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京都几座城门早一个时辰关闭,因为大雨,城中也无多少人行夜路,倒是有几个稍有钱个公子哥儿勾肩搭背要去烟花柳巷玩乐,手中撑着伞和灯笼,于夜色中晃荡。
骤雨带着薄雾,身穿铠甲的人群咔哒咔哒的脚步声从街头传来,几人恍惚,未来得及让路,却惹来了血光之灾。
油伞落地,溅了满伞面的血,灯笼倒地,不过片刻就被雨水浇灭。
有家未关窗户的瞧见,怀中小孩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人连忙关上窗户捂住小孩儿的嘴,惊惧地望着倒映在窗纸上行过的军队,仿佛一整夜,这些人也走不完。
京都城中的官邸府门前皆被人看守,有的甚至本来就是嵘亲王的手下,主动闭门不出,金门军北门开了半扇,放入一万三千私兵入京,将京都街道每一处都看守严密。
守皇宫的只有几千人,何时换班,何时游走,全都在计算之中。
嵘亲王坐在八轮车上,顶棚遮雨,手执金刀,车前四匹黑马拉至宫门前,众人见那阵势,甚至不敢阻拦。
破宫门而入,不过只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
亥时才过,宫中便传来了一声声尖叫,宫女太监奔走相告,落荒而逃,闯入宫中的金门军与一万私兵顺着每一条大小路段拦住所有人的去路。
若是普通宫女太监,堆在一起,若是妃嫔总领太监,就地斩杀。
太后住处被人层层围住,最后一步才是逼进了乾政厅。
乾政厅里的灯火还亮着,守在乾政厅门前的小太监见到嵘亲王时,双腿发软直接跪地,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嵘亲王问他:“明子豫可在里头?”
“陛下……”小太监如何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抖了抖,高声道:“他、他在里面!奴才一直在门前守着,不见陛下出来!”
嵘亲王轻声笑了笑,对着门里喊道:“子豫!皇叔看你来了!”
一声未应,两声未回,嵘亲王眉心紧皱,一脚踹开了乾政厅的门,却见乾政厅的四面柱子全都燃火,屋外大雨滂沱,屋内却是红光照耀。
身穿龙袍靠在龙椅上的人身上燃火,双手紧紧地抓着刺入心口的一把匕首,半边脸被大火烧毁。
桌案上留了一块丝绢,周围绕了一圈茶水,阻碍了大火烧入。
嵘亲王走近,杯中茶水已经滚烫,丝绢也被火熏黑了一角,但那上头的字还清晰可见。
嵘亲王造反,早就是板上钉钉之事,时间早晚问题罢了。明子豫不是傻子,自孩童时坐上皇位,他便没有一刻心安过。朝中势力四分五裂,没有一处是他能拼凑得齐的,能与他说真心话的,却只有身边年迈的总领太监。
太后在意子嗣,妃嫔在意地位,凡是手握权势的,都在虎视眈眈他的龙椅,其实这龙椅如坐针毡,明子豫从未与人说过,这十一年来他根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曾信任明云见,以为明云见不贪权势,可又恨明云见分明有才能,却不能为己所用。
他也曾信任太傅,可太傅是个文官,即便是三朝元老却已年迈,与朝中众人如太极周旋,谁也不得罪。
明子豫向往的是明子秋的性子,明子秋的自由,明子秋那般无所畏惧,所以他分外看中阿姊,只是阿姊也是被自由所累。
所以京都内,皇家人,从无自由可言,哪怕是同胞出生,也都只能守住自己。
明子豫信上道,他不愿死在血亲手中,也不愿看见这世上当真有人为了权势,害死亲人。皇位,他不会拱手相让,嵘亲王也一定会坐实造反罪名,但他可以选择如何了结自己,这是他唯一自由。
嵘亲王一杯茶水倒在了早已气绝身亡的小皇帝脸上,将还在燃烧的火势灭去一丝。
手下人捏着小皇帝的脸,虽然只剩下一只眉眼能看,但嵘亲王记得明子豫眉中有一颗痣,眼前尸体不会有错。
这算是明子豫保住了自己最后的尊严,却也是无力也无用的反抗。
子时过去后,嵘亲王彻底占领了皇宫,剩下的,便是清扫其余党派的剩余势力,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赞亲王的紫门军。
一夜大雨,根本洗刷不去京都里流淌着的血迹,为了嵘亲王登位付出生命的人,尸体能垒成一座山,甚至在好几日之后,有人开井用水时,井里的水都是淡淡的红色。
京都三日没人开门,那夜杀人铺路,一直冲进皇城的私兵披上了铠甲,诸多大臣的门户紧闭,宫中绣坊连夜赶制龙袍,京都闭城,内外皆是一派乱象。
慕容宽三天没回京都了,他给慕容家的人写信了,隔了一日才收到信件,说是嵘亲王封锁京都起兵造反,如今已经占领皇宫,小皇帝恐怕早就死了,只是嵘亲王尚未找到玉玺,自然他也未必在意这些。
飞竹林经过几日大雨的洗刷,竹林地里铺着一层枯叶还是湿润的,山里早间雾浓露种,小屋院中养着的软枝黄蝉上几点露水被风吹落。
木屋三间,一间小伙房,一间小书房,还有一间较大的主卧连着客堂,中间双面绣的屏风阻隔。木屋檐下挂着卷帘,有几面收起,卷帘外还有两个竹片风铃,木屋高台阶,院中有石桌椅,林中还有一处茅草长亭,铺了石子路可走过去。
这一处本来是慕容宽夏日带女子来避暑玩乐的地方,因为家里富裕,还有几分雅兴,故而这飞竹林小屋也算是清新别致。
三日前的晚间,明云见带着祝照来到小屋后便没走了,暗夜军退下,几名夜旗军守在屋外,倒是让慕容宽这个主人只能睡书房,还不能时时进主卧看看祝照情况。
清晨雾还未散,夜旗军在屋外砍柴生火做饭,慕容宽一早被吵醒睡不着,随意披着外衣坐在石凳上,瞥了一眼屋内问:“喂,你去问问你们家文王殿下,这嵘亲王快登基了,龙袍恐怕都穿在身上了,他可有何打算没有?若没打算,小爷也去与家里人传几句话,就认嵘亲王为帝,莫与他作对了哦!”
话音才落,一袭黑影自慕容宽头顶飞过,落在他的身前。
慕容宽缩着肩膀吓了一跳,瞧见鲁莽的来人,紧皱眉头骂道:“小哑巴!懂不懂规矩?竟从你爷爷头上过!”
第109章 竹屋
整整三日, 明云见一直在照顾着祝照。
自祝照吞了金石药, 在破庙晕厥之后直至现在都没有醒过一次,若非明云见以药续着, 恐怕祝照也等不来杏风山上的大夫入飞竹林了。
她双眼闭上,脸色苍白, 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因为病重故而呼吸有些微弱, 自始至终, 眉心都是微微皱着的。
明云见手上捧着一口瓷药罐,里面是治伤去疤的药, 以手指挖了一些,轻柔地涂抹在祝照脖子上的伤痕处。
当日在破庙内,她扯掉佩戴了十一年的长命锁, 金链割破了脖子也不在意, 明云见看着她自己出手落下的伤,心疼了许久。
连绵的秋雨总算消停,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边渐渐泛白,飞竹林间的草木花香顺着半开的窗户吹入, 昨日杏风山那边霍海传话过来,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带着他师兄到这儿。
祝照身体本就较于常人弱一些, 第一次食用金石药便吞下那么多,若不好好治疗,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霍海的师兄是江湖上有名的游医华佗,当年小松也是被他从鬼门关拉出来的。
这些日子京都动荡不安,硝烟没那么快退去,这处僻静,正好适合祝照养身体。
明云见涂好药后,手指有些不舍地停留在祝照的脖间,指尖微微颤抖,目光半垂,盯着祝照的脸看了许久,仿若呆了。
屋外的声音再吵,也惊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风吹过竹片风铃的声音叮咚传入,叫他眉心不禁皱了些许。
果然,没一会儿武奉便在门外传话:“王爷,小松回来了。”
明云见给祝照掖了掖被角,轻叹一口气。
小松回来了,便说明周涟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如今该是他出面的时候了,否则事情再拖延下去,大周的史册上,还真得多一笔嵘亲王称帝的历史来。
“我不能在此陪你了。”明云见轻轻抚过祝照的脸颊,又俯身凑在她的耳畔,低声道:“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总爱还给我,白玉扳指我留着,长命锁还得交给你,我们一人护着一样,也可作我陪着你,你陪着我。”
祝照并未给他回应,明云见也知道,她如今生命垂危,自是没那么容易清醒过来。
心口隐隐刺痛,更加不舍。
金锁这几日已经被他修好,在坏了的链子上加上了一个圆扣,明云见把金锁戴回祝照的脖子上,又道:“如今我是生是死,可就被你牢牢抓住,长宁,你给我那么多次信任,这一回……就再信我一次吧。”
门外武奉焦急催促:“王爷!”
明云见侧过脸,于祝照脸颊上落下一吻,这才起身替她放下床幔,又把不断灌风的窗户关上,阔步走出了房间。
小松是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自知晓嵘亲王封城造反之后,周涟带着军队几乎没歇,连夜便朝京都赶,如今距离城门也就只有百里远。
小松知道祝照在飞竹林,接到她受伤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马在林外不得入,他使轻功飞进来,现下气还未喘平,焦急地朝被明云见关上的房门看去好几眼。
武奉推了他一把,小松才回过神,连忙从怀中拿出周涟要他交给明云见的信。
明云见取信看了一遍,随手便丢入了一旁正在熬药的火炉里。
坐在石凳上的慕容宽见他们主仆几个神秘兮兮,探头探脑地看了许久,结果什么也没看出来。倒是明云见烧完了信后便让小松留在飞竹林照顾祝照,又命暗夜军带人封住飞竹林内外,一只信鸽也不准出入。
安排好这些后,明云见便领着武奉顺路要走,慕容宽见状,连忙皱眉问道:“文王这是要入京都吗?”
明云见脚下一顿,像是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慕容宽,整个儿院子里的人都被他安排妥当,就是慕容宽不好控制。
“慕容公子可能帮本王办一件事?”明云见问。
慕容宽道:“传话打仗我可不行,小爷是有名的纨绔,上不得台面的。”
“莫断了飞竹林粮食药材即可。”明云见微微皱眉。
慕容宽点头:“这倒是好办,但文王得告诉我一声,我替文王办事,是以什么名目?文王殿下此番离开飞竹林,又打算何时回来接长宁?我是在照顾文王妃……还是未来的皇后?”
明云见顿了顿,忽而露出一笑,让人费解,又道:“照顾你表妹。”
“自然,自然是我表妹。”慕容宽撇嘴,目送明云见离开后,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银哨,吹了两声便有鸽子飞进飞竹林,落在石桌上。
小松还记得明云见说不得让一只信鸽入飞竹林的事,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将鸽子抓在手中,眼看就要拧下鸽子的头,慕容宽连忙喊道:“手下留鸽!你不想你家王妃有饭吃啦?京都翻了天,小爷可不敢回去,只能陪着你们缩在林子里,可我也不想过苦日子,天天青菜米粥吃都吃腻了,叫人送些鱼肉进来,也好给长宁补补身体不是?”
小松皱眉,瞪了慕容宽一眼,但还算好说话,将鸽子还给了慕容宽。
那鸽子从小松手里死里逃生,哆哆嗦嗦地不敢展翅,慕容宽抱着鸽子跑回了书房,打算书信一封送入慕容家,人短时日内是不能回去了,消息总不可断掉。
慕容宽的鸽子放出去后他便去了一趟祝照的房间,小松本来还拦着不让他进,慕容宽巧舌如簧,知晓小松也担心祝照情况,如今趁着明云见不在,他们也好见祝照病情,至少安心些。
慕容宽拉着小松一同入屋,只掀开床幔看了一眼,祝照的脸色依旧难看,两人都不会医术,便是搭脉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悻悻退出。
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山,橘红的火烧云照在了飞竹林上,整个飞竹林小屋都成了淡淡的金色。
霍海应约,提着他师兄的衣领便把人拽入了飞竹林,两人到时,正瞧见小松双手托腮坐在木屋门前,一副失意模样。
霍海的师兄姓林,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就连霍海自己也不知晓,他有事就厚着脸皮喊师兄,没事便死皮赖脸叫几声‘林大’,但杏风山林大夫的医名却是江湖皆知的。
小松见霍海到了,连忙起身迎他,也不似以往别扭不喜与霍海太过亲近,他刚靠近就被霍海揉乱了头发,然后拉着与林大夫认识。
霍海的师兄面貌瞧上去比霍海还要年轻些,恐怕因为他是大夫,平日里又好养生,服用的好物多了,故而让人看不出年龄来。在小松的记忆里,他在杏风山上养病的日子见到林大夫时,林大夫便是这副样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变。
小松知晓林大夫是来救祝照命的,对林大夫也毕恭毕敬,无视霍海要拉他比试,直接领林大夫入了祝照的房间。
睡在书房书桌上的慕容宽听见了动静,出了书房也跟在了林大夫身后入屋听着。
林大夫来时就知道祝照是吞了金石药,却不知道祝照吃的药量会有这么大,金石药一般都是重伤之人身上要动刀子了,实痛难忍才给一点儿让患者吞下,缓解疼痛所用的。金石药用多了会麻痹大脑,吃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容易消耗人的注意力,还会损伤头脑,重责痴呆。
林大夫见祝照情况并不算好,直摇头。
金石药已经被她吃下,若是刚吃的还能用一些药物催吐,叫她好转情况,如今已经过去几天,药性早已消散,只是祝照的身体被这药损得不轻,皆在五脏六腑中,还得以温药慢慢补上,没有两三年不可尽数好转。
只是要补祝照的身体,所需药材较多,目前飞竹林小屋内的药材只是一些普通药材,林大夫开了药方,交给小松,小松又将药方交给了慕容宽,慕容宽收下仔细看了一眼。
“这些药材慕容家的药铺里都有,京都城被封,不好取药,我让镇子里的药铺送来,今夜便能到。”
慕容宽这么说,小松才明白明云见让他留下来的意图,这些东西若是换做给小松,小松就只能翻城墙去城内药铺偷来了。
因为林大夫是来救祝照的,故而慕容宽好心将书房让给了对方,自己抱着被子去林间长亭内睡。
长亭左右都挂着防蚊纱帐,又有草席挡风,索性现下还是秋天,并不算太冷,慕容宽躺下时打了个喷嚏,还有心思安慰自己,便是真的受风寒病了,这不是有个在世华佗能医呢么。
果然夜里,慕容家的小厮便将慕容宽要的东西备妥送来,因为不知分量,每一个都用木桶装着,绝对是足够两三年的量,除此之外,还有一板车的菜与肉,与一笼子走夜路惊恐未定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