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迷离,蝉鸣月照。
黑夜中,永乐池边点起一排油灯,油灯照出池中两个身影。
赵枝枝得意地趴在姬稷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殿下,游快点,再快点。”
她虽然没学会凫水,但是学会了玩水——殿下背着她游,她不就能在水里自由来去了吗?
姬稷又被蚊子盯出一个包,抓又不能抓,因为他要托着赵姬凫水。
他只好让赵枝枝替他抓:“抓重点,痒。”
赵枝枝:“再抓重点,就要破皮了。”
“破就破了。”姬稷纳闷:“蚊子怎么不咬你?孤都被叮好几个包了。”
赵枝枝在他耳边学蚊子嗡嗡叫,悄声道:“可能是因为殿下的血更香,蚊子喝了殿下的血,就不想再将就赵姬的血。”
姬稷想想觉得也是,手脚更使劲地扑腾:“再游一圈,就回去睡觉了啊。”
“好。”赵枝枝今晚已经玩够了,她开始为明天做打算:“赵姬明天也想下池子,殿下还会陪赵姬一起凫水吗?”
姬稷:“继续教赵姬凫水?赵姬愿意继续被孤扔水里了?”
赵枝枝抱牢他,老实巴交小声说:“不……不愿意。”
姬稷哼几声:“学东西怎能半途而废。”
赵枝枝默不作声,装耳聋。
姬稷添一句:“那就以后再学吧。”
这下赵枝枝不装聋子了:“以后,多久以后?就不能不学了吗?”
姬稷也不是非要让她学。要是以后帝台发大水,大不了他驮着赵姬游出去。
一想到这,姬稷在水中矫健往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随着战事的胜利,朝堂上气象一新,很少再有人吵架。
这份难得的和谐安逸并未维持太久,随着齐国退兵,赵王明里暗里催促殷军撤兵,众人就“是否该立刻撤兵”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之前反对出兵的人这次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大家似乎忘了当初为何要反对出兵。他们坚定地认为殷军不该撤兵,赵国敞开大门迎殷军入境,是赵国有求在先,如今打了胜仗,齐国元气大伤,赵国也溃不成军,殷军应该一鼓作气,占领赵国。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季衡与姬重轲皆有所动摇。
一大块肥肉摆在面前,吃还是不吃?
若是吃了,那就是他们背信弃义。
若是不吃,未免有些太可惜。
换做以前,殷王室面对这么一大块肥肉,本着只要能咽下绝对不放过的原则,他们肯定毫不犹豫一口吞下。
但如今不成,帝天子带领下的殷王室,面对的整个天下,而不是单独一两个诸侯国。牵一发动全身,他们需要慎重考量。
这次出兵助赵国,打头阵的是姬阿黄。姬阿黄打仗,还是原来那套,打完之后,面对赵国这块肥肉,他心痒痒,让他就这么撤兵,实在不甘心。
姬阿黄想吃肉,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备了两份信,一封送到姬稷那,一封送到姬重轲那。
送给姬稷的,和送给姬重轲的信有所不同。
送给姬稷那封,是想让姬稷想办法,说服姬重轲拿下赵国。
送给姬重轲那份,则是极尽所能,表明现在的赵国面对殷军毫无还击之力。
两封信虽有些出入,但大致意思是一样的:快来吃肉,这块肉真的很肥很好吃!
撤兵与否的事,姬稷早就想过了。从出兵那刻起,他就一直在想,只是没能想出个结果。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诱惑面前,依旧保持淡定从容的心性。
和姬阿黄一样,他也心动。
他的这份心动,让他在帝台出兵前担忧了好一阵子。他怕赵国看出殷军入赵国边境后的危害,宁愿被齐国暴揍,也不愿意接受殷王室的帮助。
还好,赵王比他想象中更蠢。赵王没有看出来,兴高采烈地将殷军迎了进去。
要不要吃掉赵国?这个问题,姬稷从出兵前想到出兵后,打赢了仗,他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朝会结束后,姬重轲留下姬稷,没了外人在,父子俩商讨起撤兵的事,轻松自在得多。
姬重轲一改在大臣面前的淡定面容,不停拍着姬稷的肩膀,满脸急不可耐:“啾啾,朕好想灭掉赵国,你想不想?”
姬稷当然想。
他不但想灭掉赵国,他想将其他五国都给灭了。
姬稷被姬重轲拍得肩膀都疼,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从姬重轲的铁掌下脱身,面上没什么表情:“想,但是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姬重轲团团转:“朕自然知道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但要是让朕就此放过赵国,朕不甘心。”
他叹口气:“你说,要是我们借机吞了赵国,以后还会有人相信殷王室吗?”
姬稷:“不会。”
姬重轲更忧伤了:“确实不会。”
父子俩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没个定论。他们现在就像一匹看到肉的狼,想要独吞这块肉,又怕被其他的狼嘲笑,嘲笑还是小事,要是其他狼因此草木皆兵,联手对付他们,那就得不偿失了。
姬稷从王宫出来的时候,愁眉不展。
要是这个时候,能找个对赵国国内形势了如指掌的人问一问就好了。
派去赵国的那些间人已经召回,为了避风头,没有让他们回来。间人完成任务后,需在无人相识的地方待一年后再露面。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间人和其背后主人不被追查到。
姬稷想着赵国的事,乘轺车往城外而去。
赵国的事固然重要,安城的事也不能忘。
他的安城,蒸蒸向上,越发繁荣。赵齐两国的战事,得益最大的,便是安城。
姬稷想寻季玉说说话,问问安城现在的情况,顺便再聊聊赵国的事。他不打算等季玉回城,他自己去寻他便是。
出城前,姬稷不忘派人回云泽台,将他这几日出城的事告诉赵枝枝。
三两日回不来,嘱咐她按时吃饭睡觉,不得擅自下池玩水。等他回来,他再驮她戏水。
太子出城的队伍隐在人群中,所有跟随的人皆是便装而行。
城门口,太子的队伍刚过,一个乞丐从墙角边站起来,他走到暗处,将一只藏在木笼里的鸽子放出去。
第78章 更新
安城开城纳民半年来, 季玉在城中得了个称号,叫做“季刀币”, 意指他像刀币一样,人见人爱。每次他上街巡视,人们看到他,都亲切地称他一声“刀币大人”。
季玉既高兴又忧伤, 高兴的是他深受爱戴, 无人再唤他骗子。忧伤的是他忍得好辛苦, 为了替太子殿下看好安城,他已经很久不曾和人舌战了。
他现在看到人就笑, 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不该说话的时候他坚决当哑巴。他自己清楚, 他这一张嘴,一不小心, 就会惹来祸事,从前无所谓, 惹就惹了, 现在不行,他身后站着太子殿下。
季玉在外面不能吹牛皮,他快要憋坏了, 他觉得自己干得这么好,却不能向人炫耀一番,实在太难受了。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空虚,季玉将外面不能说的话, 回家对着幺幺说。
“我昨日在城墙上巡视时,大家都朝我招手,还有人对着我跪拜呢!唉,这人呐,不能没有本事,但太有本事也不好,万一被当做神明降世普度众生,那多不好意思。”
“前天我上街,明明乔装过一番,却还是被人一眼认出,真是令人为难啊,公子我英姿勃发,想伪装成普通人都难。”
“前几天你不是替我收了许多礼物吗?记得退回去,那些都是媒人送来的,安城的姑娘呐,都想嫁你家公子,我每天一出门,就有无数姑娘向公子我抛媚眼,可惜,我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哪能为儿女情长耽误时间?”
幺幺快要被烦死:“知道公子厉害,不要再说了。”
季玉偏不,又一次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在安城的成就后,幺幺捧来一面铜镜,好让季玉照清楚他自己现在的样子,清醒一下。
季玉对镜自照:“真是俊朗。”
自己欣赏完不够,抬眸问幺幺:“公子俊不俊?”
幺幺一双白眼翻上天,气闷闷将铜镜扔他怀里,跑到平屋外面。
季玉缓步踱过去,幺幺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什么。
季玉教过幺幺写字,季家的女孩子都会识雅字,他希望幺幺也能识雅字。
季玉走近一看,地上写着几个大字,这些字都是一个字:穷穷穷穷穷。
季玉脚步一顿,幺幺回头瞪他:“家里又没米了,明天吃什么?”
季玉摸摸脑袋:“吃面饼吧。”
幺幺闷声闷气:“当了这么大的官,管着这么大的城,自己家却连大米都吃不起,还不如在帝台呢。”
季玉不再说话,双手负在身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幺幺揉揉酸涩的眼:“总是拿钱接济别人,也不想想自己能否吃饱穿暖。”
季玉自觉理亏,默声不语,任由幺幺抱怨。
幺幺抱怨了半个时辰,地上写满穷字,说得口干舌燥,写得手腕酸疼,这才停下。
季玉立在写满穷字的地上,放眼望去,皆是穷字,看得他心惊肉跳,不敢再看第二眼。
幺幺蹲回石阶上,见他靠近,气鼓鼓地别过脑袋。
季玉哼一声,撩袍蹲下,一大一小并排蹲着。季玉瞥了眼幺幺,看不清楚,因为幺幺不让他看,她将头发掀到前面,将脸藏在头发里。
“你倒是梳梳头。”季玉道。
幺幺不吱声。
季玉伸手将她头发拂到后面去,幺幺杵着不动:“饭都吃不起了,梳什么头,梳了头发漂漂亮亮,好让公子将我卖个高价吗?”
季玉揪她耳朵:“别乱说话。”
幺幺被揪得痛了,眼泪汪汪就要哭出来。
季玉:“闹什么,过几天发了俸禄,不就有钱买米了吗?”
幺幺问:“这次有钱买米,那下次呢?”
季玉:“下次也有。”他叹口气,“以后不拿钱出去便是。”
幺幺不信:“只要安城的土地一天种不出粮食,公子就一天不会停止往外拿钱接济别人,每次发俸禄能留一半就已是好事。”
季玉:“行行行,就留一半。”
幺幺高兴了,不哭了,站起来拿扫帚将地上写过的穷字全都扫平。
季玉:“买米的时候,顺便买件新衣吧。”
幺幺专心扫地,“公子想要什么样式的新衣?”
“不是给我买,给你买。”季玉指指她身上打满补丁袖子短一截的旧衣,“这件扔了。”
幺幺穿惯了旧衣,不想浪费钱买新衣:“这件挺好,与其买新衣,不如多买点米。”
她想到什么,理直气壮:“幺幺想吃麦糖,公子给不给幺幺买麦糖?”
季玉:“买。”他坚持,“麦糖也买,新衣也买。”
幺幺觉得奇怪:“为何一定要让幺幺买新衣。”
季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幺幺穿上漂亮的新衣,才能抢到别人的玩伴呀。”
幺幺脸羞红,扔开扫帚,地也不扫了:“公子不要冤枉幺幺,幺幺每天都很忙,没有空和别人玩!”
季玉抱肩:“咦,难道是我看错了?那天和都护家小公子手牵手的人,不是幺幺吗?”
幺幺跑开。
季玉喊:“别忘了让他给你偷袋米,俸禄过几天才发呢!”
幺幺跑得更快了。
太子的先行随人到达时,季玉刚好领了俸禄带着幺幺上街大买特买。
先行随人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衣铺子找到季玉。季玉正在给幺幺买新衣,讨价还价三百回合,终于以满意的价格买下了新衣。
先行随人气喘吁吁,一见季玉,立马道:“小季大夫,太子殿下要见您。”
季玉一听殿下召见,喜不自胜,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去帝台:“幺幺,快,走了,去帝台。”
随人悄声:“小季大夫在安城等候即可,太子殿下已经在路上,半日后便会到安城。”
季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殿下亲临安城?”
随人:“是。”
季玉激动得跺脚拍手,整个人像欢腾的海浪,往这边晃晃,往那边晃晃,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兴奋了许久,片刻后稍稍平静下来,一口气给幺幺又买了三件新衣,没再还价,爽快地付完钱,大步迈出衣铺子。
虽说殿下以前也来过安城,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他被殿下派到安城后,殿下第一次亲临安城。
季玉有种儿时学字被夫子抽查功课的紧张感,他决心在太子面前好好表现,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季玉想弄个大场面迎接太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弄,随人提醒:“殿下此次出行,行事低调。”
季玉瞬时明白过来,太子这次来安城,不想惊动旁人。
“殿下为何而来?”季玉忍不住问随人。
随人一问三不知,季玉只好作罢。
什么都不能做,季玉只好静静等着太子驾临,半日的煎熬过去后,好不容易等来太子的随行队伍,他正要到太子面前献殷勤,还没张嘴说话,太子道:“季君且慢。”
季玉被太子这一声“季君”唤得心头甜滋滋,过去太子唤他先生,现在唤季君,一个称谓,其后的亲切意味,天差地别。
纵然心中有无数句马屁想拍,因着太子这句话,季玉乖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静静地站到太子身后。
太子指了人群中一道身影:“不必再藏,出来罢。”
季玉看过去,那个人他认识,是最近半月新来安城做生意的商人,年轻有为,说是从赵国而来。
季玉小心问:“殿下,此人犯了何事?”
太子轻飘飘丢下一句:“是否犯事,严刑拷打,一问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