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姑姑摇了摇头,心想,也罢。多一条路总归是好的。
只是五殿下未来至多是个闲散亲王,虽能照拂一二,但要公主一生一世平安顺遂,最重要的还是要挑位好驸马。这件事,说不得还得公主的亲娘来操心。
思及此处,杜姑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公主良善,能为别人的母妃病情好转而喜上眉梢,怎么就不肯多去看看自己的母妃呢?
人生就是如此,常有意外之喜。
杜姑姑收拾好情绪进去伺候时,皎皎正好描完一副芙蓉图,看到她叫了声姑姑,细声道:“我想去看看母妃。”
杜姑姑竭力压抑心头的喜悦:“自然是好,公主想什么时候去,奴婢这就着人通传。只是公主怎么忽然……”
皎皎抿着唇,手指无意识地握在一处。归衡掌心的温度似乎犹在发顶,而今早妍贵人见到归衡时,说了几句话就涌出来的泪,也仿佛流进了她的心里。
曾经她只能给父母带去悲伤和痛苦,是不是至少如今,也能有人因为她而感到幸福?
况且,她必须得知道原作中导致她和柔嘉殒命的诱因是什么。如果有可能的话,不止自己,她也想尽量保全柔嘉的性命。
“随便什么时候都好,看甘露宫方便。”皎皎低头遮掩眸中薄雾,软声喃喃,“她毕竟是我的母妃呀。”
此时甘露宫中,柔嘉鼻头一痒,拿翠色帕子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她早膳时说没胃口,略用了两口便懒懒散散回了内室歪着。宫人们都知晓规矩,贵妃精神不好便只要流芸伺候,于是手脚利落地撤去碗筷阖上殿门,一刻不敢耽搁。
等外间人都散尽,柔嘉缓缓抬起美目:“拿过来给我瞧瞧。”
“是。”
不多时,流芸便捧回来一大包东西,摊开来给她检看。只见桌案上俱是些精致小巧的钗环摆件一类,镶金嵌玉,晨光笼罩其上光辉灿烂,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柔嘉仔细地翻看片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还不错。这可换得多少银钱?”
流芸凑到她耳边,低声报出一个数字。
柔嘉喜上眉梢,春葱似的指尖在桌上轻点,口中念念有词:“二姑家的小子该嫁女了,正该添嫁妆。五叔家的小孙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据说很不争气,书是念不下去了,需得有笔本金好做生意……”
流芸不由笑道:“娘娘记性真好。”
柔嘉扯了扯唇,似是讥讽似是怀念:“我也就这么些念想了。这么些年,这些人和事日夜在我脑中,一刻不敢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垂丹:我好难
第19章 散财
流芸知她心结,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低下头不再言语。
“还有三姨,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四舅舅那边……”
柔嘉一边算计,一边拨弄着桌上琳琅的宝物,眉头慢慢又蹙了起来。
流芸轻声问:“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太多了。”柔嘉忽地将桌上珍宝往前一推,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那边等钱用是真,这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也是真……”
流芸知道此时不是她能插嘴的时候,只移步去柔嘉身后,轻轻为她揉按太阳穴,大气不敢出。
“罢了。”片刻,柔嘉睁开眼睛,娇媚的眉目间闪过一丝决然:“既然东西多,那就多找几个人,分批带出去,免得太显眼。”
流芸笑道:“还是娘娘有主意。”
“那就快去收拾。”终于想出了办法,柔嘉精神稍微放松下来,仰起脸闭眼休息。
片刻后,流芸分好了几个包裹给她过目:“奴婢今晚就找人运出去。”
柔嘉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事……”临出门前,流芸吞吞吐吐地看向柔嘉。
柔嘉最受不了这副要说不说的德行,细眉一竖:“有什么话就快说来。”
“是皎然公主。”流芸无奈,尽量放平了声音:“皎然殿那边这几日总送吃食过来,说是公主吃着好,想着让娘娘也尝尝。”
柔嘉卷睫半阖,没有说话。
“每次来都问娘娘何时有空 ,说公主想来问娘娘的安……”
“大可不必了。”她冷笑一声,“这么些年也没见她问过。就说本宫忙着呢,没空见她。”
“……是。”流芸低声道,“奴婢这就去回话。”
她已走到殿门口,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娇喝:“慢着!”
流芸转过头,柔嘉手里捏着一枚点翠压鬓胡乱把玩,并没有正眼看她,盛气凌人道:“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你晓得该怎么说吧?”
流芸迟疑道:“娘娘近日诸事繁忙,请公主不必再问了。娘娘若是得空,自会召见……?”
柔嘉瞪眼:“蠢材!”
流芸慌忙跪下:“请娘娘明示!”
柔嘉冷哼了两声,再看向她的时候,声音忽然低了八度:“别人不见儿子,是怎么说的?”
流芸一时摸不着头脑。这宫里头除了她们这对一年到头不见面的母女,还有谁忍心不见自己的儿子么?然而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出口……
不见儿子,不见儿子……
流芸烟将宫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小情在心中过了个遍,忽地福至心灵。
怪道娘娘近来如此古怪,看着公主送来的点心长吁短叹,原来是有这样别扭的心思在。
她磕了个头,柔声道:“娘娘近来身体不适,所以不能面见公主,并非娘娘不想。”
“后面那半句去掉。”柔嘉傲慢地点了点头,声音重又骄矜起来,“行了,下去吧。”
流芸连忙领命而去。
……
片刻后,便有几名小太监从流芸手中接过小包裹,各自散入夜色。
而在墙角守候多时的另一些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皎然殿内。
“母妃身体不适?”
皎皎惊讶道,“母妃一向康健 ,如今才入秋,怎么……”
杜姑姑也有些疑虑,看向那甘露宫来的宫人:“贵妃何处不适,又是何时觉出的?可请了太医么?”
那内侍眼光闪烁,半晌,吞吞吐吐道:“奴婢只是来带这么一句话,再多的,奴婢也不知道。”
知道也不敢说。
杜姑姑见这模样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叹了口气道:“那你回去吧,替我们公主问候娘娘,说等娘娘身子好些再去探望。”
那内侍慌里慌张地跪地叩了个头,逃跑似的离开了皎然殿。
皎皎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握紧手指,长睫垂下去,声音几不可闻:“姑姑……你说,是不是母妃不想见我,所以才这么说?”
杜姑姑连忙宽慰:“怎么会呢,她可是您的亲娘。”
“亲娘……”皎皎轻声重复。
杜姑姑怕她有心结,又变着法宽慰了几句,皎皎只是摇摇头,勉强弯起唇角:“没关系的,母妃不想见,我不去就是了。”
杜姑姑眼眶微红,却也知道此时再找借口只是徒惹伤心,只能示意宫人快去拿些好吃的来给公主消解。
好不容易公主转了性子,贵妃那里却不肯同公主亲近,真让人发愁。
皎皎吃了半碟子桂花糖糕,又喝下去一壶牛乳茶,脸色才稍微红润起来,眉目间却仍旧萦着一丝轻愁。几个宫人正急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却见她拿丝帕轻轻擦了擦唇角,站起身:“我想……”
杜姑姑心头一喜:“公主再去甘露宫问问?”
皎皎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想去趟常晖宫。”
*
初秋阳光柔和,清风徐来,最适宜外出行走。
皎皎特意没乘软轿,和玉秋两个人走在长街上。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可她心头依然是一片难融的阴郁。
常晖宫简素,宫人也不多。阿礼先前得了信儿,已在宫门口守着,见到玉秋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连忙接过:“公主殿下……”
“哥哥在哪儿?”皎皎眼眶已经晕出了一圈薄红。
阿礼霎时就慌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内殿。
皎皎一抿唇,自顾自走进去,微微吃了一惊。
殿内十分素净,明间内不过一个长案并两把椅子,多宝槅空空如也,漫说装饰陈设,连副字画也没有。这种素净同暄妍殿不同,并不破败,却显得荒凉,了无生气。
她顿住了脚步,呆呆地四下望着。
这时槅扇一响,她转过脸,才见到来人,立刻泪眼汪汪:“哥哥……”
东次间走出来的自然是归衡,一眼便看到娇滴滴的小公主噙着两包眼泪望着他,神情又是无助又是失落。
归衡站在槅扇旁,顿了一顿,平静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大白天的,她就这样站在明间流眼泪,像什么样子。也就是常晖宫御下严,要换了别处,此时院中角落已挤满听墙角的宫人了。
“哥哥,哥哥……”皎皎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自顾自伤心地唤了两声,忽然放声大哭:“呜呜呜哇——”
这样千载难逢的景儿,御下再严也没用了。归衡走过去,扫一眼院内,暗叹一声,无奈地扣住她手腕:“皎皎。”
皎皎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扯着他哭个不停。
小公主声音本就绵软,哭起来就更娇,带着细细的颤音。她浑身一股奶香,连拉着他的手指也是温软细腻的,奶酥一般沾手即融的触感,归衡被她拉住,呼吸都是一窒。
静了一瞬,他果断地伸手拢过她肩膀,将人半哄半扶进了东次间。
榻上有几个迎枕,归衡拿过来堆到椅子上,这才松开手,扶她坐下:“好了,你说罢。”
皎皎乖乖地并腿坐好,低头望着自己的裙摆,小声抽泣。
归衡皱眉:“天大的委屈也要说出来,不然我如何帮你?”
小公主抬起脸,眼泪汪汪地瞪了他一眼。
归衡:“……”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低下头,用哄小孩的语气:“这里没有别人,皎皎小声告诉哥哥好吗?”
“呜,呜……”皎皎一面应答,一面着急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往下扯。
归衡被迫弯下腰,和她极近距离地对视。她的眼眸完全被泪水浸湿了,连嘴唇也是,湿莹莹的两瓣绯红,柔唇一张一合。归衡凑近,终于听出几个字。
“嗓,嗓子……”
归衡眉心微蹙:“要喝水?”
皎皎立刻点头,一副得救了的神色。
“……好。”归衡轻轻呼出一口气,站直身体:“我去拿。”
归衡去外间唤人奉茶,想了想,叮嘱宫人兑些黄糖。
宫人端茶上来,习惯性地要送进去,归衡便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中茶盘,示意那人退下。
归衡打开槅扇,小公主正眼巴巴地瞅着他。
甜茶到手,皎皎赶紧喝下去。入口香甜温暖,四肢百骸都逐渐松快起来。
糖分果然是治愈坏心情的良药。皎皎两手捧着空茶杯,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归衡:“没有了。”
刚哭过,吃太多糖反而伤喉咙。
皎皎看向茶壶,归衡面无表情地将其挪远。
小公主咬了咬嘴唇,放下茶杯,默然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哥哥,妍贵人每次见到你,都很欢喜,是不是?”
归衡眸色一沉。
他向后靠上椅背,默然无声地打量她。
这个问题……
他的第一反应是,终于来了。
同样是将筹谋二字刻在骨血中的天家儿女,她施恩于他和他的生母,怎会真的单纯只想与他交好,不求其他回报。
最可笑的是,他竟然也真信了。
无数念头纷涌而至,归衡握紧扶手,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她是我生母,自然如此。”
皎皎闻言鼻头一酸,眼尾晕开一圈深粉。
吸气,吐出,吸气,吐出……
小公主无助地咬着下唇,胸口剧烈起伏。
归衡深深地望着她,像想通过她姣白的脸,看到她的心。
短短几息的停顿,好似无限漫长。
皎皎深呼吸三次,还是忍不住扁了嘴巴,眼泪成串掉下。她抓住归衡的衣袖,带着哭腔嚷道:“妍贵人是哥哥的生母,柔嘉贵妃同样是我的生母。为何她就那样不喜欢我……”
“明明,明明我很想对她好……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办,她才能更多喜欢我一点……”
“哥哥,哥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皎皎完全失了方寸,只记得眼前这个人应当是很有办法,能够解决一切事的可靠之人,攥紧了归衡的衣袖不放手。她哭得泪眼模糊,没发觉眼前阴郁的少年缓缓舒展了眉宇,双瞳幽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从她紧蹙的双眉到湿淋淋的圆眼睛,一点一点,认真而贪婪。
直到衣袖忽然被抽走,皎皎才打了个哭嗝儿,呆呆的抬起眸。
双颊被轻柔地捧住抬起,相触的掌心传来微凉的温度。长睫上颤动的泪珠被人用拇指揩去了,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叹息:“怎么办呢?哥哥也不知道。”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们皎皎?”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五哥点播一首《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