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腔极亮极好,戏台上的笙箫搭配的也好,听得让人险些落泪。接下去不知是谁点的一段《琵琶记》,音调意味就差上许多了。
周玉蓉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乏味,看见席面上也没有几个正经听戏的人。就向周夫人悄悄告退一声,顺着太常寺卿家的仆妇指引,沿着一路开得正好的芍药花往里赏景。
这处园子并不十分宽大,大概只有百步的样子,却被花匠将养得十分经心。
一溜十几棵高大的丁香树身上结了红绸,细碎的花朵发出浓密的芳香。地上密密地种了粉扇、醉香、紫袍玉带、朱墨双辉,虽然算不上很名贵的品种,但是姹紫嫣红很招人喜欢。
看园子的仆妇向来很有眼色,拿了托盘端着新剪下来的芍药,一一分给前来游园的太太和小姐,周玉蓉无可无不可地捡了一朵开的正好的粉扇。
随侍的大丫头夏言忙用宝石别针帮她插在衣襟,笑道:“这花的颜色看着鲜亮,竟是比什么首饰都衬姑娘今日的衣裙。”
她是周玉蓉的贴身大丫头,主子的心思晓得真真的。其实照她来说,那位叫顾衡的新科进士也没什么好,比他才高的,比他生得俊的,仔细扒拉扒拉也找得出来几个。
偏生自家这个主子一头栽进去,眼看着越陷越深。自从听说那位顾榜眼定下亲事三月就要成亲了,姑娘的脸上就再没有露过笑脸……
眼看再转过一道游廊,就走到园子的尽头了。
主仆俩正准备回转,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窃窃私语,还伴着似有似无的嬉笑声。周玉蓉皱了皱眉头,认得其中一个是这家主人太常寺卿的女儿庞彩娥,另一个是中书省参知政事家的女儿杜芳菲。
这位杜芳菲杜姑娘向来眼高于顶,又自恃貌美才高,父亲又身具要职,在京中名媛当中自认占头把交椅。所谓王不见王,与周玉蓉就有点忽别苗头的意思。
在各个府邸举办的诗会上,两人不但要比诗才,还要比衣裳首饰。你今天带了一件掐丝珐琅的翡翠项圈,那我明天就要一支烧金嵌南海粉珠的头簪子,反正输人不能输阵……
此时杜芳菲撇了一眼庞彩娥,小声取笑道:“倒好意思说人家,咱们几个都是一般大的岁数,我不相信你娘这些天没把你带出去到处相看?”
庞月娥嘻嘻一笑,转了转眼珠子,“咱们只是到处相看罢了,却不知有人心急吼吼地跑到工部衙门前,大言不惭地要人家娶自己呢!”
周玉蓉脑子嗡的一声,知道接下来决计没有好话。但是一双腿却像焊在地上一样,竟是提不起半分的力气来。
杜芳菲膛大了眼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档子事儿?你别是胡谄的吧!”
庞彩娥微微一笑,极低声地道:“刚才见在席上的时候,你就没见着周玉蓉的神色不对劲吗?往日一脸的高傲劲儿,今天全然不见了。别人说个什么话,她也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杜芳菲恍然,突又疑问道:“我是觉得她有些不对头,神色间也有些憔悴,就以为她跟我一样,也在烦恼那些像癞□□一样上门求亲的人,还觉得她比往日顺眼许多,却原来是为情所困吗?”
庞彩娥捂嘴低笑,“哪里是为情所困,周玉蓉那是犯花痴呢。今科的榜眼顾衡,如今在工部当一个小小的堂主事。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周姑娘的法眼,不但主动上门围堵,听说还托人过去探口音,结果人家老早就在乡下定了亲。”
杜芳菲又骇又笑,“她是什么位面上的人,怎么敢做出这样……丢份的事?”
庞彩娥满脸是笑,“谁说不是呢?这件事眼下只有几个人才知道,我爹跟工部五品员外郎谷云同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晓得一星半点儿。周家把这件事捂得死紧,生怕传出来坏了周玉蓉的闺誉,却不知道有些事越是捂得紧越是传得快……”
杜芳菲的爹今年刚刚迁任的中书省参政知事,身边不知多少阿谀奉承的人。庞彩娥知道杜周二人不对付,所以特意把这件事说出来博君一笑。
“周玉蓉的父亲周侍郎自觉扫了面子,特特天远地远的把顾榜眼的父母搬来京城,想用父母权威搅事,坏了顾衡的前程。谁知道顾家父母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几句话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老实了。晓得这件事根底的人,现在都在背后等着看笑话呢!”
杜芳菲却是想到自己的心事,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奚落几句。
躲在丁香树后的周玉蓉羞得脸面绯红,这庞彩娥昔日跟在自己身后唯唯诺诺,不想却是个喜嚼他人是非的长舌妇。
她死死抿着下唇,垫着脚尖儿悄悄退出那片林子。眼中含着泪却又不敢落下来,生怕与别人正面撞见避之不急,到时候出丑露怯又丢了周家的体面。
大丫头夏言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急急跟着周玉蓉身后。这种事也没个商量的人,就是夫人那里也不好实话实说。但是眼看着姑娘受了非议,这口气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周玉蓉身上的玉色折枝堆花襦裙在茂密的月季旁飞快掠过,本来娇弱的花枝陡然露出尖刺,绣了飞鸟纹的广绫披帛顿时被挂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夏言急得直跺脚,忙将披帛小心对折在另一面,力图将抽纱的地方隐藏起来。
远处传来鼓点儿的铿锵声,一道声腔忽如遏云高拨,“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周玉蓉蓦地住了脚步,一双黑泠泠的眼睛盯着草木深深的幽暗之处,兀自冷笑几声后转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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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房契
正阳门棋盘街的荣昌布庄。
大掌柜董长青亲自把两盏五彩花卉纹的茶碗放在桌上, 又陪着笑寒喧了几句, 这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临走的时候, 还不忘记把雕了山水人物的镂空木门小心关好。
一身半旧群青色长褂打扮的郑绩就笑道:“这个人你用得还顺手吧?我听说去年年尾盘帐的时候,你这个大东家还给他包了老大一个红封, 让他回去后见人就跟人吹几句。我认识他多少年了,少见他这般模样,可见你包的红封彻底把他惊住了……”
顾瑛有些头疼地望着这个自来熟的男人,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十来天就要成亲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和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说话, 落在别人眼里算怎么回事儿?
就装作不在意地站起身子,打开关得好好的木门,又从桌上拿起茶壶为郑绩又续了一回满满的茶水, 微笑道:“郑大哥说的玩笑话,你手底下出来的人还有差吗?董掌柜可帮了我大忙,荣昌要不是有他, 还没有这么快在京城站稳脚跟。”
郑绩老早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 心头又酸又涩, “正月间我走的时候还一口一声郑大哥, 怎么才回转个身子你就要嫁人了?莫不是……顾衡那小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顾瑛又惊又愕,心头外加十二分的好笑,心想这位到底是站在什么角度才敢问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心底里也有些嘀咕,这件婚事的确定下的有些仓促。
她曾经细细问过, 可哥哥半开玩笑的说——那些老大人们实在太过热情, 动不动就要给他介绍名门贵女。虽然是婉转拒绝了, 但有时还是难免得罪人。干脆就把老早相中的媳妇儿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也好堵住那些老大人的口……
顾瑛敏感地觉察有些不对劲。
这一年她在荣昌布庄当大东家,每天都在迎来送往。加上掌柜董长青毫不藏私,实实在在地学了不少东西。店里那些太太小姐们空闲时就喜欢说长道短,所以顾瑛也知晓了不少京中典故。
哥哥的这个理由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牵强,但他既然不愿意明说,那就不好刨根问底的深究。这一年顾瑛明白了许多道理,京城的很多事情莱州老家不一样,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落井下石的敌人,所以自家人更要一条心才行……
郑绩却是略带伤感地看着顾瑛。
一身立式宝蓝水波纹褙子,里头是玉色撒花夹衫。头发梳了反绾髻,簪了一枝银镀金镶珠石的花钿并两朵素绢。背脊挺直身材高挑,双眸清正有神,整个人看着又清爽又端庄,哪里看得出是个才从乡下出来不久的小丫头?
他有心想劝一劝用不着这么着急,又怕交浅言深惊了这个丫头,反倒与她生了隔阂。
就叹了口气道:“……原先我跟说过想和你结拜成兄妹,这件事真的不是诳你的。只是后来的事儿也多,又想着你反正在这里又不会跑,就七拖八拖地耽误了下来……”
顾瑛心头的莫名其妙更深,干脆大大方方地道:“我一直把郑大哥当成我的大哥呀,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若不是这样,今年在宝应街开第二家分店的时候,我也不会主动开口跟你借银子。”
郑绩眉眼顿时舒展许多,把长褂下摆一撩哈哈笑道:“既然这样我也不说外道的话,顾衡是官身,日后你嫁给他后就不好直接露面了。所幸董长青是个老手,由他帮你看着铺子我也放心!”
顾瑛慢慢摇头,“我哥哥说了,成亲后这些铺子和田产还是由我自己亲自照管。并不是不信任董掌柜和外面的庄头,而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儿,我自个心中总要有个章程。万事指望别人,终究不能长久。”
郑绩一楞,“这朝廷律法可是有规定,官员的直系亲属不得与民夺利经营商铺……”
顾瑛就笑道:“这京里的铺子,十个有九个都挂在京官儿亲属的名下。早早就是约定俗成的事,若真要按照朝廷法度,那些阁老侍郎一个都跑不掉。我哥哥说先让我把所有的事精通了,任是谁当掌柜都不能肆意糊弄,再把手里的铺子和田庄让别人总管……”
郑绩哼了两声,“他连这种话都跟你说,倒还算有两份良心。可是好妹子,咱们到底只是些没有根底的白身。若是他日后……看中一个官家小姐,三天两头闹着要娶进门,你又该怎么办?”
顾瑛噗嗤一笑,“去年就有人给我哥哥说亲,听说那就是个大官的女儿。我哥哥连笑脸儿都没给人家一个,因为言语上有些不对付,还把人得罪了个十成十。”
她用食指摩娑着茶碗上的纹路,低低道:“即便他看中别人又有什么打紧,我手里有铺子有田产又有银子。实在不行我就到老家买块地,等年纪大了收养十个八个孩子,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郑绩的眼睛越睁越大,半晌后才无语道:“我原先就以为你是个实心眼子,没想到你真的是个实心眼子。若真的到那到了那一天,你真准备这么办?在老家买块地养两个孩子,也不准备嫁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娇妻美妾的升官发大财?”
对着这个半路上冒出来闹着要结拜的“大哥”,顾瑛忽然想说几句老实话。
“我是被人家抛弃的孤女,伴着他走一路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若真有那么一个得他看重又真心对他好的人,我也不好误了他。但只要他让我陪在身边,我一定不离不弃……”
街面上依旧是人来人往,隔着两道屏风的店铺里也是人声喧哗,这间小小的二楼账房却没有一丝声响。郑绩沉默半晌,忽然涩声道:“若是我帮你找见家人,且那家的家底殷实能帮你撑腰子……”
顾瑛缓缓摇头,“十七年杳无音信,我早就不做指望了,我祖母和我哥哥就是我的亲人!”
郑绩的喉咙似乎哽作一团,咕噜了好几下都没说出话来。有些人有些事儿错过了那个点儿,再说出来就伤人伤己。还不如这样两下里住着,看着她相夫教子悠然度日的好。
他定定望过来几眼,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沿着桌面慢慢推过来,“我……是家中独子,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只晓得喝酒作耍,天天晚上在那些楼子里做新姑爷,挣了这么多银子也不知道给谁……”
尺宽的檀木匣子雕了匍地而生缠枝西番莲,刀法绵密有拙朴之风。顾瑛不是矫情的人,以为里面装了一份新婚贺礼,就大大方方地收下道:“……日子定在三月十二,郑大哥可有空过来喝杯水酒?”
三月过后漕河上的冰面儿初开,在河上讨生活的水上大豪们早就按捺不住手脚。像郑绩这样的人,只怕老早就备下货物准备南下。
谁知郑绩只是呵呵一笑,毫不在意地道:“我老妹子嫁人,说什么我都要留下看看。你反正没什么娘家兄弟,到时候……不如我来送你出门子。也不知道你家的客多不多,我也可以提前过去帮你招待客人……”
此时候的嫁娶规矩极大,其中有一条就是新嫁娘出门子的时候脚不能落地。从闺房到花轿这段路程就要由新娘子的亲兄弟背着,若是新娘子没有嫡亲的兄弟,也可以有表兄弟来做这件事。
顾瑛的心头越发怪异,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装作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客气道:“郑大哥说的哪里话来,你是我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这个时节能放下手头上的生意来喝杯水酒,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怎么能让你做接待的活计?”
郑绩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极好,拍着胸口道:“我虽然不是京城里的人,但也算常来常往,人头比你和顾衡来得熟。你现如今住的那个地方,里里外外都是顾家的人,怎么能背你上花轿呢?”
他心中忐忑,却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所以这件事还是不要打推辞了,就按我说的办。反正没有多长的路,也让我尽一尽……异姓结拜兄长的职责!”
顾瑛有些傻眼,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满口答应了下来。再说顾九叔带来的那几个堂兄弟也姓顾,和哥哥顾衡才是真正的血缘之亲,背自己出阁好像是有些不妥当……
郑绩见她爽快答应了,不由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看这个妹子是越看越欢喜,觉得她骨子里的性情跟自己一般模样。就轻言细语道:“好妹子莫怕,顾衡若是敢对不起你,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顾瑛抿嘴一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在莱州时哥哥只是个秀才,就敢与别人争天争地。如今他是正经官身,只怕再无人能大肆打压他。这世间之大,也由着他放开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