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宫使:“宫使终身不嫁,这是老规矩。”
家令悄声:“伺候赵姬,你甘心?吾能替你另寻好去处,三王子不是也搬出宫了吗,他的王妃缺一位宫使。”
刘宫使犹豫,想了想,还是摆手:“罢,就在这了。”
家令张开手掌:“这个数并不贵,你若是嫌贵,我少收点便是。”
“多谢家令大人好意,这点钱我还是有的。”刘宫使道,“不想再折腾了,赵姬年纪小,人单纯,好伺候,我乐得过这种清闲日子。”
家令:“好伺候?我看是好糊弄吧。”
刘宫使笑眯眯:“我可不敢糊弄,殿下不就是怕有人糊弄赵姬,所以才寻我和李宫使来伺候赵姬的吗?”
家令听出她话外之意,哼了声,“你这老妇。”
刘宫使:“在家令大人面前,我还当不起一个老字。”
家令揶揄她:“殿下现在待赵姬是好,可男子喜新厌旧是常事,保不齐哪天殿下就对赵姬失了兴致,到时候你哭着找我另寻去处,我也不搭理。”
“殿下连旧人都不曾有过,家令大人从何看出殿下喜新厌旧?”刘宫使反问。
家令被呛得没话说,抬腿就要往楼上去:“不和你这老妇扯皮,我去给赵姬送信。”
刘宫使:“赵姬不在,出去了。”
家令:“那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呀。”刘宫使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竹简,“辛苦家令大人走这一趟,信留下罢,待赵姬回来,我亲自呈给她。”
家令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赵姬手上,不然她没看到回信伤心落泪,殿下怪罪下来,我可不会包庇你。”
“知道了。”刘宫使送他出去。
家令看看头顶的大太阳,“这么热的天,跑哪去了?万一晒出病来,吾的膝盖又要倒霉了。”
南藤楼不远处的花圃地里,绕过回廊,几个衣着华丽的美人正围着一口陶缸,缸下熊熊大火,旁边奴随跪着捣东西。
一个结辫绾发,头戴巾布的女子手里一根大勺,踩着奴随的背,不停地搅拌另一个陶缸里的乳白汁。
场面热闹,廊下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久居不出的殷女们也都出来了,带着一大堆奴随,站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并不上前,有意与帝台出身及其他地方的贵女们保持距离。
赵枝枝原本在屋里歇凉,嗅见风里浓浓的醇香味,所以才闻风而来。阿元和金子以及十几个寺人奴随跟在她身后。
她穿的曲裾裙摆长长在身后,她一边小跑,身后的寺人捧着裙摆唤:“慢点,贵女慢点走。”
赵枝枝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全都盯过去。
云泽台没有被当宫人使的贵女里,赵枝枝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原是身份最低下的那个,却住进了南藤楼。
私底下大家都喊她“南藤楼赵姬”,因为殷女中也有姓赵的。
只见南藤楼赵姬穿着繁复绣满莲枝与海涛的曲裾,衣料极薄极软,乃上贡的鲁国蚕丝纱所制,这种衣料穿在身上,透体生凉,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品。
如此珍贵的衣料,制成一件上衣已是奢侈,更别说制成一件曲裾。可赵姬不但将它制成了曲裾,而且还留有三尺长的裙摆,三尺长!都够做件小衣的!如此暴殄天物,实在令人发指!
赵家何时变得这么大手笔了?
赵枝枝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衣裙有多金贵,赵家虽然生活富裕,但也没富裕到能够买鲁丝纱的程度,加上她出入的场合不是赵家前厅就是赵姝结交的那些贵族之家后院,都是些小场面,根本无从得知世间稀有的珍宝。
她只是在看到它的时候,隐约觉得这衣裙料子很贵。衣服全是家令大人送来的,她只当是寻常份例,以为人人都有份。
“赵姬!”
人群中有人唤了她的名字,赵枝枝循声看去。
是越女。
赵枝枝差点没认出越女,因为越女不是从前那般打扮,她的头发都裹在巾布里,只一张脸露在外面,额头上的莲花刺纹仍在,但牙齿不是黑色的了。
越女高高踩在奴随背上,将大勺扔回陶缸,瘦矮的身材,昂着下巴,微眯的眼睛,气势逼人。
“赵姬!”越女又唤她一声,从奴随背上跳下,朝她而来。
赵枝枝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越女在她面前半步远的地方停下,眼神细细扫过她的脸,“赵姬,你也是来讨酒喝的?南藤楼没有美酒供你一醉吗?”
赵枝枝不想再待下去。
越女一把牵起她的手:“不准走。”
赵枝枝窥出她的意图,气闷:“你故意在这里酿酒引我来。”
“是又如何?”越女笑道,“来了不喝杯酒再走吗?我越国的美酒,举世无双,而世间能酿越酒的人,只剩我一个了,你去别处喝不到。”
南藤楼的奴随寺人作势就要上前护主。
越女及时将手松开,长长的红指甲顺着赵枝枝的手背轻轻一抚,未饮先醉:“你出息了,有人护着你,你连我酿的酒都不稀罕了。”
第20章 三更
赵枝枝第一次见越女时, 曾向她讨过酒喝。
那时她并不认得她,只是瞧见有人在酿酒, 酒味飘香,十分醇美。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矮小瘦弱打扮奇怪的女子,原来是楚国送来的越公主。
越女来到云泽台后, 从前肆无忌惮捉弄她的人渐渐变少了。
可是越女比那些人更过分。
她曾将她关在第一阙三天三夜, 她将食物递到她唇边, 蛊惑的声音轻细妖媚:“想吃吗?想吃就哭给我看。”
赵枝枝想起从前那些不愉快,她双手微攥成拳, 别过脸不看越女:“我已经不喜欢喝酒了。”
越女总是喜欢在弄哭她之后, 用越酒诱她。
她很久没喝越酒了, 那种入口芬芳四溢令人飘飘欲仙仿佛能忘却一切烦恼的滋味,她偶尔会想念。但她决不会想念越女。
她躲越女都来不及。
越女扭着腰肢撞入她眼帘, “不喝就不喝,又没人求着你喝。”
赵枝枝又转开脸。
越女又转到她面前。
赵枝枝干脆仰天看太阳, 气鼓鼓:“你到底要作甚?”
越女挥手召来奴随, 踩到奴随背上,比赵枝枝高出一截,俯视她:“无非看看你, 找你说说话。”
越女一张脸怼到她面前,赵枝枝不得不看清越女现在的面容。
越女光秃秃的眉毛已经长出来,不再剃掉,留成两道细细长长的蛾眉。她额间的莲花刺纹更显鲜艳, 薄敷脂粉的肌肤晕出浅浅两团腮红,她染黑的牙齿恢复成白洁皓齿,唇瓣轻点一抹殷红。
这样的越女,很是动人。
越女似乎也知道她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她得意笑起来:“我好看吗?”
赵枝枝干脆将眼睛闭上不看。
越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贴到她耳边:“小东西,我虽美丽,但你比我美丽万倍。”
赵枝枝不是没听过越女的奉承之语。越女上一刻还在夸她美,下一刻就会弄哭她。
如今井然有序的云泽台令赵枝枝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越女,她闷闷抛话:“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和你说话。”
话音刚落,有人走过来,嗓门很大:“赵姬,大家同为云泽台贵女,彼此之间是不是应该客气些?听说赵姬你上次故意去建章宫等殿下,结果待不到两刻就狼狈逃跑了?”
赵枝枝睁开眼一看,说话的人是庞桃。
原来庞桃也被留了下来继续做贵女。
赵枝枝不哼声。
因为她确实逃跑了。
庞桃伸手扶越女,嘴里的话继续对赵枝枝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贼心没贼胆?”
越女:“庞姬,你怎么说话的?赵姬可是我们中最胆大的一个,迄今为止,也就只有她不怕死,敢跑到建章宫勾引太子殿下。”
“只可惜,连门都进不去。”庞桃瞧见越女的眼神,不敢将话说得太过分,笑着改口:“公主刚才说得对,赵姬真乃壮士也。”
在场的贵女们全都笑出声,指着赵枝枝议论纷纷。
赵枝枝脸上发烫,转身就跑。
有人喊:“怎么又逃了呀?”
赵枝枝跑得更快了。
南藤楼。
刘宫使远远瞧见赵姬的身影,赶忙捧了冰水打着伞上前迎接:“贵女,口渴了罢,快润润。”
赵姬接过冰水,温软的声音甚是乖巧:“多谢刘阿姆。”
刘宫使一瞧,赵姬眼睛红红的,脸被晒得晕粉两团,鼻子一吸一吸,虽然没有哭,但一看就知道刚才在外面受了委屈。
刘宫使还想多问几句,赵姬已经喝光冰水将陶碗放回她掌心,拎着裙角踏踏上楼了。
刘宫使皱眉瞪向那十几个跟随出去的奴随寺人。
除阿元金子外,其他人自觉跪下。
为首的奴随道:“其他贵女们在前面嬉闹,赵姬过去,被人嘲笑了几句。”
刘宫使问:“她们笑什么?”
“说……说赵姬有贼心没贼胆,跑到建章宫勾引太子殿下却狼狈而逃。”
刘宫使笑了笑:“明白了,你们散去吧。”
阿元和金子想上楼逗赵姬开心,被刘宫使拦住:“还是我去吧。”
阿元和金子对视,两个人让出路。
云泽台年纪最大的人,就是这位刘宫使。其次是李宫使。
尊老总没错。
刘宫使上了楼,停在廊道边,问:“贵女,奴能进来吗?”
少女声音有些犹豫:“我暂时不需要人伺候。”
刘宫使:“厨子做了冰桃团,奴是来送冰桃团的。”
赵枝枝立刻改口:“那进来罢。”
刘宫使一送冰桃团来,赵枝枝迫不及待接过。冰桃团是用浇了蜂蜜的碎冰块包裹切成块的桃肉,是王宫里常见的消暑小食。刘宫使来南藤楼后,发现赵姬喜欢吃甜食,便托人弄了王宫的小食菜谱。
赵姬很容易就能被讨好取悦,比如现在,一道冰桃团就能哄得她开心。
少女挑出冰里最后一块桃肉,吃进嘴里,冻得眼睛眯紧,因为是最后一块了,她不舍地含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过来:“刘阿姆,我可以再吃一碗吗?”
刘宫使被看得心都软了,要不是她常年在宫里伺候,磨砺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只怕张嘴就要答应。
“这东西太寒,吃多了肚子会疼。”刘宫使替赵枝枝擦拭嘴角,“而且厨子已经开始准备夜食,有黄羊肉和乳白汤,还有香软的小米粥。冰桃团留到明日再吃,可好?”
赵枝枝一听晚上吃的三样,点点应下:“那我明天再吃。”
刘宫使感慨,真是好伺候啊,半点口舌功夫都不用费。
赵枝枝吃完冰桃团,重新拾起旁边的竹简,垂着脑袋,手指反复摩挲啾啾刻给她的回信。
今天还是只有一个字:好。
她抚着那个字,心里安静下来。
刘宫使拿过玉制的美人拳,绕到赵枝枝身后,轻轻替她捶肩:“贵女可要睡会?”
“现在睡了,晚上又要睡不着,要是睡不着,啾啾会担心。”赵枝枝捧着竹简放心口处,“我不想让啾啾担心。”
刘宫使轻哄:“那就不睡了。”
赵枝枝回头看她:“刘阿姆,你是殷国的人,你认识啾啾吗?”
刘宫使和蔼笑,睁眼说瞎话:“不认识。”
赵枝枝有些失望。
刘宫使:“虽然不认识,但想必是个十分体贴的人,所以才能让贵女挂念。”
赵枝枝笑:“啾啾确实十分体贴。”
她从篓里捧出许多竹简,一卷卷打开给刘宫使看:“你瞧,啾啾的字也写得十分好看。”
刘宫使笑容未变:“真是雅致。”
太子殿下的字,一如既往,端方秀美。
赵枝枝叹道:“要是什么时候,我能写出同啾啾一样漂亮的字就好了。”
刘宫使:“一定会的。”
赵枝枝重新展开一卷空白竹简,准备刻苦练字。
刘宫使见时候差不多,冰桃团吃了,太子殿下的字也看了,该聊聊花圃发生的事了。
赵姬年幼,脸皮薄,被人嘲笑,最是容易郁结。
太子殿下寻她来,就是为了找人照看赵姬,顺便把好南藤楼的门。是以半点小事她都不能掉以轻心。
她不敢让赵姬闷在南藤楼不出门,只能事后补救了。
刘宫使将话在脑子转一圈,想着不动声色开导赵姬,话刚到嘴边,还没抛出去,听得赵姬说——
“刘阿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好了,我不在意她们说的话。”赵姬抬起脸,水葡萄般清澈空灵的眼,干净得不可思议:“我确实想要勾引太子殿下,我并不引以为耻。”
刘宫使一愣。
“我不是有贼心没贼胆。”赵姬声音轻得有些发颤,像是为自己鼓气:“我既有贼心,也有贼胆。明日我要去建章宫,刘阿姆提前为我备车罢。”
刘宫使很快回过神,伏首应下:“喏。”
连烤半月的太阳今日终是停工,昨天还是烈日高照的天,今日乌云密布,不知何时就有倾盆大雨袭下。
赵枝枝出门时,零星几点雨滴坠到地上,等她乘轺车往前再行进些,雨势就更大了。
天阴沉沉地罩下来,路上腾起白花花的水,雨珠急急打在车盖上,四面刮来的风层层往赵枝枝身上涌。
赵枝枝摸摸被雨浸透的衣袖,要不要回去换件衣裳?
沉思半晌,还是决定继续朝建章宫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