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紧握秋千索,默默想,听起来好像约架。
“冬狩时她也在,我不信她没瞧见五殿下三箭连珠救下公主您的场面。看到过那样的英姿,还不肯承认五殿下天纵英才,可见沈依嵘眼盲心瞎。”
虞琬越说越气,手上用力,将秋千推得更高:“可惜我嘴拙,说不过她。还好公主您及时赶到,这才杀了她的气焰……”
皎皎小小声说:“是呀。”
没有人会不为那样的英姿心折。
就连她自己,在生与死的间隙里,看到拉满弓弦、纵马朝她狂奔而来的归衡,也察觉到了不合时宜的心跳——
虞琬有些疑惑,“嗯?公主说什么?”
皎皎抿着唇,摇了摇头。
秋千高高扬起,她草珠红的裙摆在空中划出柔美弧度,再缓缓落下。
皎皎轻轻按着胸口,觉得胸腔中也有什么缓缓地沉了下去。
从御花园回来,皎皎便发起了热。
*
柔嘉听说皎皎不适,亲自去太医院押了熟识的老太医来皎然殿。
太医诊脉的结果是,“忧思过重,风寒侵体。”
“病倒不要紧,养几天就好了。”柔嘉揉着眉心,“只是她小小年纪,怎么会忧思过重?”
她有个可怕的猜测:“她与老五走得近。难道是老五没掩饰好,叫她发现了什么?”
流芸劝道:“奴婢瞧着,五殿下倒不像这么不谨慎的人。”
柔嘉红唇紧咬,半晌,下了决心:“不然……给老家那边的银钱,慢慢断了吧。”
定期变卖珍宝接济老家本就十分冒险,流芸早劝柔嘉罢手,柔嘉都不听。
没想到如今她会自己提出来。
柔嘉睨她一眼:“怎么,很意外?”
她看着桌上预备送去皎然殿的补品,温柔地一一抚过:“如今我才晓得,最应当珍惜的是身边的亲人,而非遥远的幻影……”
更不能因为留恋过去,而害了身边的人。
“那毕竟已是,过去的事了。”
……
皎皎这一病,各宫人马送过来的补品络绎不绝。
温皇后命人找了上好的老山参,拿金匣子装了送到皎然殿,唯恐别人不知道她送的补品有多珍奇。
山参刚送走,前头便通传,太子到。
归衍走进暖阁,见到温皇后,苦着脸叫了声“阿娘。”
年过三十的男人在自己母亲面前也永远只是孩子。温皇后被他这一声娘叫的心都碎了,连忙屏退宫人,将人搂在怀里,心疼道:“阿衍,怎么了?”
归衍恨道:“还不是那个该死的贱种!”
温皇后有些惊讶。归衍自恃身份,虽然也看不起老五,但从不肯跟老三他们似的把难听话挂在嘴边,肯这样骂人,显然是被归衡气狠了。
竟然把她的阿衍气成这样,温皇后一时间只想活剐了归衡。
她怒极,反而冷静下来:“老五怎么得罪你了?”
归衍道:“我方才去乾元殿找父皇,正好遇到陆颂那个老东西……”
温皇后皱眉:“陆大人乃翰林院掌院大学士,门徒遍天下,你对他要尊重些。”
归衍瞪眼:“阿娘,连你也向着他们!?”
温皇后没办法,只好由着他胡说。
归衍又骂了陆颂两句,才继续:“也是老四没用。陆颂问我是否知晓节下亏空一事,我这才知道,老四拿去填补西南瓮城修建费用的银子,竟然是挪用的礼部的!”
温皇后心说,银子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拆了西墙可不就得拿东墙补。
她苦笑道:“这也怨不得他。当日工部事发,若不及时从别处拿银子补上,安丞公岂能容忍?”
安丞公何崧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跟皇上都敢顶嘴。
归衍哑了哑。
他也知道何崧的脾气。再者,工部贪墨一案本是他舅家兄弟做出来的好事——
他与温皇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绕开这个话题。
“总之,陆老头对我是好一通吹胡子瞪眼。我见他老糊涂了,懒得理会,没想到他又说些什么老五不日也要参政,我身为兄长该做好表率之类的废话。”
“他一个劲儿的夸老五,夸得我心烦,我便骂了他两句。谁、谁成想父皇正好出来听见,狠狠训斥了我一顿,还逼着我给那姓陆的老东西赔礼道歉!”
归衍愤怒地说完,半天没听见温皇后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他抬起头,小心观察她的脸色。
只见温皇后皱了眉,长指甲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半晌,低声道:“老五声势日盛,这可不行。”
归衍忙点头:“母后说的是。”
“他又和皎皎走得近,要是真和柔嘉联起手来可就麻烦了。前些天我叫老四去盯着甘露宫,也没发现什么把柄……”皇后眉头越皱越深,“看来还得想别的办法。”
归衍又点点头。
皇后看着他这副全无主意的样子,忍不住戳了戳他额头,恨铁不成钢道:“母后自然会为你想办法,你自己也要争气才是,不要事事叫老五压你一头!”
归衍撇了撇嘴:“老五还没参政,怎能压过我去。”
温皇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先不说老五。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听母后的——千万不能再得罪陆颂!州府之首泰半都是他的学生,你将来……也少不了要他们支持。”
归衍烦躁地“嗯”了一声。
“再有,以后别学老三,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老五生母身份再低微,好歹也是你父皇的儿子,你的亲弟弟。你这么说他,叫人听见了不好。”
温皇后略多劝了几句,归衍便不耐烦,嘟囔了几句“儿臣明白”,心不在焉地摆弄桌上的插屏。
温皇后望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只想叹气。
*
皎皎迷迷糊糊醒来,只觉额头重的厉害。
房间内安静而温暖,隐约嗅得到玫瑰的香甜香气,她一时懒得睁开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她隐约听见有人打开香炉的细微动静,立刻糯糯求救:“玉秋,我头疼。”
那人停下动作,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伸手替她按头。
太阳穴上的指尖玉一般清凉,按着她发烫的肌肤,说不出的熨帖。
皎皎舒服得小声哼唧,习惯性抱住那人手臂,用发烫的脸颊贴着微凉手背磨蹭。
那人位置找的准,力道也适中,按了不一会儿,她额头的钝重感就慢慢散去。
直到这时,她才察觉到哪里不对。
玉秋的手,可没有大到能单手按住她两边太阳穴。
还有这熟悉的体温……
归衡看着她疯狂颤抖的睫毛,忍不住抬起唇角:“好些了?”
皎皎没法再装睡,几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她想到自己刚才乱七八糟胡乱哼唧了些什么东西,恨不得立刻埋进被子里。
看着小公主睡得粉嘟嘟的脸慢慢红起来,归衡轻轻笑了一声。
手指沿着太阳穴往下滑,轻轻抚过丰润脸颊:“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
皎皎只觉脸颊发烫,软声求饶:“哥哥先出去吧……”
她睡觉很不老实,寝衣都卷了起来,头发也一定是乱的。
她实在不想让归衡看到她这副样子。
身边人似乎低声笑了笑:“好,哥哥不催你。”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道:“毕竟,我还没到呢。”
皎皎紧张得不敢睁眼。刻意放低的气声细细碾着她耳廓,又麻又痒。
细微的窸窣动静,有人站起身。
那人抽出手臂,替她理顺黏在脸上的鬓发,然后像安慰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耳边有风声掠过,扬起甜蜜的玫瑰香气。
皎皎睁开眼睛。
房中空无一人,似乎刚才的对话从没发生过。
唯有脸上残存的温度提醒她,那不是幻觉。
她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叫玉秋进来。
等皎皎收拾好走出内室,脆雪正好来报,说五殿下来了。
归衡和提着食盒的阿礼走进明间时,便看到小公主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归衡顿了顿:“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皎皎看一眼周围无知无觉的宫人,悄悄凑到他耳边:“哥哥好厉害。”
归衡眼底晕开深黑的笑纹,摸了摸她的头,同样在她耳边低声:“皎皎可要为哥哥保密。”
皎皎笑眯眯点头。
她早就知道归衡武力值高,毕竟在原作中可是能孤身潜入敌方大营的存在。只是她从没想过,归衡会把这样绝世的轻功用在偷偷探望她上。
这明显的“大材小用”,让她眼睛弯成月牙,探头去看桌上的东西。
归衡这次带来的点心攒盒里照旧有一碗珍珠圆子。
阿礼说,这是用木薯粉中掺入了紫薯粉、甜菜汁和木瓜汁做的。浅橙、柔粉和淡紫三色的团子挨挨挤挤在水晶碗里,又好看又好吃。
归衡自己不怎么动筷,只是帮皎皎取。往往小公主眼神刚到,归衡便已经将她要的放到她手边。
玉秋侍立一边,深觉自己无用。
归衡以手支颐,见皎皎吃的香甜,淡声道:“这珍珠圆子见你吃了大半年,总也不见腻。”
皎皎刚吃了一枚木瓜圆子,嘴巴撑得圆鼓鼓,费力地咽下去。
“不会腻呀。我很长情的,喜欢什么就会一直吃。”
归衡深深盯了她一眼,眸光幽暗。
他低声重复:“皎皎很长情?”
小公主的目光在盘中逡巡,思索下一枚是吃粉的还是紫的,闻言点点头:“嗯。”
“对喜欢的吃食如此——”
归衡顿了顿,声音平静:“那么,对人也一样吗?”
皎皎怔住。嘴里的圆子忽然不香了,心跳空了一拍。
她费力地咽下圆子,睫毛轻颤,心里像有无数只蝴蝶在乱飞,掀起巨大的风暴。
归衡并不催促。他垂着一点眼睛看她,带着无穷耐心和令人胆寒的专注。
良久,皎皎才张开唇,轻轻地说:“怎么只问我。……哥哥自己呢?”
“我自然是。”
归衡毫不犹豫,声音清沉:“皎皎呢?”
皎皎没想到他这样果决,自己踢皮球的打算瞬间落了空。
但奇异地,她并不觉得遗憾,反而觉得心口甜丝丝,满胀胀,像刚吃了一碗最好吃的圆子。甚至,要更甜、更满足……
她好想看看归衡现在的神情,又莫名不敢抬头。
归衡望着她,耐心等待。
疏朗长睫下,眸中笑意渐深。
就在这时,门扇一响。Tiempo viejo
阿礼跌跌撞撞跑进门来:“殿下,殿下 !”
“皇上下旨封您为宁王,宣旨的人已经到外边儿啦!”
作者有话要说: 年过三十的男人在自己母亲面前也永远只是孩子。
↑呕呕呕
第46章 宁王
“黎公公亲自来的, 就在前边儿。您快去接旨吧!”
皎皎吃了一惊,反应过来,连忙推了推归衡:“哥哥快去吧!”
归衡被封王了, 这可是原作中没有的大剧情!
皎皎霎时间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都没了,她拽过条帕子胡乱擦了擦嘴, “我同你一起。”
“儿臣, 叩谢父皇隆恩!”
归衡朝着乾元殿的方向长长一拜,站起身对黎公公道:“有劳公公。”
“王爷客气了,哪里的话。”
黎公公笑道,心里很是为他的波澜不惊而惊讶。
皇帝的几个儿子中, 这位可是头一个封王的。他年纪又是最小, 连二十好几的三皇子都未得此殊荣。
虽则这只是恒帝为制衡皇后和太子一党的一步棋, 但五殿下——不,宁王殿下能如此宠辱不惊,也非易事啊。
黎公公带着对归衡的刮目相看,回乾元殿向恒帝禀报不提, 皎然殿这里,一片喜气洋洋,争先恐后向归衡祝贺。
特别是皎皎, 高兴地不得了,双瞳闪闪发亮, 整个人喜气洋洋。
杜姑姑忍不住笑她,看起来比归衡本人都高兴。
皎皎心情一好,连风寒都似乎好了许多。留归衡用晚膳时, 饭量也比昨天多了一半。
归衡看着小公主唇边梨涡,这才觉得这个王位有了几分价值。
——如若不然,“宁”这个封号,他只想冷笑。
宁……
若恒帝是指望以他为棋子来求得平衡与安宁,那他可真是打错了主意。
*
三日后,葛长廷府中。
前些日葛长廷说天气寒冷,要在家中温酒设宴,问归衡是否愿赏光一聚。
归衡欣然前往,果然在席上看到了白发简服的陆颂。
……
几人温酒夜话,聊到宫门快落锁,归衡才起身告辞。
送别他时,葛长廷意味深长道:“王爷受了封,开牙建府也是早晚的事,想必不久之后,臣等便能有幸于王爷彻夜长谈了。”
陆颂只是淡笑不语。
归衡心知他封王一事,一定有陆颂在其中助力的缘故,望着他面沉如水,点了点头。
陆颂年过古稀,已很少这样晚回府,他的长子陆章亲自提着灯在门口迎接他。
陆章是个孝子,扶着老父亲进屋坐下,忍不住道:“父亲您忧心国事,也要注意身体。再有什么要事,明日去了翰林院再找葛大人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