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至此处,目中蕴出一抔饱含柔意的光。
“陈孝,他不是赵谦,他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拟之人。所以,他们作不成挚友吧。”
席银再次望向浮屠。
那是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孤独沉默,立十年未倒,其上有历年雨水,风潮肆虐过的痕迹,但却被他的高度遮掩得当。其上金铎,人不足以撞打,唯高风有此力,可陪之共鸣。
她一时觉得那从塔上吹下的风刺骨的寒冷。
哪怕是在阳春三月,仍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阿银。”
“在。”
“大哥是个经历过大悲的人,也是个与世无善缘的人。世人之中,哪怕是我,也并不认可他。可他毕竟是我大哥,母亲在他年幼时,弃了他,我不敢问他,那几年他是怎么在乱葬岗活下来的,也不敢问母亲,她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自从大哥回家以后,他不肯要旁人一丝暖,你在清谈居住过吧。”
“是。”
“你看那儿像个什么样。不让奴婢撒扫,也不让江伯他们照看。除了母亲给他的那尊白玉观音,连一样陈设都没有。十年如一日,跟个雪洞子一样……”
“奴明白,郎主在做一些大逆……”
她觉得将要出的词似乎太过了,却又一时寻不到一个何是的词来替代,索性不再出声。
张平宣叹了一口气:“看吧,连你这样一个丫头,也会这样看他。”
席银没有反驳,静静地垂下了眼睑。
张平宣握住她的手腕。
“阿银,他肯让你留在他身边,你就替我们陪陪吧。”
席银看着张平宣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抿了抿唇。
“郎主救了奴的性命,让奴活下来了。但奴还是想回到青庐,想去找兄长,陪着兄长安安稳稳地生活。”
她说完揉了揉眼睛:“奴什么都不懂,奴……真的太怕他了。”
“阿银,惧怕都有因由。父亲怕他是个乱臣贼子,母亲怕伤天害理,我怕他终有一日万劫不复,那你呢,你怕大哥什么呢?”
第27章 春雷(三)
是啊。
她唯一怕的是死, 可是,她渐渐明白,张铎好像并不会杀她。
***
东晦堂在张家宗祠的后面, 与祠堂相连。
一丛巨冠的海棠连栽数,将其深掩在后。
张奚认为, 墓乃藏形之所, 祠堂才是安魂之地,因此,张家的宗祠不设在河内祖坟,而是至于厅堂, 后又修东晦堂, 引为内祭之所。
自从张铎斩杀陈望一族之后, 徐婉就住进了东晦堂再也没有出来过。
堂中除了祭祀之物外,只有一座白玉观音,供奉在佛龛之上,每日的香由徐婉自添, 除此之外,只清供时令鲜花枝,冬为素梅, 夏是菡萏,秋取白菊, 春插海棠。
此时正逢阳春,海棠艳冠如血。
树冠下有一个身着白绫禅衣之人,履袜尽除, 退冠散发,赤足跪在堂门前。
门上悬着一张竹编帘,帘后朦胧地映着一个女人绰绰的影子。
“即唤我来,又为何不肯见我。”
竹帘轻晃,先是散出一缕叹息之音,而后才有声应道:“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哪怕是隔帘而语,我都恨我自己。”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张铎十指紧握,环视周身,“你要让我以这样一个待罪之态跪在这里。既然隔帘而语,也让的你愧恨,那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反正你也不会放过你自己!”
他说着,抬起一只膝盖,伸手就要掀帘。
“你跪下!不准起来!”
门后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张铎一怔,上下颚酸疼地咬合了两下,牙齿龃龉,心胀痛得难以言说。
他屈膝从新跪下。
“好,我跪。你让我跪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不哭,不为我哭,也不为张家哭。”
帘后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一只雀鸟穿连而入,瞬间摇乱了那道人影,张铎的目光追着那只鸟,静静地落在帘面上。
海棠花的影子,随着日头的方向渐渐移开,把他曝露于温暖的春光之下,他不由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仰起头来,禅衣遮蔽不了脖子,露出其人年轻而分明的喉结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皮铜骨。
每一寸血肉,都有知冷知热,识疼识痛。
“退寒。”
“还请母亲不要这样叫我,唤我名讳,单字为‘铎’”
“这个字就这么好,没有血脉相继,没有亲恩寄望,就你一个人认的这个字,就这么好?啊?”
张铎笑了一声。“我有亲族吗?”
他抬起头来,反手只向自己的胸口。
禅衣的宽袖退下,露出他骨节分明的手腕。
月余的那道鞭伤伤疤尤在。
他喉咙一哽。
“我配一个有亲恩寄望的名字吗?”
“你原本配,是你自己不要。这条路,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选的,即便如此,你尚可回头,可是……可是你却越走越偏,越走越万劫不复。”
“我有的选吗?母亲。”
“为什么没有!我让你每日在白玉观音面前跪一个时辰,你跪了吗?我让你去陈家坟茔祭拜谢罪,你又做了吗?”
“呵呵。”
他分明冷笑了两声,抬头道:“白玉观音,我早就砸了,至于陈家坟茔,陈孝的墓是我赏给他的。”
“住口!”
帘后人气息紊乱,甚至有些站不稳。
一时花深风慢,天光与云影悠然徘徊。远处传来永宁塔上金铎的声音,伴随此声入耳的还有一个沉闷地巴掌声。
“退寒……”
徐婉扶住竹帘朝外看去,只见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红的手。
“我知错,不敢再妄言。你满意了。
“……”
“母亲,我不知道你自囚于此,究竟是要为我赎什么罪,但我尚不至于昏聩,不明你对我的用心,是以怎么样都好。”
他说着闭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说话,我可以就这么一直跪着,陪着你。”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为何还要执意行此恶道。”
张铎笑了笑,扯起后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头罢了。”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头就是当年的腰斩台,我死了,你会开怀吗?”
“怎么会,母亲不会让你死……”
她动容之下说出了此话,脱口又深觉荒唐,不该对这么一个有罪之人妄存温情,不由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他却还在笑,转而轻蔑又自负。
“你已经弃过我一次了……”
“我……”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断其声道:
“或者你去问问父亲,他信吗?”
话音一落,一奴婢在后行礼道:“夫人,郎主来问,您与郎君,可话毕?”
“没有!”
帘后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与大郎,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话说呢。”
张铎弹了弹身上的海棠落花。
“你不是说,即便和我隔帘而语,都觉愧恨吗?”
“大郎,我……”
“你准我起身吗?若准,我就去了。”
“再等等……”
帘后的人手指抓帘,一下子揉乱了自己映在帘上的影子。
张铎望着那道被揉皱的影子,眼角也有一丝皮肤胀裂的痛感,他不由抬手摁了摁眼角,似若无意地笑道:
“哪一次来看你,免得过?你让他打吧,打完了,他才会对你好些。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春阳明好,徐婉面覆着被竹帘切碎的光。
那光啊,竟和张铎的话语是一样的,听起来饱含温情,却如同寒刃一样凌厉。
他见她沉默,便弯腰撑了一把地面,直膝站起身来:“母亲,这和跪观音相是一样的,无非一个伤筋动骨,一个穿魂刺魄。相比之下,我觉得前者更好受些。”
他说完,赤足踩在石板地上,转身朝祠堂外的正庭走去。
外袍已被剥去,禅衣单薄,几乎得以勒出他周身的每一块胫肉。背脊上的伤疤透过衣料,依稀可见。
徐婉含泪合上眼睛,手中走数的佛珠伶仃磕扣。
忽然风乍起。天边金铎之声大作。竹帘翻掀,露出一双在海清之下合十的手。
观音座下清供给的海棠花迎风摇枝。
落下了一大抔猩红。
张铎踩着满地红棠,走进东晦堂外的正庭。
张家长女张平淑,次子张熠,以及正室余氏皆在庭。张平淑抿唇垂头,手指上缠着腰间的绦带,张熠则站在乙方莞席的旁边,望着席旁的刑杖沉默不语。
觉他从东晦堂前走来,张淑平哑然唤了他一声。“退寒……”
张铎笑向张平淑,偏头道:“长姐,这是何人名姓。”
“放肆!来人,把他绑了。”
张奚拍案,惊得庭中众人皆瑟肩。
张平淑扶住张奚的手臂道:“请父亲三思啊,女儿听平宣说,大郎上次受的鞭刑还未好全……”
“ 铎已好全。”
他打断张平淑的话,屈膝在莞席旁跪下,抬头迎向张奚。
“我有一句话要问父亲。”
张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你问。我倒要看看,你有脸问什么。”
张铎抬手拈起胸口的衣襟,抬头道:“母亲让剥衣褪履,以待罪之态候见,否则不相语于我。我愿听母亲之教,但我也想问父亲一句,行刺之案勾绝,罪人罪有应得,而我,究竟何罪?”
张奚拄杖在地。
“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的阴谋?你逼帝杀子囚妻,已是大逆不道。更堪万诛的是,你竟然利用皇后母子,逼郑扬东伐?”
张铎疾声道:“郑扬长守河西,如今河西里内安定,为何不可调兵东进!”
“那为何你不让赵谦领旗!”
“中领军维安洛阳,何以轻易换职!”
“呵……”
张奚笑了一声,低手指向他:“这几年,你费尽心思把赵氏父子摆入中护军和南方的外护军中,你告诉我,中护军是护卫陛下的中护军,还是护卫你张铎的中护军。南方的军户,有多少吃的是你张铎粮饷?中书监大人啊,维安洛阳?你也说得出口!”
他说得气竭身晃,张熠连忙搀扶着他,回席坐下,回头对张铎道:“大哥想想徐夫人,跟父亲认个错吧。”
张铎摇头笑道:“子瑜糊涂,大司马与我论的是国事,认错可解今日之责?”
张奚颤举起手,东向而指。
“你倒是不糊涂,如今郑扬抱病东进,若兵败,你则可以问罪于他,拔了河西这一跟壮刺,这尚是上苍留情,若他病死战中……中书监,下一个,你要灭谁?”
他说着,反手指向自己。
“老朽吗?啊?”
声落手拍席,震荡地茶水四溅。
“你母亲当年带你入张家,我何曾不视你为亲子,潜心教导,所授子瑜的,也尽数授你,亏过你一样吗?难道你真的要毁了张家门楣,令你母亲,你的亲妹妹也沦为罪囚你才甘心吗?想我张奚,枉读几十年圣人之言,竟教化不了一个少年人,我张家养你,诚如养……养……野狗!”
言尽于此,张奚浑身乱战。
余氏忙上前道:“郎君,保养身子,不要为一个逆子如此动气啊。”
张铎闭上眼睛,没有再出声。转身在莞席上趴伏下来。
背面日光正暖,而胸前则度来石板的冰凉。
他将双手握成拳头,合于头顶,忽道:“父亲要我如何。”
张奚颤道:“诛杀行刺之女,奉头上殿请罪。”
张铎笑而摇头,扬声道:“我不会杀她,请父亲重责!”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稍后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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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雷(四)
张铎不是第一次在东晦堂外受这样的责罚。
在平时, 无论刑责有多疼,他都绝不肯叫喊。
一门之隔,徐婉就在那道永不会为他卷起竹帘后面。不论是鞭声还是杖声, 她理应都听得见,他不出声, 是不想逼她哭。
自从东晦堂闭锁以来, 张铎时时矛盾纠缠。
徐婉不哭的时候,他会觉得她身囚东晦堂是罪有因得,甚至不时恶言以对,可当她一流泪, 他却再也无话可说。
就好比当下。
他看了看周遭, 并无人任何可供堵嘴之物, 只得随手从身下抓起一把饱含海棠想香气的土,揉捏成块,咬含入口,以此来缓解牙关生咬的痛。
即便如此, 他似也还会妄想,她是不是能走出东晦堂来,看他那么一眼, 就一眼。
然而堂门虽开着,那层竹帘仍在, 人后的影子像一段无情的树影,一动也未动。
张铎自嘲般地笑了笑。垂头收回目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