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帝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你说最近在重读《四书》,这很好。”恒帝不咸不淡地说, “那么,朕便来考考你。*”
归衡平静道:“请父皇出题。”
恒帝扫视台下诸皇子,“你们也都瞧瞧。”
他略一沉吟, 在纸上写下墨汁淋漓几个大字,命宦侍传下去。
几人低下头,展开纸。
「以《四书》之‘O’,各作一破题。」
归衍不由抬头直视恒帝一眼,又慌忙撇开目光;归彻也微微有些惊讶。
归德耐不住性子,嚷嚷道:“父皇 !这O只是四书中划分段落用的句读之类,怎能破题?”
恒帝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答话。
一旁侍立的葛翰林笑道:“此题的确甚难,也难怪三殿下心生退意。”
归德一瞪眼:“瞎说!爷才不怕这个呢,待爷仔细瞧瞧!”
葛翰林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恒帝斜靠在榻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密切观察着几人的动静。
只见几名皇子神色各异,暗暗思索,唯有归衡面沉如水,扫了一眼题目,便铺纸落笔。
不多时,归衡停了笔,将写好的破题呈给宦侍。
归德还在抓耳挠腮,一字未落,见归衡已经交卷,不由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发直。
恒帝不动声色打开看了一眼,一言未发,只示意其余几人继续。
归彻眼眸微眯,瞥了恒帝一眼,又在被人察觉之前迅速低下头继续。
归彻是第二个呈上来的。
恒帝又等了片刻,可归衍和归德直到最后,也没能破出此题。
归德气哼哼地瞪着归衡,太子归衍复杂的目光则落在归彻身上。
归彻迎着那目光,微微一惊。
他大意了——被归衡一激,他竟然忘了太子尚未破题,抢在了太子之前!
事已至此,他心中懊悔,却也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座下几人暗潮汹涌,俱被恒帝收入眼底。
宝座上的帝王冷冷扫视几眼,展开手中两张纸卷:“老四和老五都破了题,很不错。”
“老四,你先讲。”
“是。”归彻站起身,温声道:“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O非文字,故而无方圆,正如一国一 朝,也需圣贤之刃为其定下规矩刑律,上至官宦,下至臣民,方能知晓何事可为,何时不可为。”
恒帝点点头,又看向归衡。
“老五,你说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又做何解?”
“父皇。”归衡站起身,不卑不亢:“如果万事皆靠规矩刑律,国朝或许可勉强维持平安,却绝不可能有大进步、大发展。除外在的规矩外,最能指引人的应是人的本心。人若能在有规矩之前便顺应天道,方可称之为圣贤。”
少年声线清冽,不疾不徐将题意道来,宛如玉竹击冰,叫人耳目都为之一清。
恒帝默然看了归衡半晌,忽地抚掌大笑:“好,好!好一个顺应天道!”
“老五,你到底是长大了。”恒帝看着自己过去从未过多留意的小儿子,有些感慨。
归衡淡淡施了一礼。
“葛长廷,”他唤过一旁的翰林,“晚些时候,你将老五的破题发往翰林院传阅。”
“是!”
这是极大的荣耀。葛长廷看向面色沉静的五皇子,心中隐约有山雨欲来之感。
恒帝心情极佳,又考了几道题,太子和归德大半答不上来。有了前车之鉴,归彻也只好略挑些回答,而归衡引经据典,张口即来,听得一旁的葛长廷连连叫好。
恒帝走后,他忍不住问:“五殿下如此博学,必是勤恳之人,想必时常挑灯夜读……”
归衡平静摇头。
葛长廷默了默:“难道您只是随便看看,便能记诵?”
归衡淡淡点头,全无被挑衅的不满,也无自恃天资的傲慢。
五皇子矫矫不群的气度给葛长廷留下了深刻印象。归衡破题当晚,葛长廷便敲开了翰林院掌院大学士陆颂的门。
陆颂年过七旬,历任国子监祭酒、左都御史与礼部尚书,博学广闻,门徒遍天下,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听他讲完,也不由诧异:“五殿下?”
“是。”葛长廷将抄录的破题拿给恩师看,低声,“学生看这位殿下,只怕有鸿鹄之志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陆颂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半闭着眼,似在沉思。
葛长廷不敢惊扰这位睿智的老师,默然侍立。
烛火摇曳,半晌,哔拨一响。
陆颂这才如梦方醒般睁开眼,摇了摇头:“皇上年岁渐长,偏偏太子庸懦如此。”
葛长廷面露忧色,陆颂却摆了摆手。“要下论断还为时过早,且留心观察吧。”
“我老了,只盼着闭眼那一天,能放心看着这万里江山,国祚不断……”
片刻后,葛长廷才离开陆颂书房。
至于归衡直取圣人之心的破题传遍翰林院、引发交口称赞,已是第二天的事了。
*
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晚,快到新年才下了第一场。
皎皎晨睡方醒,懵懵懂懂坐着梳妆,只觉得今日光线格外明亮,听到外头小宫女惊喜的呼唤,才知道下雪了。
她快活地弯起唇角,提着裙子就要往院中跑,被玉秋急匆匆拦下:“公主,外头落了雪……”
“我知道呀。”皎皎眉眼弯弯,“所以我才要出去。”
玉秋笑着叹了口气:“果然。”
皎皎不解地歪头,见她招了招手,外间脆雪急匆匆抱了白狐裘来,笑嘻嘻地:“一大早常晖宫就来了人,说今儿落了雪,公主一定想出去玩,叫我们提前把大衣裳准备出来。”
玉秋接过狐裘抖开,将皎皎严严实实裹起来,一边笑道:“还是五殿下最明白公主心思,倒叫奴婢们汗颜了。”
皎皎听着两人对话,唇角弧度越来越大,忍不住低下头,双手捧住脸颊。
她上一次玩雪还是不到十岁的时候,具体做了什么早已忘记,唯有冰天雪地里欢笑嬉戏时快乐的感觉还格外鲜明。
小公主换了窄袖的衣裳,趁正在掸去山茶树上积雪的小妤不注意,砸了她一背。
小宫女手里还拿着掸子,呆呆地四顾茫然。
她一转身,看到身着水红衣裙的皎皎,却万万不敢往她身上想,只以为是旁边同样在掸雪的宫女小荷丢的,于是大叫一声,团了个极大的雪团丢过去,砸了小荷一头一脸。
两人闹将起来,拿雪球互相攻击,难免有准头不大好的再砸到旁人身上,很快整个院子的宫人都加入战局。
陪在皎皎身边目睹全程的玉秋无奈地叹了口气。
皎皎笑弯了眼睛,两点梨涡晶莹,像第一次捣乱成功、正兴奋不已的小狐狸。
前院闹闹哄哄,玉秋和脆雪便劝着皎皎去了后院,那里更宽敞,也清净些。
两人陪着皎皎堆了个小小的雪人,脆雪还从厨房拿了胡萝卜和黑豆来给小人儿做鼻子眼睛,看着煞是生动有趣。
脆雪笑嘻嘻问:“公主堆的是谁?”
皎皎其实并没有照着谁堆,被她这么一问有些发愣。
她想了想,心头有了个主意:“我们再来堆个大的吧 。”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成功的格外顺利。不多时,先前的小雪人旁边便耸起一尊高大的雪人,比先前那个高出一个多头。
玉秋笑道:“现在不用问了,奴婢们都能看出来。”
脆雪快人快语:“这两个雪人,矮的是公主,高的便是五殿下,是不是?”
皎皎用冰凉的小手满意地在雪人上拍了拍:“是呀。”
她难得自信一把,“咱们堆的这么像,要是哥哥也能瞧见就好了。”
脆雪便说:“奴婢这就去请五殿下来。”
皎皎连忙制止:“不要。明天就是初八了,我跟哥哥说好今天不去找他的。”
归衡破题惊艳、传遍翰林院一事,阖宫皆知,皎皎既是自豪又是骄傲。虽然她早就知道,真龙不会永居浅滩,迟早要翱翔于天际,但如今归衡崭露头角的时间却是远远早于原作。
自己在青翳林中劝他的那番话,多少还是起了一点作用吧?
于是皎皎昨日去撸猫时便斩钉截铁地表示,每月初七绝不去打扰归衡温书,势必要让归衡每月考校都力压众人。
归衡开始还不允,见她坚持,便也点了头。
不过人不能去,东西还是要到的。
皎皎回去净了手,笑眯眯抿着唇,让宫人将书案和纸笔都搬到窗前来,打开半扇窗。
寒风瑟瑟,她画一会儿就要抱着汤婆子暖一会儿手,一个时辰才画好一副雪人图。
小公主看着纸上一高一矮胖嘟嘟两只雪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玉秋,核桃红枣羹可炖好了吗?”
“早就炖好啦,炉子上煨着哪。公主可是要现在用?”
皎皎点头,又道:“一会儿送画时,给哥哥也送一份。”
红枣暖身,核桃补脑,正适合归衡现在喝。虽然她知道,龙傲天的智力傲视群雄,但毕竟是一份心意嘛。
待雪人图干透,皎皎看着笔尖微凝的墨色,忽地心中一动,又抽出一张纸。
待归衡收到画和补品时,已经是申时一刻的事了。
补品当然是重新熬的,画也有两幅。
他展开第一幅,看到两只小雪人,一看就知道是以谁为原型,亲亲热热挤在一处。
归衡幽黑的眸中忍不住蕴起一点笑意,命阿礼去取裱画用具,打算裱了挂在卧房中。
待展开第二幅,他清隽面容上一点笑意忽然凝滞,接着,眸中燃起一点幽暗星火——
画面上是一片树林。林间浓黑一片的底色,在远天过渡成青蓝。天与地衔接的尽头跃起一点金黄,是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遥遥升起,将苍翠丛林也染上金光。
——无论多么漫长的夜,也终会被阳光照亮。
归衡久久凝视着那副画,双瞳微缩,有种被刺痛的错觉。
他见过这副情景,在青翳林中的那个夜晚。怀中娇软的小公主在噩梦中惊醒,哭着求他护她平安。
那个夜晚——归衡伸手按住胸口,时至今日,依然忍不住战栗。
在荒莽树丛中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对她的喜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更为深沉而滚烫的东西……
“殿下——”
阿礼捧着画轴等进来,见到归衡神情,微微一怔。
归衡侧过脸,掩住眸中神色:“放下吧。”
皎然公主的画,殿下自然是要亲自裱的。阿礼依言将东西放下,行了礼退出殿外,走出一段距离,才长长出了口气。
方才殿下的神情……简直像要吃人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二更!
*恒帝考校五哥一段,典出徐珂所编《清稗类钞·考试类》。这两个答案据说是嘉兴县两名秀才给出的,其中一人做到大学士,一人做到巡抚后因贪污被杀了。书空是没有本事破这样难的题啦,只能根据现成答案胡乱解说一番~
第44章 愤怒
时光飞逝,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
本月的考校和以往不同,据说掌院大学士陆颂会亲自前来考校皇子。
皎皎知道后,紧张得不行。
直到夕阳西下, 尚书房传来消息:陆大人出的考题,唯有五殿下答中。
而在一早校武场的比试中, 五殿下也拔得头筹。
归衡实在沉默了太多年。如今这刚满十六的小皇子借破题一事一举成名, 如蒙尘的明珠迎着朝阳,忽然绽放出的光彩,令所有人都为之瞩目。
皎皎一直悬着心,直到书房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才松了口气, 欢欢喜喜坐上早就备好的轿辇, 去常晖宫等待归衡。
这样大的喜事, 她想做第一个祝贺他的人。
*
今年天气偏冷,雪下的晚,化得也慢。
前些天又下了一场雪,累积起来, 御花园的积雪已颇有规模,温皇后便传出令来,要在宫中办场赏雪宴。
宫人们十分兴奋, 皎皎却有点沮丧:她原是同归衡说好,等冬狩回来就带她出宫玩的。
然而积雪久久不化, 归衡怕她着凉,无论如何不许她出宫。
因着这样的心情,她去参与赏雪宴时兴致也不高, 只略敷衍了温皇后几句,拿小银勺拨弄碗里的热圆子。
小公主沉默,连带着身旁簇拥上来奉承的几名贵女也不敢多说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边厢冷清,宴会的另一端却很热闹。
冬狩时,虞琬跟父亲康平伯放了狠话——要么不入帝王家,要入便要嫁五殿下。可惜冬狩出了太多事,对于归衡,她始终只有那惊鸿一面的印象。
前些天听说皇后娘娘要办赏雪宴,她连忙精心打扮,誓要抓住这个机会。
万万没想到,这赏雪宴竟然真的就只是贵女们闲谈赏雪,并无深意,而皇子们一个也没来,叫她大失所望。
好在虞琬生性看得开,便想能多结识几个朋友、知道点消息也好——她之前很抗拒嫁入皇家,对皇子们的性情等留心不多,竟是今儿跟左近的贵女们闲聊,才知道五殿下归衡在宫中境况之差,比虞闻江告诉她的还要夸张。
爽朗的少女不由垮了一张脸,暗自心疼那骁勇英俊的少年。
“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刚跟她大讲一通的贵女瞟了瞟四周,低声道:“我听说这几次月校,五殿下表现极好,龙颜大悦呢。”
虞琬心里这才舒坦了些,暗道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先前五殿下不出众,只是年纪小的缘故。你瞧,他刚满十六,这天纵的英姿不就显现出来了?”
对方一笑,正要应和,忽地面色一变,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