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喝光木碗里的姜蜜冰水,觉得好喝,吩咐童儿再去盛两碗,赵枝枝踮起脚,用衣袖胡乱为他擦掉嘴边的蜜渍。
姬稷牵她往前走近些,指了亭子道:“亭子不装水车,亭子是拿来装赵姬的。”
赵枝枝比划:“这么大的亭子,可以装下一百个赵姬和一百个殿下,殿下修这么大的亭子作甚?”
姬稷刮刮她鼻子:“你不是总喊热吗,等自雨亭修好后,你就可以天天来这里睡大觉,看看花看看草,吃吃冰看看书,不用再苦兮兮地盼着孤回来带你下池泡澡解暑。”
赵枝枝贪心地抱住他:“赵姬既要下池泡澡,又要来亭子乘凉。”
姬稷一把提起她抱到身上,赵枝枝不得不夹住他,双手圈牢他的脖子,不让自己掉下去。
姬稷拢好她松垮的外衣,因为抱的姿势不太优雅,赵姬像八爪鱼一样附在他身前,她的腿从衣服底下露出来,柔嫩的肌肤在日光下白得耀眼。
姬稷:“全都闭上眼。”
众人齐齐将头压低,将眼闭上。可怜家令站在屋顶上,再如何低头闭眼,也有窥视的嫌疑。他只好趴下。
姬稷抱着赵枝枝在亭子周围转,为她讲解自雨亭各处构造,如何运作,又如何使人清凉避暑。
赵枝枝很喜欢听太子说这些,每次太子说新的事物,她都觉得自己的眼界更为开阔了。她识的雅字越多,看懂的书越多,她就越觉得自己浅薄无知。原来世间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与物,太子殿下总说学海无涯,意思是指学识像海一样,望不到尽头。当然了,她还没有见过海,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一眼望不到头。
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亲眼去看看海,等她看到海的那天,她希望自己已不再是浅薄无知的赵姬。
“水车将渠里的水带到空中去,亭子周围会下雨?水车不停转,亭子周围就会不停下雨?亭子下了雨,人躺在里面,就可以看到像瀑布一样的雨帘,雨帘会带走夏日的热气,自然也就不热了。”赵枝枝发出惊叹的声音,“好厉害,想出它的人真厉害!”
她迫不及待问:“是谁想出来的?”
姬稷抚抚她的脸庞,没有立刻告诉她自雨亭的想法是赵朔所呈。
那日在安城召见赵朔,他离去后,昭明拿来一份羊皮卷,说是赵朔留下的。因为与朝事无关,所以没有当面呈上。
羊皮卷里画着的,就是自雨亭。
赵朔将他创出自雨亭的想法写在信中:“吾妹体热,此物可助她安然度夏。”
虽然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但建个亭子不费功夫,今年用不上就明年用。这东西瞧着新鲜,所以他才下令让人照着图建造一座。
姬稷:“赵姬认为此人聪明?”
“嗯。”
“你先猜猜是谁。”
赵枝枝猜不出,摇摇脑袋。
姬稷:“是一个你认识的人。”
赵枝枝:“我认识的人?”
姬稷卖关子:“明天云泽台门大开,会有许多人来给你讲故事,这个人也在其中。”
赵枝枝想到明天的事,也就不再在意姬稷故意让她猜谜的逗弄,她笑兮兮搂住姬稷脖子,往他身上贴得更紧,第一百零一遍向他表达她激动的心情:“殿下真好,全天下最好的人就是太子殿下。”
姬稷将快要挂不住的赵枝枝往上提了提,稳稳抱着她往丙殿而去:“这会子孤又成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昨天晚上孤要抱你的时候,是谁一脚将孤踢开?”
赵枝枝小声:“睡迷糊了,赵姬不是故意的。”
姬稷颠颠她:“要是故意,那还得了?”
赵枝枝趴到他肩头,背着他吐了吐舌。
就算故意,她也不会说出来呀。
欢爱之后的太子殿下太热了,谁愿意被一个火炉抱在怀里嘛。
赵枝枝偷瞧姬稷,姬稷看过去,赵枝枝心虚,赶紧将脑袋埋回去。
自殷人入主帝台以来,云泽台头一回大开铜门,城中外谋求前途的寒士和贵族子弟皆心潮澎湃。
人人皆想在帝太子门下谋求一份差事,就算做不了太子的谋士,做一个为太子牵马的马夫也好。
众人翘楚以盼,等着看太子此次招揽门客的条件,结果告示一发布,众人看清此次入云泽台的条件,全都傻眼了。
原来此次云泽台广开大门,不是为了招贤纳士,而是为了找人给赵姬说故事。
告示中写道,谁的故事最能讨赵姬欢心,谁就能得到帝太子的召见。
众人嘴里说着不去,等到云泽台大门开的那天,门外人满为患,人人挤破了头只为争一个先后。
“我先来的!让我先去!”
“你放屁,明明是我先来的!”
家令:“安静,都给我安静!”
大家吵翻了天,到处闹哄哄一片,家令的声音被人群淹没,无人听命。
家令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后悔今日自行请命前来筛选为赵姬讲故事的人。
虽说今日广开大门,但并非人人都能入云泽台为赵姬讲故事。要想入大门,至少得仪容干净,身上不能有味。秋老虎威力大,有些人身上汗味熏人,若是熏到赵姬,那就不好了。
仪容过了关还不够,嘴上功夫也得过关,否则进了门,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清楚,怎能讲出好故事?
仪容干净,口齿清晰,最后就是看这个人肚子是否有精彩的故事。
试探一个人的故事是否精彩很简单,让这个人说十句话,十句话完毕,不能引起小童们的兴趣,那这个故事也就不必到赵姬面前说了。
为赵姬挑选说故事的人,就是今日家令要干的事。和他一起做这件事的人,还有兰儿。
家令正发愁自己不该打头阵,这么多人吵来吵去,他嗓子都快喊破了,也没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兰儿这时走出来,扫视人群,一句话没说,转身跑开。
兰儿再回来时,身后带了一队侍卫,一挥手,侍卫们将刀亮出来,架在离大门最近的人的脖子上。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家令拍拍脑袋,他真是热糊涂了,竟然没想到以势压人。他做惯的事,竟被兰儿抢了做,真是不该。
家令看过去,兰儿正用嫌弃的目光望着他。
“每次家令大人被夫人揍了之后,第二天总是格外迟钝。”兰儿双手抱肩,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哦不对,不是迟钝,是老实。今天的家令大人,也格外老实,竟连云泽台外这起子人都制不住。”
兰儿说笑归说笑,面子还是留足了的,声音很轻,只有家令才能听到。家令哼一声,捋捋胡子,“小王八崽子。”
兰儿:“你骂殿下的童儿,我要告诉殿下。”
家令提起他衣领:“等你长大些,不能再在殿下身边伺候,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兰儿被戳中痛处,闷闷不乐撅起嘴,想要踩家令一脚,被家令躲开。
家令挺着大肚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想暗算吾?你还嫩着呢。”
兰儿只好自我排解:“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今天是来为赵姬选说故事的人,不是为了和你争辩。”
家令啧一声,双手叉腰:“那就开始吧。”
今日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乌压压全是人头,兰儿和家令商议过后,决定先从个高的开始挑。
挑了好些个,全都不满意,不是汗味熏人,就是故事不好听。
好不容易挑到一个没有汗味口齿清楚故事精彩的人,兰儿嫌人丑,不给进门。
家令脑袋疼:“他丑又怎么了?”
兰儿:“生得太丑,会吓到赵姬。”
家令累得慌:“你先挑着,吾去去就来。”
家令深知兰儿性格挑剔,今天有兰儿在,从早挑到晚,都不一样能挑出个合适的人来。家令已经想好之后怎么在太子面前推卸责任,反正一句话,都是兰儿的错。
家令慢悠悠地喝完水,啃了瓜果,度过休闲的半个时辰,回去一看,兰儿正拉着一个人的衣袖。
“家令大人,就他了。”兰儿看到家令,兴奋地指了指身侧的男人。
家令走近打量,是个美男子,生得清秀,皮肤不白,依稀看得出曾经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家令准备登记在册,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朔。”
赵枝枝在殿内等候多时,小童们围着她,案上摆满瓜果甜心,全是供她今日听故事时听的。
她兴奋地等着听新鲜有趣的故事,太子殿下说,这次来为她说故事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故事,她肯定能听到她喜欢的故事。
赵枝枝迫不及待看着门那边,等着第一个为她说故事的人出现。等啊等,一个时辰过去了,门边半个人影都没有。
赵枝枝忍不住问:“为何无人出现?”
小童中有人悄悄道:“因为今日兰儿也去了大门口挑人,兰儿最是挑剔。”
赵枝枝恍然,难怪等了这么久都无人前来。
她忽然有些后悔,兰儿向她请求的时候,她没有多想,一口应下,此时想起来,兰儿确实比一般的小童更为挑剔。但她已经答应了他,此时再将他撤回,或许会伤他的心。兰儿一片好心,她不希望他因此受伤。
赵枝枝只好向神明祈祷,希望兰儿不要那么挑剔,至少放些人进来让她先听几个故事。她可不希望自己今天一个故事都听不到。
小童安慰:“今天听不到,明天肯定听到,殿下说了,云泽台的大门会为赵姬开三天,外面多的是人等着为赵姬说故事,兰儿总不能一直不让人进来,他总要放几个人进来的。”
赵枝枝欲哭无泪:“嗯。”
就在赵枝枝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门口移开时,门外兰儿的声音响起:“赵姬,赵姬,奴带了个说故事的人来!”
赵枝枝大喜,立马吩咐小童摆好屏风。
小童们将屏风推出来,室内一分为二。赵枝枝坐在屏风后,屏风是厚纱所制,朦朦胧胧,一眼望出去,只能望见两个身影从门边晃来。
小的那个是兰儿,大的那个,应该就是今日第一个为她说故事的人了。
兰儿引赵朔坐下,指了指前方的屏风,压低嗓音,面容严肃:“没有赵姬的吩咐,你不能擅自起身,更不能四处走动,故事说完之前,你只能坐在这。”
赵朔点点头。
兰儿赶着挑下一个说故事的人,没有多说,急急忙忙离开。
殿内大鼎融冰的声音嘶嘶散在空气中,袅袅升起的香白气一团,窗户有风吹进来,掺着晚夏之蝉有气无力的鸣叫声。
赵朔听着兰儿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他缓缓抬头,深沉的眸光投向屏风,屏风后面,小童们细碎的说笑声传过来,他竖起耳朵,仔细辨认这些声音,试图从其中找到他想听的那个声音。
等候良久,少女娇柔的声音响起:“开始吧。”
第80章 双更合并
轻柔三个字, 敲在赵朔耳边,他乱了呼吸, 怔怔盯着那道阻隔视线的厚纱屏风。
恍若经年般遥远,距离他上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已经过去三年。
随着赵枝枝的出声,殿内安静下来, 所有人屏息以待, 等着听故事。
等了一会, 仍是悄无声息。小童忍不住催促赵朔:“怎么还不开始?莫要让赵姬久等。”
赵朔意识回笼,缓缓将堵在喉头的苦涩咽回去, 清了清嗓子, 开始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国家名为万国,万国连年遭遇大旱, 所有的河流都被太阳晒干,人们没有水喝, 接连死去。为向上天祈雨, 国君献出自己的女儿与王后做活祭——”
赵枝枝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这个声音好熟悉。
赵枝枝试图回想这道熟悉声音的主人是谁,但又被他的故事吸引, 她迫不及待想听下面的故事,心头刚升起的那点子疑惑很快被浓厚的好奇掩盖。
男人停顿半晌,继续道:“不久以后,万国干枯的土地上突然出现一条河流, 这条取之不尽的河,被众人视作救命之水,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开始饮用这条河的水,只有国君没有饮用它,你们猜,为何国君不用它?”
屏风后,小童们纷纷猜测,大家一致认为:“因为这条河是用王后和公主的命换回来的,国君不忍心饮用它。”
赵朔笑道:“不对,因为国君有井水喝,所以他不用喝河水。”
小童们:“……”
赵枝枝忍不住出声道:“国君想要拯救社稷苍生,他为何不用自己的性命去换,说不定他用自己当活祭,干枯的土地上就不止一条河流,而是好几条河流。”
赵朔一愣,继而放柔声音道:“是赵姬在和小人说话吗?”
赵枝枝:“是,先生继续,莫要为赵姬的话断了故事。”
赵朔盯着屏风,什么都看不清,日光照在他这边,被屏风一分为二的大室,一半亮堂,一半阴凉。他坐在白晃晃的光影中,心却浸在冷寒的深渊中。
他掩饰自己声音中的哽咽,回答她刚才的话:“赵姬说的话,很有道理,国君确实应该拿他自己的命做活祭,小人同别人说故事时,大家听到这里时,纷纷夸赞国君是个贤明君王,如赵姬这般想法的人,除了小人,便就只有赵姬了。”
赵枝枝听闻有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她很是高兴:“你也这样想?”
“是。”
赵枝枝得了认同,对这个故事兴趣更浓:“后来怎样了?”
她对于这个用自己妻子和女儿当活祭的国君十分不喜,不等人开口,直接就问:“国君死了吗?”
不想过早得知故事结局的小童们很是忧伤,小声对彼此道:“别听别听,等他说完死没死再继续听。”
赵朔没有直接回答赵枝枝的话,他笑道:“有了这条河,大家都得救了,但这条河并非什么救命河,而是一条使人发疯的河。喝过河水的人虽然活着,但人都疯了。”
赵枝枝万万没想到故事会这样发展,她诧异地问:“整个国家的人都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