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先将汤药送予他服下,等人转醒,再做打算。
许是药汁腥苦,男人是平躺在她的床榻上不可移动半分,且喂药之时毫无意识的缘故。林烟的这一碗子汤药,大半都顺着他嘴角淌下了,真正入口的不到半数。林烟有疑,小手摸上枕头,不出意料上边儿倒是一面湿意。
难当的叹了口气儿,起身再去药罐子里倒了小碗过来。
“你既是自己不争气,也莫要怪我狠心了。”再坐于床头,她亦学着聪明了些,阴阴咬牙道。而后死掐住男人颧骨往下双颊肌肉那处小地方,生生将男人的嘴逼得张开,又觉此时势好,顺势放了木勺子进他嘴里,迫着男人不可阖嘴。
灌药时侧耳听着男人多次咳嗽,发出有些凄惨的“咕噜咕噜”咽下药汁的声响。林烟这才算满意放心了些,端了空碗起身,累得扶腰。
一番做弄下来,饶是冬日里的温度,也将身上害出了一层细汗。
*
昏昏沉浮之间,詹瑎做了一个极大的迷梦。
他随大军自京都阳城右翼开拔,赶赴西北境,帅旗当头而立,本是信心满腹斗志满腔。怎料一出京都阳城,他失了料事的准头,半途见一形迹可疑之人策马而行,颇有挑衅之姿,他一甩马鞭纵马前去追击。
苦果便是被那人极其军士活抓了。
也不知是否那人有些心性不良的病症,真真就是个无良的精神病。登时差人扒开他的嘴,随意折辱于他。往他嘴里灌那极其肮脏的溺物!
溺物!
詹瑎只知自己发了狠去抵抗万恶的死敌,抵抗这般要命的折辱,不让溺物流进自己口中……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喂了个饱。
……
许是梦中发生的事情太过惊恐了些,林烟起身走后不久,他便睁开了眼儿。身子是半麻的,喘气儿都觉费劲,喉中正想发出些声响,瞬时的牙关触碰到了口中之物,重磕了一下。
口中塞了一物,致使他难以将嘴阖上。舌头几番挣扎,推舔十数下才将那物吐出口外。
而后他才有心思去打量周遭的环境,可惜除去一片乌漆之外,只可借着透过桠枝窗棂散进来的月色瞧见胸口的半只残箭。
詹瑎瞧清楚了半只残箭,捂了胸口便要起身。这一动自是牵扯到了腹上的伤处,撕扯开了腹上的针线詹瑎半蜷着身子猛地一阵的咳嗽,“咳咳……”
詹瑎额上豆大的汗珠冒出,这会子的动作再不敢多半分,只得在原处倒吸着凉气。
“你乱动什么呢?不疼么……”
屋子里光线极暗,即便詹瑎趁着月色睁大了眼睛去瞧,也瞧不分明眼前人的模样。便是只过一会子,因着腹上与胸口的疼痛,失了探究的好奇。
那女子走得近了些,夜色里倒似走行无碍,极其顺畅的模样。
“别动了,伤口该是撕裂了。你等着,我过来扶你。”放下这话,林烟拄直了杖子朝前点了几步,直至碰到了榻前詹瑎的双腿。
这便摸出了他的位置所在,再去扶他便可少做不必要的触碰,也免得撞到伤处。
医者的通病,多是爱絮叨话的。林烟扶了人躺下,紧蹙了眉摸索到他胸口插着箭的伤处。前头已好些的不在淌血的伤处,复又淌了不少淌出了血。医者最惧最恼便是讳疾忌医与不遵医嘱两事,做这两事的人,病症严重到垂死,都是自取的。
手触上男人的额间,摸着还是比寻常的温度高上一些。方才的药里还应该再加上几味退热的药草,如今这样,怕他半夜起了高热之后反复难好。伤处若发炎症也是极麻烦的事儿。
“你前头乱动些什么?是不知晓自己伤重么,还是你觉着自己福大命大,伤成这样还死不了?”
詹瑎一手拭了汗,默了声儿。暗夜掩饰下投了打量的目光过去,隐隐可见的便是一双颇为水灵的大眼儿,长睫于月色下有影,密密的两排,整齐又颤心。
“在下,在下知错了,不该胡乱起来。只是…敢问姑娘,这是何处?”
林烟有些恹恹,这便懒得去理了。转身走去后间地方,着手去挑捡后头黄木柜子中刀具布条儿,“你莫要动了,在此等我。”
“嗯……”他得了骂,竟还觉着有些委屈。
虽是不知林烟这会子要去作甚,此番小命牢牢挂在人家身上,也是乖巧的如同兔子。
……
不久,林烟回了,手中捧了一方暗色的布,上头堆了七七八八备用的物件儿。
詹瑎这会儿不能多动,瞧着女子来来往往几回,看得直了眼睛。待她走到近前,朝他递出一块折叠几转的软布,他难忍的问了句,“姑娘这是做什么?”
林烟摸索到了腰边备好的刀具,两把夹在手指之间,淡道:“自然是取你胸口的那支箭,我不预备着要留着它在你身子里过年。”
“……”
噎了一嘴的话顿在喉中,詹瑎忽得感觉畏惧。这女子说话的腔调与自家母亲有七八成的相似,一字一句皆是让他难搭上话,这便是顶顶令人惧怕的事儿。再次,詹瑎有疑,自己连着这女子的脸蛋都瞧不清楚,她又是如何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来去自如的?
照她的架势来瞧,莫不是还要在这黑灯瞎火里为自己取箭头罢……
“姑娘…这屋子怪黑的,不点灯么?”
林烟似听取他的话,转头四下瞧了几眼,真真做了思索一般略笑了笑,“黑么,你莫不是烧出毛病来了?看来这箭头是得快些取出来,晚了怕是要烧成憨子。”
林烟言罢,那块布方正软布直塞进詹瑎口中,嘱咐道:“疼了便咬紧些,等取出这箭头,你就可瞧得清东西了。”
她这话说得要命笃定。迫着詹瑎睁眼阖眼几回,印证那话。
事实确是,眼前半明半寐,隐有闪烁多下的光亮……
詹瑎咬了软布,乖顺着点了头,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嗯”声。
林烟憋了憋话儿,淡道:“这便是了,听大夫的话,不久便可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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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夜过得算是平静。
外头少了前一日夜里刀兵相碰之声,屋中男人取了箭头,疼了脱了力,包扎好伤处歪头便睡了。
詹瑎占了她的榻,睡得昏沉。
男人的高热还是没消,她这一夜迷迷糊糊也未安寝,提了矮凳于药房坐了一夜。半看顾着温热的药,亦半看顾着余下半条命的病人。
医者眼中,人在病时不分男女不分贵贱,皆性命。这是林家爷爷生前常言之语。
而她,在与人诊病抓药时必是肃然严谨的。
林烟自知是个眼瞎的,五感的功夫上头,本就没有了最重要的。再于抓药诊病的事上出了差错,便是最最对不住良心与病患的了。
放下旁的左事,早间里面那人须得一帖退热消炎的草药饮下。
昨夜榻上那人胡乱起身,却也叫林烟摸清楚了他的症候。胸口那样的出血状况,是未有上到过肝脏的。
不然,起码也该是血流如注的一番模样。
林烟停了冥想,慢慢睁开了眼儿。暗叹了句,里面那人还真是个命大的……伤成这般模样都还死不了。
……昨夜哄骗那人的事儿,细想想也是好笑。她本是一瞎子,那需要点什么烛火照明。
顺着骗了他一句,他也就信了。当兵行军之人中,竟也有近乎痴傻的儿郎么?
……
药庐的药味儿肆意蔓开,满满充斥着整间屋子。詹瑎转醒之际,冲入鼻腔内的就是一股子算不得好闻的药气儿。
喉中涩涩,酸痛不已。转醒过来便是难忍刺痛,逼着他无端的咽下了几口子唾沫。
窗棂之外已是大亮的白日,日头照进不少,照亮了大半屋子……
再一仰头直视于窗子,詹瑎微眯了眸子,昨日的记忆涌进脑中……
昨日大军步入山塬镇境。自刚步入始,便是处处埋伏步步艰辛。山塬境险,各式山头可谓林立,部分组成是为一三而围之势,而黎国之军一踏遍是包围圈中,死伤无数。
先头的一万人,怕是无有几人能活命的了。
此番还能回一条命,真得多些那位医家姑娘。思及那位医家姑娘,詹瑎耳边仿似响起昨夜刀子划开他胸口皮肉的声响,适时门外脚步声响起,骇得一时间连带着脑袋都躺的正正的。
一动也不动。
……
空腹饮药有伤脾胃。林烟进门,木杖子夹在胳膊之下,双手端了一碗子红薯粥。
走近将碗放在榻旁木桌上头,她眼眶子的眸子微微转了半圈,而后问道:“醒了么?”
詹瑎正顺着她的动作瞧那木桌上的木碗。木碗本色为黄,碗口上面泛有淡淡的青黑色,便是经年盛药的碗具会有的会有的颜色。这会子瞧见,只觉着有些脏,不大干净。
他转头应道:“在下醒了。”
照着记忆摸索着触到温热的木碗沿上,双手捧了木碗,林烟颔首,“你现在不宜多动。我煮了些粥,你先用一些,而后再喝药罢。”
略显漆黑幽静的屋子中,詹瑎一瞬睁大了眼睛,迟疑一瞬咬牙问道:“姑,姑娘的眼睛是怎么了?”
听他问起,林烟略低了低眉,直道:“我是个瞎子啊。”
她那声音清爽纯粹,似未有杂质,温软的紧。与昨夜是有些不同。
詹瑎怔神。原那昨夜眼睛有病的并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位?心间这便是如千万只蚂蚁叮咬着,挠心挠肺的难受。
敢情昨夜手起刀落,利利索索取了他身上箭头的女子,竟是个眼瞎的?这哪是什么救人的医者,若有不慎,自己这条小命便悄无声息的葬送在她手上了……
他别没死在战场上,竟差点无端端葬送在无良庸医的手上!
于是气急,胸口几下起伏便冲林烟道:“你竟是个眼瞎的?那你昨夜故作那些个姿态给谁看啊,还说小爷是个眼睛有病,分明有病的就是你!”
从小到大,他詹瑎还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一如一条死鱼一般的躺在榻上,嘴里叼着块软布死命的咬紧,任着个眼瞎的女子在他身上动刀子,还被喝的不敢出声……真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想他堂堂将军府二公子,自小到哪儿不是众星拱月,由人捧着哄着供着的。哪轮得到,这般乡野间的野蛮女子蒙骗呛声!
……
窗棂浮日光,白影默凄惶。窗子的窗纱不知什么时候撕扯开一处,不复齐整。詹瑎白眼翻了三下不止,瞥见窗子的破处,亦眼见着林烟的身子颤了一颤。
不多时,林烟搁下木碗,轻道:“罢了……粥就给你放在桌案上,你若饿了就吃了罢。”
詹瑎不语,昂着头,口中包着怨气斜着眼瞧她。见她抽出胳膊下的木杖子拿牢在手中,点了几下地面儿,转身便朝外间走了。
……这便,走了?
哟这架子还不小呢。
睨了桌案的粥食一眼,几块大大的红薯块,不上不下的溺在其中…恍然又使他想起前夜食溺物的梦来,极其恶心。詹瑎心中一嗤:这般模样的粥食,在将军府里可是连下人都不屑去闻的,且碗壁这般肮脏,给狗吃还差不多。
他即便是饿死,也不吃这嗟来之狗食!
*
药庐的位置夹在山脚,里间实际是大的。左侧最里,是林烟的房间。这林烟的房间偏右的一件,便是林家爷爷生前所居。前头拐角过去,为左侧药房,对面之所便为右侧药房。前面进门是为平日坐诊的地方了。
利弊之处也是明显,夏日山脚是清凉之所,清晨阳光会在山脚处歇息,照暖了这处慢慢再行上移,过了午时便是阴处了。这会子到了冬日却是另一番样子的。
山源道的冬日原就奇冷,山脚药庐更是阴冷。大半笼罩在阴气的背阳面,早间的阳光被厚实云层挡了一层又一层,再落在山脚已然少了温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林烟出了自个儿屋子,也便转头去了左边药房看顾着炉上煎着的汤药了。
她有些犹豫起来。里面那人,自己分明连他的姓名都不知晓,从外边拖回来的半个死人,何苦自己要迁就于他呢?
听他口音确信是黎国之人,他们黎国的军士总算是来此为山源镇讨公道了……几位叔伯的下落还是难明,她这心头闷这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实在难过。
自己是瞎子这事儿,早在几年前她便接受了事实。烟熏坏了眼睛,林烟自己也是没有法子的。
老人们说眼睛坏了还可有光感就是极其幸运之事了。只是如今,那男人将自己的痛处生生剥开来瞧,顺带着嘲讽自己,竟有自己的遮羞布一瞬的被人扯开一般……
她自认自己的性子算不上坚毅,遇事也是个时不时便难忍住要流泪的人。这般,就觉得无比委屈了。
靠近药炉子前坐了半晌,泪滑下了几滴,林烟努力着吸了吸鼻子,将余下的泪意压着不发,只仔细着去看顾药罐子里那药。
百转千回的心思回到初衷。她为何救那男人,不就是想着人命可贵么…他说得也没有错,瞎子是事实,昨夜扯谎骗了人也是真的。不过那谎话实在不需较真,只堪作医者治病的一道儿偏门方子算,并不存了真心实意诓骗人的心思。
……
罐子的药约莫着熬得差不多了。林烟起身裹了层布在罐把子上,手握着把子尽力对准了碗口将药倒起。
罐子放下时,林烟叹了叹。
“果真瞎子就是瞎子,做什么事可做的好呢。”
半罐子汤药还是没能蓄满一木碗,大半都倾倒在外头。林烟是个惧热的,裹着层布去触碰滚烫的罐把子也是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