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不顾子墨阻拦,一副十分笃定的语气:“你拿着。”说着,深沉点了一下头,“听我的,你先拿着。”
白子墨一头雾水:“爹,您这是……”说着,低头看了一眼钞票的功夫,老爷却走到了橱柜边。橱柜上放了个瓶子,瓶子里插了根鸡毛掸子,老爷便慢慢拿出鸡毛掸子。
白子墨没反应过来。
爹这是……要给他打扫屋子?
只见老爷眼睛深深一闭,再一睁,便侧过头对他怒目而视,那脸色变的,跟川剧变脸似的,子墨瞬间怀疑,爹这是让人附身了?
直到老爷“啪—”的一下打下来,白子墨还没反应过来:“爹,你这是干嘛?”
“爹,你打我干嘛呀!”
“爹!你看清楚,我是你儿子!我是白子墨!”
老爷:“打的就是你!”
白子墨左躲右闪,父子俩围着八仙桌来了一场追逐战,白子墨一边拿胳膊去挡,一边还没想明白,连连回头去看老爷,试图表示自己是他亲儿子,让老爷恢复理智。鸡毛掸子它却质地柔韧,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抽下来,是真抽!彻底给他整懵了,推开门跑出去:“爹!你这是干嘛呀!”
老爷一边抽,一边还加起了台词:“好啊,不道歉是吧?”
“我让你嘴硬!”
“我让你欺负宗兰!”
“我让你离家出走,夜不归宿!小兔崽子,就他妈是个窝里横!”
子墨沿着游廊,直往大门外跑。
宗兰坐在游廊边上,正接受婆婆和嫂子的安慰调解,宗惠、宗盛哭着扒着她的衣服,安慰道:“姐姐不要伤心了……”
便见马上要六十高寿的老爷,一米七不到的身段相当灵活,拿着根鸡毛掸子,追着一米八几、人高马大的白子墨——白子墨一会儿捂头、一会儿护腰,拼了命地往外跑。
留下一游廊飞舞的鸡毛。
白子墨跑到大门口,两步一个台阶地跑了下来,恼羞成怒,回头嚷了一句:“爹!你干嘛!我可是你亲儿子!”
老爷拎着鸡毛掸子,两手掐腰上:“亲儿子,我今天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给我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说着,一个鸡毛掸子飞了过去,正中白子墨后背。
白子墨吃痛,两手想捂背,却够不到:“爹!”
老爷高高在上:“滚犊子!”
白子墨一脚踹开地上的鸡毛掸子:“切!”
老爷立刻追下楼梯:“你还不服管教了是吧?”说着,连追了几个台阶,见白子墨顺手拿起地上的凶器便往前跑,跑得可真快,眼看追不上了,这才不追了。
白子墨一边回头一边跑,直跑了两条街,见老爷没追上来,这才倚着根电线杆大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见自己手上还拿着根鸡毛掸子,便往地上一扔:“这叫什么事儿!”
第50章
白子墨在春江饭店下榻第二日, 老爷便迅速掌握了他的踪迹。打了一圈电话,见哪个朋友家都找不见他, 便让白齐去了一趟春江饭店,果然在入住记录里找见了他,403号房间。那日他一觉睡到中午起床,便听门外一位阿姨道:“你好, 服务员。”
白子墨:“进。”
白子墨一直赖床上, 阿姨自己打扫了一番,临走之前,便对白子墨道:“这位公子, 刚刚有一位先生叫我把这个东西传给您, 您看一下。”说着,递来一张纸条。
白子墨打开一看——
白氏纺织有限公司的信笺纸, 老爷的笔迹,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就在那儿住着, 否则房费自负。”白子墨看了一眼,便“切”了声,把纸条搓吧搓吧, “咻—”的一道抛物线, 稳稳丢进垃圾桶里。
下午,去銮禧家打牌之前,还是到前台问了一句:“那个,帮我查一下403号房房费付过了没有。”
前台小哥查了一下账簿:“今天一早付过了,预付了十天房费。”
白子墨:“!!!”
十天?
让他在外面流浪十天?
出了饭店门, 下了台阶,便一脚踹开地上的小石子:“去他娘的!”
*
宗兰呢,那几日过得还挺快活。
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到,这个白子墨,指定是在外头整日喝酒、打牌。
那日老爷把他打出去,回来说了一句:“让他自己好好反省反省,这几天都别回来了,宗兰,你在家里放心住着,不用管他。”
三太太立刻不高兴:“他身上都没有钱,你让他在外面怎么活!”
老爷:“不用管他,他有钱。”
总之,老爷叫她放心,自然有叫她放心的道理,宗兰便也不再操心。哪怕他身上没钱,他那么多朋友,还借不到个二三十块混口饭吃?
每日看看孩子,陪弟弟妹妹写作业,偶尔去铺子里看一眼,坐一会儿,回来时,顺道逛逛,买点东西、吃点什么再回来。
有时,也会去学校接弟弟妹妹放学。
周六,还带弟弟妹妹跟怡婷,去春江大剧院看了场电影。
电影不好看,粗粝的画质,略刺耳的声音,不过孩子们开心就好。
她逐渐觉得——没老公真好。
有钱、有自由,晚上有两个孩子暖床,这日子过得不知有多快乐。
而看了电影回来,便见自己屋子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士,正坐在桌前喝茶,看着比子墨小,佟妈道:“二少奶奶,王廷少爷来了。”
王廷?
白子墨的表弟,那天在满月酒上见过一回。
王廷说,是子墨让他来的,说是衣服不够,子墨自己不想来,叫他过来帮忙拿,说着拿了一张清单给宗兰。宗兰拿过清单一看,只见清单上用他苍劲有力的笔体,写着衬衫几件,裤子几条,袜子几双,内裤几条之类的字样,最后又补了一句:“另有袁大头十块。都看懂了吧?别装不认字,不认字让王廷给看看。”
宗兰心想——
看懂了,就“袁大头十块”五个字,看不懂。
宗兰按子墨要求,收拾了一箱东西,又多放了两件衬衫,递给王廷道:“这些应该够了吧?要不多拿点儿,免得他又让你跑一趟。”
王廷已坐到子墨书桌前,宗兰收拾东西时,他便拉开抽屉四处翻了翻,见里面还算整齐地放着几个笔记本和两支锃亮的德国钢笔。王廷从中翻出一个牛皮笔记本看了眼,听宗兰已经收拾好,便回了句:“应该够了吧。”说着,又念了一句,“表哥这儿还写了首自由诗呢,好像是写给嫂子的。”说完,淡淡一笑。十八岁的青涩少年,笑起来还挺好看。
宗兰道:“自由诗?”
王廷:“是啊,要不我念给嫂子听听?”
宗兰:“你念。”
王廷便深情款款念起了那首“自由诗”:
再坚固的锁
也有钥匙可以打开
而你紧锁的心门
我要如何做,才能打得开
宗兰听了,轻轻一笑。
怎么说?有些好笑、有些感动、又有些苦楚。
对王廷道:“我看看。”
王廷便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只见落款时间是在他们吵架之前。
王廷又道:“没想到,我表哥啊,还有点浪漫呢。”
宗兰心想——
是有点浪漫。
还有点浪。
总觉得这个王廷,是白子墨派来劝和的,来让她心软。和好可以啊,自己回来,两人面对面来一场成年人之间的对话。
王廷又逗留了片刻,便拿起箱子要走,宗兰便叫道:“等等。”
王廷道:“怎么了?”
宗兰跟上去,问了一句:“你看你表哥这几天手头紧不紧,身上有钱没有?”
王廷便摆了白子墨一道:“挺有钱的!吃饭、喝酒都是他请,是嫂子给的?还是表哥藏私房钱了。反正嫂子不用再给他钱了。”
宗兰想了想,还是按纸条上的要求,拿了十块大洋让王廷给子墨送去。不是担心他在外面吃苦,而是不想做什么理亏的事儿。末了,道了一句:“让你表哥在外面好好浪,多浪一会儿,浪够了再回来。”
王廷:“明白。”
王廷拿上箱子,走了两条街,白子墨便从胡同里窜出来:“怎么样?诗给她看了没?”躲胡同了吹了俩小时冷风,吹了一身的灰尘和树叶,看着惨兮兮。
王廷:“看了。”
白子墨问:“她说什么了没有?”
王廷:“也没说什么。”说着,把兜里十个袁大头掏出来,塞子墨手上,“嫂子让你在外面好好浪,多浪一会儿,浪够了再回去。”说着,又把行李箱往他手里一塞,“自己拎。”
白子墨:“这个无情的女人!”
那么一首真情流露、深情款款的“诗歌”,都打动不了她的心!
*
白子墨回来,是在中秋节当天。
白子墨出去八天,三太太每日茶饭不思,即便老爷解释,他人就在春江饭店,那天给他塞了一百块,他每天跟朋友喝酒、打牌快活得很,三太太还是放心不下,中秋这一日一早,便在饭桌上哭了起来:“快叫他回来!今天是中秋节,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日子,少了一个可怎么成?”
老爷吃了饭,便叫白齐去了一趟,叫子墨回来一起吃个饭。
中饭前,白子墨回来了。
脸胖了一圈,腰上勒了根裤腰带,啤酒肚都勒出来了,三太太还是抱着他哭了一通:“瘦了!在外面受苦了吧!别出去了,回来住!”
白子墨:“再说。”
一顿饭,大家吃得不尴不尬。
中间老爷道了一句:“你们俩,下午去罗记裁缝铺量身子。”
罗记裁缝铺做女装是一流,尤其女士礼服,款式又时髦、又精美,男士西装却很一般。白子墨做西装,一直是在张记做的,是春江市里做男士西装的第一名。
白子墨道:“去罗记干嘛?”
老爷道:“你们俩,过去做一件婚纱,一套礼服,等做出来了,去照相馆拍个婚纱照。早就该拍的,只是宗兰有孕在身,正好现在孩子也生了,这几日天气也好,不冷不热,趁这段日子赶紧把事儿办了。”
两人不应,也不拒绝。
老爷问道:“听到没有?”
白子墨:“那钱怎么算啊?我可没那个闲钱。”
老爷道:“记账上。你们还想做什么衣服,都挂账上,这总行了吧?”
白子墨这才勉为其难道:“那行。”
吃了饭,两人便一前一后回了西厢房,宗兰坐在梳妆台前假忙活,子墨则倒了杯茶,却不喝,又把两手插回风衣口袋,问了一句:“走不走?”
“等会儿。”说着,宗兰又化了个淡妆,化了有一刻钟,这才道,“走吗?”
白子墨懒懒起身:“走吧。”
游廊上,子墨走在前,宗兰跟在后,子墨低着头晃晃悠悠地走,偶尔见到一些小石子,便把它踹进庭院里,到了大门口,对家丁道:“让司机把车开出来。”
家丁回:“没车了。一辆老爷开走了,另一辆,司机送怡婷小姐到她同学家去了。”
白子墨嘟囔:“真行,让我们去裁缝铺,车都不给我们留一辆。”说着,顺手抄起院子里一辆二八自行车,下了台阶,放地上,稳稳当当坐上去,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大长腿像支架稳稳支地上,看着高高站在台阶上不大乐意的宗兰,用下巴指了指自行车后座,“上车。”
宗兰不大情愿,但还是轻翻了个白眼,下了台阶,轻轻坐上去。
白子墨道:“搂着我。”
宗兰两手松松垮垮搂着他的腰。
白子墨:“紧点儿会不会?”
宗兰便两手紧紧攥紧了白子墨腰间的风衣:“走你的,我还能掉下去不成?”
白子墨这才一蹬腿,开始骑,自行车缓缓向前行驶。
仲秋的小风凉爽地拂面吹过,吹拂起宗兰鬓角的碎发,也给子墨吹了个中分的发型,好在子墨浓眉大眼长得正直,才没吹出汉奸气质。
秋天的天干净得没有一片云,淡淡的蓝色,看着很高很开阔,宗兰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子墨那熟悉的、倔强的后脑勺,紧紧攥着他的风衣,忽然便觉得心里平静、踏实得很。
这是她丈夫。
这是兜兜、袋袋的亲爹。
这是她要共度余生的男人。
宗兰看着他,可以从背后看到他下巴的弧度,也是微笑着的。
到了裁缝铺,子墨顺手把自行车支电线杆上,宗兰在身后等他,两人便一前一后进去,各自由老板老板娘量了身子。
量完,老板娘拿出一本册子,给宗兰看婚纱款式,而那一头,老板也塞给子墨一本册子,里面全是燕尾礼服样式,子墨随意翻了翻,自己的还没定呢,便凑到宗兰跟前来:“我看看。”说着,跟着看了会儿,问了一句,“你喜欢哪个?”
册子里没多少款式,宗兰点了一个坎肩款式的图片,胸口挖的有点深,在这年代,也算深V了吧。
白子墨立刻吭哧白咧道:“不行!这也太露了!”
宗兰道:“主要这裙摆好看。”
白子墨便又随手翻了翻,翻到一个胸口用蕾丝捂得严严实实的款式,对老板娘道:“上面做成这个,下面拼接刚刚她说裙摆好看的那个,这样行不行?”
老板娘道:“是可以的。”
白子墨这才满意,又去挑选自己的礼服,白子墨这个人很爱漂亮,选了一款,只是对它没有百分百满意,又提了一堆修改意见,让老板记下来。老板一一记下来,只觉得这位公子提的建议样样都在点子上,到时得打个样留下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