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仿佛归衡不是和一群年轻力壮的儿郎前往围场内按说绝对安全的森林,而是要走进什么修罗地狱似的。
她那副担忧的神色,被有心人尽收眼底。
归德瞥她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对归彻使了个眼色。
后者只是温和一笑,唇瓣瓮动,无声道: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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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青翳
阳光越来越微弱, 林子里弥漫开日落前独有的清幽气息。
皎皎的预感成了真:夕阳西下,前往密林中狩猎的一行人仍未归来。
超过约定时辰后,负责戍卫的府军前卫在她的催促下派人去寻, 说好见到人便第一时间递信出来,最后, 却连他们也消失了踪迹。
眼看夕阳最后一丝余烬也消失, 皎皎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身,吓了几个围着她安慰的贵女一跳:“梁卫镇使,您手下最熟悉此处地形的是哪位?”
府军前卫首领不敢怠慢, 忙找出人来带到她面前。
那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比皎皎高出两头, 站直了有三个她那么粗。
皎皎抬头盯着他,黑漆漆的圆眼睛让那汉子有些发憷:“这座林子有多大,若要走遍,需要多久?”
粗犷的汉子尽量放柔声音:“回禀公主, 这林子虽密,占地却不广,来回驰猎的话, 一个半时辰也尽够了。”
皎皎咬了咬唇:“其间可有险要地形?或者,此前布围时, 可在林子里设过陷阱吗?”
时间一过,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有人走错路或者掉进陷阱受了伤,其他人是为了照顾他才没能及时折返。
那汉子只是摇头:“都没有。”
皎皎想了想, 一咬牙:“梁卫镇使,有劳您亲自带人进去瞧瞧。几位皇兄久久不返,我有点担心……”
那人一愣,摇头:“公主,臣的职责是保护您。布围的时候山上每一处我们都像篦子一样翻过,绝不会有什么猛兽,便是有,几位殿下弓马娴熟,寻常猛兽也奈何不得。”
皎皎才不要听他说这些。小公主抬头怒视他,抬高了声音:“本宫要你立刻带人去寻!若你——”
她到底不惯这样胁迫人,话说到一半,临时卡了壳。
好在脆雪机敏,立刻接上:“半个时辰内,若你带不回几位殿下,公主定会回禀圣上,要你小命!”
谁不知道公主是皇上最偏宠的小女儿,漫说他区区一个卫镇使,就是要指挥使的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那卫镇使再不敢迟疑,立刻点了人要进林子。
就在这时,密林边传来沙沙响声。
皎皎满怀希望地看过去。不一会儿,果然有几人走了出来,满脸疲惫,看着倒并没有受伤。
其中有个人她认得,归彻曾向她引荐过,隐约记得姓唐。
皎皎连忙过去:“唐公子……你们怎么才出来?其他人呢?我……皇兄呢?”
唐北篱听见带着颤音的绵软声调,心头一颤,竟然不敢去看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皎然公主……”
皎皎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双手紧握。
唐北篱唇瓣有些干裂,艰难地说:“公主,您莫要着急……”
“唐公子。”皎皎用力一咬下唇,放冷声音:“我相信您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些。”
山麓空地上异常寂静,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等他回答。
唐北篱叹息一声,到底不敢再隐瞒:“五殿下他……失踪了。”
皎皎短促地“啊”了一声,尖叫卡在喉头,整个人软绵绵倒在脆雪怀里。
“公主,公主!”
脆雪惊得大叫,然而下一瞬,就觉得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
公主竟然没有昏过去!
皎皎深吸一口气,扶着脆雪勉力站直了身体。
娇小的公主盯着唐北篱,目光亮的吓人,逼视着他,一字一句:“唐公子,将所有事一五一十说给本宫听!”
*
一行人进入密林后,果然发现了许多野鹿野孢子之类,比围场里圈起来的那些要更活泼、更野性十足,也就是说,更能吸引这些自恃弓马的儿郎们。
大家分头追赶看中的猎物,很快便有些分散。
“但哥哥不会那么冲动——”
皎皎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又连忙捂住嘴,让唐北篱继续。
归衡对打猎的确没什么兴趣,反而时不时停下来采摘倒塌的树干上的菌类,全然不理同伴们就在旁边弯弓射箭,呼啸来去。
“三殿下获得的猎物最多。他割下猎物的尾巴捆在自己马尾上作为记号,不到半个时辰,那马尾就有其他人两倍那么粗了。”唐北篱回忆着,“许是看五殿下没什么兴致,三殿下同五殿下说了什么,五殿下便上了马,两人追着一只孢子进了密林……”
“一刻钟后,只有三殿下回来,说五殿下与他走散了。我们便四散去找,直到现在,眼看天快黑了,才说先出了林子再商议。”
唐北篱对她讲述这些的时候,其他人陆陆续续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归衍、归德和归彻三人是一起出来的,从他们脸上,全然看不出幼弟失踪的紧张。
尤其是归德,得意地扬着眉毛,感觉下一瞬就要笑出声。
皎皎望着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兄弟三人,胸口不住起伏,清澈的瞳仁中忍不住泛起一层怒色。
她心知肚明,归衡未归,那三人便是合谋的罪人。
归德虽蛮横,却不至于痴傻,归衡是郁郁寡欢还是懒得应付他,他自然看得出来。
何况,归德什么时候会那么好心关怀归衡的心情?归衡又怎么会轻易听归德摆布?
她猜都猜得到归德肯定又是用什么事相胁迫——最大的可能还是那被困禁宫的妍贵人,才让归衡与他走入密林。
皎皎紧紧握着手指,修剪圆润的长指甲将手心刻出了血。
她听过那只狗的故事,明知道归德对归衡满怀恶意,也早该想到,归衍被申斥后一定心怀不满……
而她居然还被人做了筏子,糊里糊涂地答允了来横山看什么风景。
自责和懊悔压得皎皎眼眶胀痛,鼻头发酸。
可现在不是能哭的时候。她吸了吸气,在眼泪掉下来之前,霍然起身朝那三人走去。
归德看到她,第一时间移开了目光。
归彻拍拍三哥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主动迎了过去:“皎皎。”
他温声道,“你别担心。人没全部撤出来,我留了人在里头继续找。”
皎皎弯起嘴唇,眼中却殊无笑意:“那你怎么出来了?四皇兄,他是你的弟弟。他一个人留在林子里,你不担心吗?”
归彻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为她语气中的咄咄逼人:“我自然担心——”
“那你就进去找啊。”
皎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甚至又笑了一下:“我听人说兄弟连心,普通人找起来自然不如咱们更高效。你若不愿意,我便去问问太子哥哥或三皇兄。你们若都不愿,那便是我自己——总不能叫人家说咱们天家情薄至此,能把亲兄弟丢进树林不管不顾吧?”
她的声音天生绵软清甜,削弱了这番话语本该有的效果,可那凌厉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皎皎!”归彻沉声,“五弟走失,我们谁都不愿见到。你这样说话,未免太寒四哥的心!”
皎皎冷淡地回了一句:“如果四皇兄能将哥哥带回,那么四哥,皎皎愿意向您赔礼认罪。”
“好,四哥答应你。”归彻温声应下。
皎皎心头一跳,抬眼望他,目光中满是期待。
归彻接着道,“我们现在就下山,我去禀明父皇 ,明天一早拨人来搜山。”
皎皎急道:“为什么不是立刻?”
归彻吸了一口气,试图缓住她:“四哥同你一样担心。但是皎皎,方才你没有进去,不了解里面情况。这片青翳林树木高大茂密,到得夜晚几乎寸步难行,届时不但找不到人,可能还要折人进去……”
皎皎听到那个名字,脑袋里嗡地一声,水红的小嘴张开一点,不可思议地愣在当地。
归彻蹙眉:“皎皎,皎皎?”
“你说这片树林……叫青翳林?”半晌,皎皎艰难地指了指那黑洞洞的林子,手指抖得不像话。
归彻点头,皎皎只觉得兜头落下一捧冰雪,浑身发冷。
忽然间一切都串了起来。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听到冬狩这个名词就觉得耳熟,莫名地在意;为什么听到横山也觉得熟悉;为什么在归衡进入密林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不是什么原身残留的反应,也不是没来由的直觉。
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她「见过」青翳林这个名字。
在原作中,在那段她几乎已经很少再去回忆的回忆里。
年少时的暴君正是在冬狩途中,在一处名叫“青翳”的森林被兄长所骗,独自一人,在深山孤林里捱过了好几天的时间。
这段时间内,与他骨肉相连又大权在握的父皇、兄长、妹妹……全都对他的安危不闻不问。
在原作中,这是暴君心境上的一个彻底的转变。
在阴暗的山林里,他暗暗发誓要报复他们所有人,最终他也的确做到了——
他弑父逼宫,坐上显赫皇位,成为孤家寡人。
*
暮色四合,常青树茂密的枝叶遮挡住最后的霞光,而星月尚未升起,青翳林内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的密林里,“噌”的一声,火光燃起,照亮归衡苍白而清俊的脸。
他将疲倦的白马拴在树上,寻了块干燥处,放平长腿坐了下去。
察觉奔宵不听掌控,将他带的越来越远时,他并不很惊惶。
当看不见归德那张得意面孔后,归衡伸手用力一掐马鼻,同时腾身而下。
可怜的白马抽搐片刻,鬃毛乱甩,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想来是有人给奔宵用了使它嗅觉失灵的药,才让这匹聪敏的骏马一时迷了方向。然而那人却不知,归衡自己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无需奔宵带路,他也能从这些乍看一模一样的树木中找到归程的路。
只不过他现在不想罢了。
他身后有箭,腰间有刀,有野兽遇见他只会变成他的盘中餐;他也不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归衍,在青翳林过一夜并不令他难以忍受。
他只是好奇,其他人要怎么解释众人游玩、独他一人未返?
他更好奇……恒帝会对此作何反应。
这十年来,恒帝只要不是眼盲心瞎,对许多事都应该心中有数。
但归衡还想最后再试一次,看看这位曾经打着联姻和亲的名义将新婚的母妃掠入宫廷、承诺要在这异国他乡成为她的臂膀却将她一囚十年,对两人的孩子不闻不问的父皇,对他是否还哪怕一丝舐犊之情。
如若没有……
归衡短促地笑了一下,手指缓缓抚过刀鞘。
一轮弦月伴随数点星子缓缓升起,银纱似的柔和光芒沿着枝叶倾斜而下。
归衡靠着树干,仰起头,乌沉沉的眼眸里霎时间被星辉和月光点亮,那一抹深紫有如薄云掩映着一点光芒。
放空一切之后,他望着天空,眼前只出现一个人的脸庞。
希望皎皎……不要太担心才好。
*
夜幕降临,青翳林外,点起密集的提灯和火把。
天一黑下来,不但归彻等人,镇守的禁卫也纷纷劝她尽早下山。
不必说什么野外危险或条件恶劣,山里不同平地,入夜之后,光骤降的温度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承受得住的。
皎皎咬着嘴唇,不与他们争辩,只是固执地摇头。
方才她偷偷派了自己的一个小内侍下山去找玉秋,让她尽快去面圣,告知归衡走失,以期恒帝能增派人手来搜山。
她不知道原作中恒帝为什么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但此情此景,求助恒帝是最稳妥的办法 。
而如果恒帝不允——她自己留在这里,便是最后的解决方案。
无论原作还是她所处的现实,在知晓被戴绿帽子之前,恒帝对皎然公主都十分宠爱,只要她坚持不走,恒帝就是看在她的份上也要派人来接。
而只要人来了,她就一定逼他们全进青翳林去找归衡。
她要归衡明白,她永远不会放弃他,她站在他这一边。
即使只有她。
皎皎心里打定了主意,反而不着急了,任众人好说歹说无论如何劝,只是静静坐着,似乎打定主意要坐成一座雕塑。
归彻又劝了她几句,然而皎皎现在只要人去找归衡,跟她说别的,她理也不理。
归彻深深地望她一眼,走向边上等待着的归衍和归德。
他眉心紧蹙,十足一个为弟妹担忧的好哥哥,可一拍两人的肩膀,说出来的话却是平静而冷酷的:“皎皎非要等,这样不行。咱们再不下山,父皇就要派人过来了。”
归德满不在乎道:“来就来呗,来了爷我也不准他们进林子。”
归彻摇头:“要来人便是为皎皎来的。你觉得他们会听谁的话?”
归德无话可说,三人一时沉默。
不安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归衍望向那娇小身影,额间渗出一滴虚汗。
归彻叹了口气,苦笑道:“说不得,我去做这个恶人吧。”
太子归衍暗暗松了口气:“四弟,就知道你最稳妥。”
归彻淡笑摇头,朝皎皎走去。
干燥的大石上铺着锦垫,小公主坐下去,妆花缎四周一点柔软的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