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衡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随之坠下。皎皎不以为意,细细地说,“无论五哥怎么想,我是真心想待五哥好。至于什么血亲不血亲的,五哥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再也……尽量少提。”
提还是要提的,不然怎么培养兄妹之情。
归衡表情有点奇怪,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皎皎还有一事想问五哥。”皎皎眨着湿濡濡的长睫,小心翼翼地:“哥哥既然觉得血亲也未必亲密,那就是说……即使并非血亲,你也不会因此便不与那人亲近,是不是?”
归衡沉默一瞬,抬眼看她:“那是自然。譬如夫妻,应当互为世间最为亲近之人,却万万不可有血缘之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归衡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小公主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一点,是个获得意外之喜的样子。
“那便好,那便好。”皎皎自顾自喃喃片刻,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唇角梨涡浅浅,是个喜不自胜的模样。
归衡顿了顿,忽地侧首看向远处。皎皎不明所以地跟着转头,什么也没看到,只听见几声熟悉的呼唤:
“公主,公主!”
皎皎猛然想到还留在原地的玉秋,忙看向归衡:“五哥……”
“是跟着你的人?”归衡浅浅抬了抬唇角,声音低沉,“快去吧。”
皎皎松了口气,点头应是。
她吸了口气,湿莹莹的眸子里闪着喜悦的光,最后又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提起裙摆小跑着离开,像只快活的小鸟。
归衡看着她轻快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
暄妍殿偏僻,两人慢吞吞地走了好一阵才回到皎然殿,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甜香。
皎皎当初常年卧病,日常餐食总是淡而无味,现在终于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皎然殿的小厨房阖宫有名,手艺犹胜御膳房,发现她爱吃点心,宫人更投其所好。
小几上摆好了几色细点,奶酪杏仁酥、马蹄糕、松仁佛手酥和南瓜红豆板栗糕,有咸有甜,伴着一碗糖蒸酥酪。
“殿下回来啦?”脆雪笑吟吟递上银勺:“殿下尝尝这个,加了米酒和新开的桂花,最适合现在吃。”
皎皎尝了一口。
“好——吃!”她惊讶地张大眼睛,“这也太好吃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酥酪啊!”
她笑眯眯地看着脆雪:“我知道,一定是因为里面的桂花是脆雪亲自打的!”
脆雪不由得喜笑颜开,一旁的玉秋也来凑趣:“那明年奴婢倒要守着桂花树了,总不能年年都叫脆雪拔得头筹。”
几人正说说笑笑,帘子一响,杜姑姑端着茶水进来,看到皎皎的笑脸,微微一怔。
脆雪连忙去接:“姑姑,您怎么亲自端过来?”
杜姑姑将茶水递过去,慈爱地用帕子帮皎皎沾去唇角的点心屑:“老奴怕公主走了太多路回来口渴,特地叫小厨房煮了些牛乳茶。”
皎皎兴奋得脸都红了,吃完酥酪,又抱着奶茶杯吨吨吨。
杜姑姑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一来二回,皎皎还全无所觉,玉秋和脆雪已经看出名堂,对视一眼便退了出去。
皎皎这才发觉杜姑姑是有话要单独同她说,后知后觉地放下茶杯,双手叠放膝头,摆好认真倾听的姿态。
果然,杜姑姑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公主殿下自从病好后,性情比从前开朗许多,和咱们下人也都能说说笑笑的,只是……”
皎皎小心翼翼地:“只是?”
杜姑姑道:“只是贵妃娘娘还不知道。”
皎皎不说话了,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荷包上的穗子。
杜姑姑耐心等了片刻,才听到她小小声地:“不是前几日才去拜见过 ……”
占据人家的身体,她并非不愿意替皎然公主尽一份孝心。只是怎么看,那位都不太需要她孝心的样子……
况且每次听到柔嘉这个名字,她就会想起自己现在实际的处境,忍不住一阵头痛。
杜姑姑拉开她的手指,弯下腰把穗子理顺:“甘露宫离得远,公主也不必亲去探望。您只要叫娘娘知道,您心里有娘娘,一直记挂着她就好。”
人不到,就得有些东西到。
皎皎为难地想了想 ,因地制宜,指着桌上的点心,试探问:“那姑姑帮我攒一盒点心,送去甘露宫……?”
“哎!”杜姑姑干脆利落地一躬身,“奴婢已经备好,这就着人送过去,就说咱们这里小厨房新制的点心,公主吃着好,请娘娘也尝尝。”
……
杜姑姑正要出殿,忽地驻足回望。
皎皎坐在桌旁高椅上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牛乳茶,不知想到了什么,圆眼睛漾起笑纹,轻轻晃着腿。
公主去了趟暄妍殿回来,怎地如此高兴……
诸皇子身量高挑,皎皎却很娇小,坐在高椅上足不点地,裙摆上金绣的芙蓉随着她摇晃的小腿一掀一掀,似初生的花迎光绽放。
即使杜姑姑是看惯了的,也不由常常暗想,究竟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如此殊色。
公主年少,她们这些身边人却不得不多加考虑。皇上纵然偏疼殿下,殿下早晚也要嫁人,日后过得如何,一半要看嫁了什么样的人家。
这些事若是柔嘉贵妃不愿费心,那便由着皇后了。而温皇后为人,其他人或许不知,她还能不知道么?
公主年岁渐长,须得早做打算。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公主一辈子都像今天一样快活。
杜姑姑慢慢地舒出一口气,转过身放下帘栊。
作者有话要说: 哎嘿嘿,杜姑姑不用急~
明天开始改到【下午2点日更】哦。么么小天使们~
第8章 病
皇后一大早便派人过来,请柔嘉贵妃去坤和宫议事。柔嘉只当没听见,懒洋洋地在榻上歪了一下午,过了酉时才去了皇后宫中。
“臣妾来迟了,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美貌女子懒洋洋地躬身行礼,满头珠翠几乎要耀瞎人的眼睛。
她腰还没弯下去,皇后便笑道:“自己姐妹,何必这样客气。”
“那臣妾便不客气了。”柔嘉顺势落了座,流芸忙为她奉茶。
皇后笑吟吟地:“请妹妹过来,是为商议万寿节一事。今年是皇上整岁数,总要办的漂亮些才好。”
“皇后看着办就是了。”柔嘉啜了一口茶,柳眉一蹙。
虽是新茶,却不如甘泉宫的清冽爽口。也不知是皇后小家子气舍不得,还是这坤和宫实在没什么好东西。
柔嘉正在腹诽,皇后却是一喜,瞥她一眼,斟酌着问:“皇上夸过妹妹心思灵巧,后宫之事都要同妹妹商议……”
“娘娘。”柔嘉贵妃抬起精巧的下颌瞧她,凤眼妩媚,眼波流转:“臣妾平素只爱吃喝玩乐,没事儿寻些新奇的玩法、精巧的花样,所以皇上才夸臣妾灵巧。”
她放下茶杯,“除了这些,臣妾从不在旁的事上用心,皇后娘娘是知道的。”
皇后得到想要的回答,彻底放下心来,笑容都真心了几分,见她动作,主动道:“可是本宫宫里的茶不合妹妹口味?含烟今日刚制了几样点心,本宫尝着倒不错,快,给贵妃送上。”
皇后贴身大宫女亲自端了一盘细点过来:“请娘娘品尝。”
柔嘉懒懒地垂眸看去,是常见的荷花山豆花酥之类,看着就腻味。
她敷衍地拈了点酥皮沾了沾唇,打了个哈欠。
皇后异常识趣:“天儿也晚了,妹妹早些回去吧。”
“那妹妹就先告退了。”柔嘉懒懒起身,抿了抿鬓角,妖妖娆娆地退出坤和宫。
直到坐进软轿,她才再绷不住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美貌的妃嫔手扶着轿壁,只觉浑身都在发抖。
荷花山,豆花酥。是啊,宫里有那样多常见的点心,怎么那日皎然殿里偏送过来马蹄糕和松仁佛手酥?
她明明……已经许多年不再吃这些东西了。
连同那个虽然人高马大、却独独喜欢吃这些甜点心的人,也早应该被她掩埋在记忆深处。
只是有些事……明知应当做到,真要去做,却难如剜心一般。
夜幕降临,宫里陆续掌起了灯。软轿摇摇晃晃朝甘泉宫行去,流丽的宫灯花影掠过女子艳光四射的脸庞,依稀照亮点点水痕。
*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历来重视武艺,皇子们除了要学习诗书,骑射也不容荒废。恒帝在皇宫之中设置了校武场,并延请诸多武师,除皇子外,王室宗亲、勋贵子弟等也可在校武场上与武师学习,或互相切磋一二。
但近日例外。
万寿节将至,皇后娘娘传出话来要在万寿宴上举办一场小小的比武,由诸皇子参与,一来以示不忘以武立国之本,二来,也好在家宴上教大家看看皇子们的本事。
宗亲们知道有这一桩,近来便将自家子弟都圈在府里,不教他们去校武场扰了皇子们练习。
四皇子归彻一早便邀了归德同去练武,两人说笑着走进校武场,一眼便看见归衡,手执一副硬弓,遥遥瞄着草靶。
刀枪剑戟,他似乎什么都练了一会儿,脚边已经堆了数把兵器。
归德一见到归衡,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父皇今儿又不来观武,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归彻拍拍他的肩膀,“五弟勤勉,我们做哥哥的正应学习。”
他生得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一边安慰兄长,一边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将弓拉满的少年。
归德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就他会做样子。”
归彻笑着摇了摇头,扬声:“五弟,来得好早!”
归衡长指一动。
话音落地,箭已离弦。
归彻目不转睛盯着。凌空一声劲响,利箭毫无阻碍地穿透草靶,可见来势之烈——只可惜位置不佳,偏离了靶心两寸远。
归德哈哈大笑起来。
归衡收了弓,侧首冷淡地看了两人一眼。他遥遥点了点头便算问过好,将手中弓箭交与内侍,走到兵器架前,似乎是打算再换一样。
“五弟。”
归彻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柄长剑。他用指尖缓缓摩挲剑首上雕着的玉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这次万寿节比武,五弟打算使什么?”
归衡的目光在兵器架上下打量,平淡道:“还没想好。”
归德听了这敷衍的语气一阵来气,作势就要动手。
归彻伸手拦住他,温声道:“四哥没别的意思。不过四哥以为,说是要比武,但万寿节这样的大喜事上毕竟不好当真动手,不过是借机演练一番,以娱父皇。既然只是演练,那自然是花样越多越好,大家都用一样的,多没意思。”
归衡刚拿起一柄短刀,闻言侧首看向他。
归彻面带春风,笑容温煦地与他对视。
良久,归衡慢慢勾起唇角:“谁说只是演练?”
归彻谨慎地反问:“五弟这是何意?参与比武的都是我们自己兄弟,当然只是演练,难道还能生死相搏不成。”
归衡漫声道:“四皇兄喜欢读史,天家兄弟如何相互‘演练’,想必史书一定有所记载。”
归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归衡,缓缓握紧手中剑鞘。
归衡看着那双桃花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忽地敛去笑意,淡声:“四皇兄说的对。我的确还没想好要用什么兵器,不如四皇兄先挑,挑好了告诉我,我避开就是了。”
他这么说完,也不再管归彻如何做想,提着短刀就往外走。
归德虽然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却也感觉得到气氛变化,此时便忍不住道:“这厮说什么呢,阴阳怪气的!阿成,取我那柄流星锤来,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话一出口便做好会被归彻阻拦的准备,没想到归彻看也不看他,仍深深凝视着那挺拔的背影。
归德耍横耍了个空,有些摸不着头脑:“四弟,怎么了?”
归彻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微微一笑,提高一点声音:“你要使流星锤也好,偃月刀也罢,兄弟切磋嘛,只要心中有数,倒也无妨。但五弟如今是有皎皎护着的人了,你还这样莽撞……”
听到那个可横行宫禁的名字,归德下意识缩了一下。
归彻温声打趣:“我看你是没被父皇训够。”
归德似乎骂骂咧咧地说了声什么,归彻已经不在意了。
不是错觉。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确看到那个身影顿了顿,随即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远。
……
归彻最终还是用了一开始选中的长剑,归德当然没有真的用流星锤,选了惯用的马刀,两人结对比试了一番。
归衡在他们身边,全程将两人视作空气,只对着草靶和草垛发力。
归彻冷眼看来,基本功是有的,只不过准头太差,若是实战,只怕被他砍中几次也不会致死,这才慢慢放下心。
操练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暮色四垂,宫灯渐明。
归衡缓缓收式,将手中短刀放回兵器架。
“就让奴婢进去吧,真的……有急事……”
院外隐隐传来吵嚷声,女人的哀求,和守卫毫不留情的斥骂。
那声音听着耳熟,归衡皱了皱眉走过去。
“……当真病得厉害,还求守卫大哥通融!”
“去去去!病了不找太医,来校武场干嘛?这几日皇子们操练,等闲亲贵也不准进,你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