时取笑。而且有人说莱州县令已经向朝廷请旨,将要在沙河镇为顾衡修一座极为气派的进士及第牌坊,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那天晚上顾朝山酩酊大醉,站在院子当中胡乱骂了一宿,将前来劝阻的妻子汪氏也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扬言要休了这个败家毁事的娘们儿。那一段时日,同茂堂顾家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前所未有的老实。
顾朝山一天到晚地琢磨这些事儿,费尽心思的想把这份荣耀重新抓在手心。但他知道过继顾衡时,还有另外一层不可说的缘由。且是在方县令的监督下,在祖祠里由耆老更改了族谱。要想重新要回这个光耀门楣的儿子,何其艰难?
却不想峰回路转,正想打瞌睡时就遇到了有人送来枕头。
那位京城里来的叶先生根本就不屑掩藏自己的身份,直截了当的阐明自己的来意。说礼部侍郎周大人不忍见一大好青年走上邪路,不顾伦理竟执意要娶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子,所以特地派了他接顾榜眼的父母进京以做规劝。
那位叶先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却字字句句说到了顾朝山的心坎儿上——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即便做错了说错了,那也是因为对儿女期望太甚。即便过继出去又怎么样,生恩养恩同样深重。
那人末了还别有意味地悄悄补了一句,说周家有一位将将长成的贵女。不但姿容出众,还颇为敬重顾榜眼的才华,到现在都还待字闺中……
顾朝山的整副心肝儿都在颤动。
礼部侍郎对于他来说是天边的人物,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和他拉扯上关系。若是顾衡娶了侍郎之女,那顾家的飞黄腾达就在眼前。要是像那位叶先生所说,再靠了周侍郎的庇荫扶植,顾衡也许用不了三五年就会位列九卿……
顾朝山心中像揣了一块热炭一样,让他吃不下也睡不着,这一路舟车劳顿,他的精神却极度亢奋。
所有的阳光大道人生坦途都一一摆在眼前,只要这个小儿子给人家低个头认个错,顾家就是莱州城甚至济南府的头一份。日后即便再大的人物见到自己,也要尊称一声老太翁……
正在肆意畅想美好,就见顾衡冷冷淡淡地撇过来一眼。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青年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当中,凭空多了一股阴郁肃杀之气。
顾朝山立时就觉着一盆冰水兜头倒下,旺炭一般的心顿时就熄灭几分。不觉端了几分笑意,甚至略带讨好地道:“自打前年七月起就没见过你了,我和……你娘吃不下睡不着,实在太过担心你,这才想亲自过来看上一眼!”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亏心,这拖家带口地央央十几口子人,明明是千里投奔,非要说成是彻夜担心,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将漳绒斗篷系在颌下的顾衡却难得笑了一下,温声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京城地大物博,很有几处景致值得细细把玩。四叔和四婶儿陪我祖母说会儿话,我还要赶着去衙门当值!”
顾朝山忙不迭地起身让路。
心里真真切切的涌起一股子自豪……这俊秀清雅的青年官吏,就是自己后半辈子视为倚靠的幼子。这一刻他完完全全的忘记了自己昔年的漠视和疏忽,因着这孩子鳏寡孤独的命数,他故意放任汪氏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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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送上门打脸,不打怎么对得起人呢?
今天有半天休息,先把文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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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 翻脸
直到顾衡施然走远了, 顾朝山这个当爹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一眼就看见自家老娘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 忙殷勤的走过去把人扶住道:“……往时都是我的错, 不该让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跟着受奔波。如今我和衡哥的嫡亲兄嫂都过来了,有什么事儿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