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皇帝低头望向伏在自己脚边的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泪,“你不去金华殿,是要让朕送你去掖庭吗?”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辩啊……”
  不知道为什么,席银觉得这些话有些刺耳。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极位,周身裹着一层又一层繁复华丽的纱绸,却也和那个曾经在席宴上眼波流转,示弱谄媚的自己毫无分别。
  与之相比,她甚至觉得,如今这个身着囚衫,手负镣铐,静跪于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气。
  她想着不禁抬看向张铎,张铎面噙笑意,也正看着她。
  席银说不上来,那笑里暗含着什么深意,但她却感觉得到,那人很得意。这层得意关乎眼前的这个局面,也关乎她这个人。
  是时殿中无人一人再言语,帝后相望,也是一人垂泪,一人沉默。
  良久,皇帝收回手,试图把她推开。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
  谁知却听见郑氏拖长的哭腔。
  “不……”
  一语未毕,竟不顾内宦的搀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松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倾,险些摔倒。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贱妇!”
  郑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却还是不肯止声“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毁青天啊!”
  话音一落,却听张铎笑了一声。
  “自毁青天。是个大玄的清谈之题。”
  他说罢,拱手礼道:“陛下,臣等回避。”
  皇帝忙道:“中书监不必如此。朕……”
  皇帝说着指向匍匐在地的陆还:“朕把此贱奴交给中书监,必要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宫中为何有人与刘必秘通。”
  张铎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问不出什么,请陛下把该教的人教给臣。”
  皇帝闻言,背脊渗出了汗。
  郑氏惊惶地看向张铎,“中书监,你……你放肆!”
  张铎并没有回应郑氏,对皇帝提声道:“东伐檄文尚无处着笔,但祭旗之人此时已有。”
  皇帝牙关轻颤:“中书监,郑氏乃……”
  话未尽已被张铎朗声打断。
  “谋逆者当诛九族,女子不可杀,”
  他口中一顿,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终于挑明。
  “则其子可杀”
  此言一出,李继咂舌,赵谦背寒。
  宋怀玉见皇帝手握成拳,不断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张铎震骇,忙上前道:“张大人,太仪殿上,还请慎言啊。”
  赵谦张口喝道“太极殿议一国之务。逆党祸乱内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岂有阉宦妄言之理。”
  “大将军这……”
  眼见赵谦顶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怀玉生怕他一个不仁,自己就要被斩于殿前,顿时失了语。
  张铎走下东楹,朝着席银所跪之处走去,含笑道:“东伐军机在即,三月开春,河开路通,晋地粮马载途,此一战就没那么好打了,陛下尚有几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决。”
  他说完,冲着席银笑了笑。
  那双清隽的眼中明光闪烁,恣意放肆,若无旁人。
  “中书监……留步。”
  博山炉喷腾出最后一丝烟气儿。皇帝扼袖,抬臂相留。
  虽然牙齿龃龉,心痛地几乎落泪,却最终还是开了口道:
  “朕……拟诏。”
  郑氏闻言,不可思议地望向皇帝,惨声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啊!”
  皇帝忍无可忍,抚摁胸口,回身几步逼近郑氏,直把她逼得缩抵屏风。
  “你与逆臣密谋,指使贱奴行刺朕的时候,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啊?”
  “陛下……”
  “你给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萧氏二人的尸首尚为收殓,朕为你们错杀二女,正好,随同你与太子一道大葬!”
  郑氏浑身颓塌,瘫软在地。
  “陛下……贱妾知罪了……一切都是贱妾的罪,受刘必蒙蔽,犯此大弥天大错……贱妾不敢求恕,但太子无辜啊,求陛下的在贱妾侍奉陛下多年,看在兄长常年驻守河西,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太子……求陛下饶恕太子……”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在地上几乎蜷缩成球。
  李继看了张铎一眼,见他略一颔首,这才出声道:“陛下,太子年幼,不知实情尚有可原,况其正位东宫以来,并无……失德之处啊。”
  皇帝一掌狠拍席案:“养于此等贱妇裙下,其何以即位大统!中书监,朕……”
  话至此处,皇帝只觉自己心肺一阵剧痛,腥气上涌,几令他作呕。
  他分不清此时心中是大怒还是大悲,但为求说话顺畅,批命地把那口散发着恶臭的气给吞咽了回去。
  “朕……朕即废郑氏为庶人,押廷尉候审判罪,其子一并罢黜!赐……赐酒”
  “陛下啊!求您念恩啊……”
  皇后挣扎着扑跪到皇帝脚边,以头抢地,声嘶力竭。
  一时釵环散坠,玉碎珠落,尽皆滚到席银的膝边。
  戴在皇后头上的,一定是这世上最好,最光亮的东西。
  晶莹剔透,辉映着背后的天光,几乎盲人眼目。
  席银不禁伏下身去,想要去捡离她最近的那一颗东珠,谁知珠子却被一履(2)踩住。
  随即听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不准捡。”
  她骇了一跳,忙捏了手指。
  抬头见张铎低头正看着她, “物凭人而贵,亦因人而贱,你自己慎重。”
  要拧转一个人的习惯,总是需要些雷霆的手段。
  但比起深夜放狗,此时席银眼中的张铎,到还像个人。
  “对不起……”
  她说着,垂眼伏下身,向他行了一礼。
  “我以后不会了。”
  他低头望着她的背脊,突然道:
  “女人喜欢金银珠玉无妨。以后向我讨。”
  他的声音始终不大。
  在皇后惊慌无措的哭喊声中,并没有人知道,中书监和女犯说了些什么。
  他就这样无情无欲地和一个女人在旁人生死局上相谈,甚至不自知地撩拨。
  让她跪着,也教她站着。
  皇帝此时早已身魂具疲,命赵谦把郑氏压下,摁住眉心对张铎道:“明日入朝,朕要和你与赵谦,裴放议东伐之务。”
  说完,又看了一眼张铎身边的席银和那个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陆还。
  “陆还枭首,此女……凌迟。拖下去吧。”
  席银听到“凌迟”二字,不禁瞳孔收缩。
  “怕了。”
  能不惧怕吗?
  她身处洛阳宫城,满身镣铐,身犯重罪,皇帝亲口下了诛杀之令,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了。
  殿外飞絮吹进,雪浪一般地从她的膝前翻覆而走,终在张铎的鞋履前停驻,她这才发觉,太仪殿中,除皇帝外,众人为表恭敬,皆脱履穿袜而行,独有他不解履。而水性杨花之物,果有灵气,就这么覆粘在上,再不流走。
  席银望着他鞋履上杨絮,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并不指望什么,只是因为身世漂泊,无枝可依,死之前,她想要拉一只温暖的手而已。
  谁知手竟被人握住。
  “起来,跟我走。”
  这一句到是阖殿皆闻。
  李继错愕,忙道:“中书监,此话何意啊。”
  张铎没有应答,仍看着席银道:“是不是站不起来。”
  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
  张铎余光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赵谦。
  “过来,开镣。”
  若不是因为身在太仪殿上,赵谦真恨不得乐拍大腿,心思这木偶像终于开窍心疼起姑娘来。刚要忙不迭地上来替人打开镣铐。抬头却见皇帝面色涨红,捏放在席面上的拳头颤颤发抖,这才幡然回过味来:张铎在借这个丫头,逼看皇帝的底线。
  于是忙将性子压下来,拱手朝皇帝行礼道:“臣请陛下示下。”
  皇帝面色由潮红转向清白,口中津液(这是口水,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麻烦审核看清楚!!!)酸苦。
  他扶着宋怀玉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中书令,这是行刺朕的大罪之人!”
  张铎没有松开席银的手,垂眼笑了笑。
  “是,但臣有怜美之心,陛下就恕臣英雄气短吧。”
 
 
第25章 春雷
  英雄气短。
  一时之间,皇帝脑中十方洞天,金铎轰鸣。五指绷张,以至于手背经脉凸暴,看起来十分骇人。
  然而又悬掌在案,迟迟不落。
  他不是不明白,张铎在探他的底线。
  是以这一巴掌,他不敢落,也不能落。
  “朕……说过。”
  这一句几乎是从喉咙仅剩的缝隙里逼出来的。
  话声起来,皇帝终于慢慢地捏回五指,从玉簟上站起身走到张铎面前。
  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以至于咬字不稳。
  “朕说过……江山与张卿共治。中书监既有怜美之心,那此奴,朕就赐与中书监为私婢。”
  张铎在席银眼底看到一丝不可思议的惊骇。
  “先认罪,再谢恩。”
  席银回过神来,想要松开他的手伏身,奈何他却将十根手指扣进了她的指缝之间,没有一丝要松开的意思。太极殿上她不能问他此举何意,只得这般握着他的手,伏身下拜。
  其后倒是真的听了他的话。
  先认罪。
  把那何该千刀万剐,九族尽诛的罪清清楚楚地呈尽。
  而后才叩头,以谢皇帝宽恕之恩。
  其间张铎迁就她伏低的身子,一手握其掌,一手撑膝,弯着腰陪她把那不算短的一番言辞,一句一句,咬字清晰地说完。
  席银在很多年以后,看似轻描淡写地回问过张铎。
  太极殿上,为何要她先认罪,再谢恩。
  张铎没有说话,翻了一本无名的私集给她看,其上有一言道:“既起杀心,则刀落无悔,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席银至死最爱的莫过于 :“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一句。
  狂妄无极,生死风流。
  但每回品读,却往往念及后面的那一句。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满城名士皆是寒山雪蕊,独作文之人,是头热血滚烫的雄兽。
  可他未必不是这一朝的风流,是席银的清白。
  ***
  二月末,天转大暖。
  皇太子刘律同其母郑氏因谋逆之罪,同废为庶人。皇后囚于廷尉,太子封禁南宫。
  众臣于殿上跪求,才求得皇帝收回了赐死的诏书。
  与此同时,太子的母舅郑扬,为替亲妹与外甥求情赎罪,拖着病体上奏请战东伐,千里奔赴洛阳受令举旗,东伐至此序幕大开。
  三月三,临水拔除(1)。
  洛阳巨贾魏丛山在私园芥园举临水会。王公以下,莫不方轨连轸,男则朱服灿路,女锦绮灿烂。都人野老,云集雾会。其间却独不见张氏父子。有传言称,张奚急病一场,已几日不得下榻了。至于张铎,他向来恨清谈玄学,是以他不在众人到正好尽兴。
  洛阳永宁寺,九层浮屠百丈于高,四角金铃悬风,声余十里。
  席银立在塔下,双手合十,长诵佛号。
  赵谦箕坐(2)在茶案一边,冲着席银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第一次见你带女人来观塔啊。”
  张铎揭炉燃香,“不是第一次,十年前同母亲来过。”
  赵谦抿了嘴,端身跪坐。“这座塔有什么好看的。”
  张铎推过一盏茶:“你还记不记得,陈孝从前演过一卦,但他不敢说。”
  赵谦拍了拍大腿,“哦,你说‘浮屠塌,洛阳焚’那一卦啊。嗯,也对,他一举世清流,是不敢说这种话……”
  说完,他又觉奇:“欸,你今日倒是自己提起陈孝来了。”
  张铎不言语,低头朝席银看去。
  她身着一件绛花双璎裙,虔诚地跪在塔下,仰头望着那四角的金铃。
  清风知意,吹拂起她的绦带长发,宛若降仙。
  “啧。”
  赵谦顶着下巴,品评道:“这块银子,越看越好看。不过比起你家平宣,还是差点意思。”
  话刚说完,眼里就被弹了茶水。
  “闭眼。”
  他忙不迭地用手去挡:“你说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平宣在座,你不让我去,把我扣在这里陪你看塔,现在好了,连银子也不让我看,你就不信我一气之下,挂印东出,寻郑扬去。”
  张铎抬手东指。
  “交印,去。”
  赵谦咧嘴一笑,端茶道:“说说而已。”
  说完岔开话道:“你说,你们家这小奴婢,那么虔诚的求什么呢。”
  张铎含了一口茶,平道:“无非关乎岑照。”
  赵谦笑道:“你这语气真不善。”
  “妄听慎言。”
  赵谦一撇嘴,斜眼喃道:“老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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