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宽不擅骑马,刚才也是拼了命才跟上了明云见,此时下马险些摔倒,跌跌撞撞闯入破庙,才看见缩在破庙案底,于泥菩萨之下的祝照。
祝照的衣襟袖口都是血迹,身上还有污水痕迹,脸色苍白,汗涔涔地正在发抖。
慕容宽几乎是跑到了她的跟前,还没靠近便见祝照疯了一般抓着地上陈旧的香灰朝他这边撒来,嘴里不住地喊:“滚开!都滚开!”
明云见心惊,刹那止了脚步,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他眼睛未眨,慢慢朝祝照靠近,也不管祝照究竟有多害怕,挣扎得多厉害,伸手把人从桌案下捞出便抱在了怀中。
祝照的脸扑上了明云见的肩头,发狠地咬住他肩膀上的肉,口中尝到了血腥味儿,耳畔又听见了来人的声音。
肩上的痛,比不上心上的一分,明云见一手紧搂着她,另一只手轻抚在祝照的背上,现下还不知她究竟在明阐那里受了什么苦,只能轻声安抚她:“长宁,别怕,是我。”
祝照听见这个声音,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雨夜,明云见的肩头是湿的,祝照的眼泪滚滚落在其中,透过冰凉的雨水,烫得明云见心疼。
祝照慢慢松了口,哭得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孩童一般哇地出声,毫无掩饰地将自己方才惧怕全都暴露了出来。
明云见从未听她这样哭过,他见过祝照的眼泪,倔强的,带着隐忍与自尊,也见过她病重脆弱的,偶尔滑下眼角的无助,却没有今日这样,一声一声抨击着他的心,是撕心裂肺的绝望与苦楚。
明云见安慰着她,把人护全,眉心紧皱,眼眶跟着泛红道:“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祝照也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更不知金石药的药性有无在她身体里散去,她只知道她现下冷得厉害,能分得清眼前是破庙,屋外是骤雨。所以她也看得清躺在地上被明阐带来的几人的尸体,和守在破庙外,除了夜旗军之外的另外一批黑衣人。
她心中有恐惧,难以言表,不知如何与明云见说清,她有无数的疑问,不断如针如刀,刺伤了她自己的心。
“皇叔……”祝照缩在明云见的怀中,将自己遮蔽在阴暗处,她不敢动,也不想让明云见动。她不敢看破庙外的人,也不想让明云见回头,她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一只缩头乌龟,没有胆量面对一切。
那些真实的,虚假的,她都想统统抛到脑后。
可人越清醒,细节就越清晰。
“皇叔……十一年前,放火烧了祝家的人……是你吗?”祝照颤抖着嘴角,说出这话的当下,她便将指甲抠进了掌心肉里。
明云见神色突变,祝照从来都信任他,哪怕知道他可能会造反,也从未怀疑过他有无对祝府动手,今日这话,必是她记起了什么,又听说了什么了。
“这都是明阐与你说的?”明云见问。
祝照摇头,她将脸埋在双臂之中,不敢抬头去看明云见,闷着声音道:“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他的话我不会当真,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夜……祝府被害的那夜,我看见了凶手,他们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佩戴着统一长剑,脸上蒙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与此时守在外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祝照颤抖得越发厉害:“其实我曾在祝府见过一眼他们,但那夜我做了噩梦,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眨眼墙头上的人便消失了。现在想来,或许他们一直都在文王府,只是出于某种忌讳,从不在我跟前出现。”
“杀害爹娘兄长的人,听命于你,当年真正放火烧了祝府的,是不是你?”祝照问出这话,突然抬头。
她双眼含泪,下唇被自己咬破出血,此时明云见的双手还环在她的背后,他们如此亲密,却又显得如此遥远。
明云见望着祝照的眼,嘴唇动了动,半晌之后才只回了一句:“不是。”
“那你如何解释那些人?”祝照问。
祝照不想再听他几乎沉默的回答,只要他解释一句,只要他能做出合理的解释,哪怕那是个谎言,甚至是勉为其难的欺骗,祝照都愿意相信。
“没有解释。”明云见道。
这一句话,立刻叫祝照反应了过来,铺天盖地的情绪堪比天塌,她骤然清醒,也彻底明白了。
人不是他杀的,却是听命于他的手下所杀,他的手上没沾染半分祝家的血,可他身上却背着祝家人的债。祝照从明云见这两句苍白无力的话中,只能听出他的敷衍,如若他坦坦荡荡,又何须言语掩藏,如若他从未做过,为何又不敢解释?
都是假的。
祝照紧握着双手,像是自残一般直至掌心破皮流血了,她才逼迫自己推开明云见。
明云见毫无防备,轻而易举便让人从怀中挣脱。
祝照抬头望向他的脸不再视他如救赎,不再是依靠。她孱弱地站起,又似往日那般倔强地不肯在明云见跟前落一滴泪,祝照用力地抓向脖子上的金锁,纤细的金链子割破了她颈上细嫩的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金锁链断了一半,那颗只有掌心大的长命锁被她狠狠地丢在了明云见的跟前,又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掷在了他的脸上。
两样东西扔下的那一瞬,祝照才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一切联系都切断,轰然崩塌。
如若她视为恩人的人是她的仇人,如若她爱之如命的人其实一直都在用巨大的谎言蒙骗她,如若她当年能侥幸逃命,只是因为她是祝家唯一的活口,她的口中能探出祝晓的画,那她这么多年忍病忍痛,苦苦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她从生至死,都是别人棋盘上一步步算好的谋划,若她从无自己的自由,从未拥有过半分真心,若文王府也是哄她入美梦而编织的牢笼,那她这一年多的倾心付出,诚心信任,甚至还想过给他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岂不都是一场笑话。
当真是……一场笑话!
“明云见,我真后悔遇见你。”时至此时,祝照也对他说不出半分伤人的狠话。
反正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就算说了恨,说了永世不想相见,也伤不动对方分毫。
祝照颤抖着看向门外守着的黑衣人,看见那一张张鬼面,回想起十一年前祝府那夜众人惊恐凄厉的尖叫声,回想起兄长将她护在字画缸中,最后看她的那一眼,也回想起溅在门窗上滚烫的血迹,和兄长倒下的身体。
原来这个世上,真正对她好,真正疼她的人,早就一个都不在了。
其实很久之前祝照就明白的事,偏偏在去年回到京都,重逢明云见后,给了她可笑的希望,让她以为她还有幸福的机会,还有人能爱她。
活着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泯灭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报仇?
到如今,她都不知是恨告诉她真相的明阐,还是欺骗自己的明云见,又或是甘心成为他人棋子的自己了。
祝照几乎摇摇欲坠,她望着还僵坐在地上的明云见,看见他颤抖着双手将金锁和扳指抓在手中,忽而苦笑,低声道了句:“不如,你把我也杀了吧。”
也好过她自己怯懦,难了余生。
“长宁!”慕容宽见祝照说完这话便无力地直直倒下,连忙过去扶住对方。
再回头看向明云见,慕容宽怔了怔。
明云见捧着手心里的两样物件,看着出现裂痕的白玉扳指和断了链子的长命锁,微微颤抖着。他脸色苍白,如濒死一般,猩红的双目不知何时落下泪来,就像是在祝照将这两样物件还给他的那一瞬,抽走了他的魂魄,而方才那一句足以杀人的话,叫明云见喉头腥甜,生生咽下一口血。
气血翻涌,一口被他吞了回去,第二口却伴随着咳嗽呛出,星星点点落在枯草上。
“王爷!”武奉见状,连忙过来。
明云见却豁然站起,抬袖擦去嘴角的血迹,把祝照从慕容宽的怀中抱起。
慕容宽也不是傻子,今日频频出事,必是京都里有大事发生,祝照对嵘亲王府几乎没有威胁,明阐故意将祝照带出,无非就是为了引明云见离京。
这处距离京都较远,又在山上,眼看大雨滂沱天色渐暗,想要赶回京都更加困难,说不定此时城门已经被嵘亲王封锁。
早几日小皇帝遇刺,最值得怀疑的便是嵘亲王,今夜这场雨非同小可,一夜过后,京都恐怕要天翻地覆了。
“文王不打算解释吗?”慕容宽见明云见要走,连忙问。
明云见冷着脸没有回答,慕容宽急道:“方才我都听见了,别人不知暗夜军的由来,我身为慕容家的人,又怎会不知?十一年前夜旗军虽在你手中,但暗夜军的实权根本不受你控制,若当初杀害祝家满门的是暗夜军,岂不是……”
“我记得慕容公子在飞竹林中有一所小宅。”明云见打断了他的话,低头看向怀中人道:“她吞了金石药,再不救治怕会落下一生的病根,本王会找最好的大夫过来,便暂借慕容公子的小宅一用,给长宁养伤。”
“这都是小事,长宁是我慕容宽的妹子,我自会护着她,但你不将真相告知,就不怕她当真把你视为一辈子的仇敌?”慕容宽摇头:“我真不懂,文王究竟在谋划什么,如若你是为了江山,今日大可不必亲自过来,只需守在京都看紧嵘亲王,待他造反出面反杀。可若你不是为了江山,又何必在朝中玩权弄势,将重重危险引至文王府,更逼得嵘亲王走投无路。”
“你无需懂,守住口舌就好。”明云见言罢,阿燕连忙替他怀中祝照撑伞,再看一眼慕容宽,今夜恐怕得冒雨入飞竹林了。
第108章 乱象
夜旗军与暗夜军赶到破庙救祝照时, 明阐抓住时机逃了, 不过他并未在意徐环莹的生死。明云见和慕容宽带走祝照后,徐环莹还在破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直至破庙这处空了,骤雨越来越大, 她才逐渐找回了意识, 冒雨慢慢往回走。
背弃徐家, 害了祝照, 甚至还以为明阐这等身份的人会真心实意地待她,这是她此生最可笑、最荒唐的痴心妄想。
徐环莹终于知道, 从一开始诗社对诗就是明阐设下的圈套,而她一步步深陷,又替明阐达成目的, 到头来, 却把自己弄成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
徐环莹记得来时的路,只是这回没有马车, 全靠她自己一双腿,还未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山间野兽多, 时时有奇怪窸窣的声音传来,徐环莹浑身淋雨, 又怕又愧,往京都城走的这一路,她一度觉得了无生趣。
与明阐相识后没多久, 徐环莹便染上了金石药,因为明阐说此药少量食用于身体无害,还曾被用为治伤药物,并且可以给徐环莹带来作诗灵感。徐环莹鬼迷心窍,当真听了他的话,一点一点,损了自己的身体,坏了自己的精神,如今甚至连半本书都看不下去,更别说是提笔作诗了。
她腹中有子,可因为过量食用金石药,她腹中的孩子究竟能否健全长大也未可知,此刻想来,其实明阐根本就没打算要她的孩子。
徐环莹仰天苦笑,越笑声音越大,就越觉得自己可悲,更觉得自己可恨。
落得今日地步,全是咎由自取,全是报应。
跌跌撞撞,徐环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的路,等她走到京都城门前时,天已经渐渐有些亮了,大雨下了一整夜,徐环莹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能活着回来。
看见城门,她终于松了口气,趴在早间还未开的城门上,徐环莹拍着城门朝里面喊,想要有人来救她。
她爹是紫门军,专守城门的,她弟弟是赤门军,每日巡逻,她是徐家的长女,入京一年多,早在军中混了个脸熟,总归有人认得她。
只是徐环莹敲了许久也不见城门有动静,她趴在城门的门缝朝里看,希望能看到从这儿走过的人影。右眼探去时,徐环莹顿时屏住呼吸,入眼所见的正是一名逃亡的紫门军,身穿铠甲的人骑马从他跟前跑过,大刀划过那人背后,生生将人劈成了两节。
滚烫的鲜血浇在了城门上,满京闭门,还有哀嚎。
一滴血溅入徐环莹的眼中,她瞳孔骤缩,无力地跪在地面,很快门缝里便顺着雨流出鲜红的血迹,那血迹沾染她的衣摆,京都……变天了。
几日前小皇帝遇刺,便是寻常百姓都知道中秋之后的京都城不会安宁,能在皇城里意图谋杀天子,必有凶恶之人造反。
几位王爷的府门前都守着金门军,不过是小皇帝当时唯一能想出的权宜之计,只有看住多方势力,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刺客,或者是野心勃勃之人。
只是小皇帝千算万算,没算到金门军中居然也会有人叛变。
金门军与其他京都军不同,早在大周创立之后,金门军便是护皇城安全的一支军队,随着每一代君王的不同统领方式,京都其他军的势力各不相等,但金门军却从未改变过。
如今金门军统领古樊更是誓死忠诚于明家的将军,早年古家是从皇家暗卫中挑选出来的明卫,可入朝为官,被载入史册的。
凡是被选入金门军中的人,一要家底干净,二要为朝效力,立功拔位,否则永远只能守门。
吴少彦若非是沾了大驸马这个头衔,凭他的资格,断不可能成为金门军北门统领,在吴少彦的手下几千金门军全都归他所管。
昨日早朝后,小皇帝留诸位皇叔在宫里用饭,其实也是为了缓和众人的愤怒,毕竟他们府邸都被金门军看守,脸面多少有些过不去。
小皇帝说了几句好话,还没一会儿明云见便被人叫走,具体原因不知,但来通知的是慕容家的公子。
小皇帝看重慕容家,多次想要慕容侯爷回京坐镇,便答应让明云见先行离开,只是明云见离开前,小皇帝意味深长地问了句:“如若皇叔回去后不忙,明日还能入宫,陪朕好好吃一顿家宴吗?”
明云见僵硬着背,没回他,倒是嵘亲王笑说:“陛下该长大了,文王公务繁忙,哪儿能总陪着孩子。”
小皇帝脸色变了变,明云见便走了。
明云见离宫后,小皇帝派人跟着他,但人跟到京都城外便跟丢了,回京禀告后,小皇帝也没留诸位亲王,只是他也没想到,这居然会是他与诸位亲王之间,最后一顿家宴。
申时,天变色,下起雨来。
太后近日身体总不好,小皇帝特地去太后宫殿看望她,在太后跟前瞧见了几位许久不见的妃嫔,又听太后说要为皇家子嗣考虑,小皇帝还是借口政事,一会儿便离开。
秋雨未停,打落了乾政厅前的桂花树,大片金桂落地,桂花的香气带着骤雨沉闷的潮湿气味儿传入乾政厅。忽而天际一道雷霆落下,小皇帝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水染脏了宣纸,抬眼望去,却在天际之处看见了浅淡的红光,彷如天空染血,是异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