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言过谦。”
他将手边的灯火移开,抱臂陷入阴影之中。
“郑扬虽已垂老,但却是一朝难得的良将,刘必手底下有些什么人,他自己又是何人物,我心里清楚,晋地粮草不足,战马不肥,你能领着这么一只军队,攻破汇云关,直插云洲城……你的演阵用兵之术,赵谦未必敢领教。
“不敢。”
他说着,朝张铎伸出一双手。
“如今,是张大人身边的阶下囚而已。亏我在青庐研习数年,也只得大人,赏了这一遭痛快而已。陈孝……其兵法心得,应远在我之上,只可惜,陈家是大儒门阀,子嗣远战,否则,他尚能与赵将军一搏。”
“假话。”
这二字落下,岑照勾了勾嘴角。
“大人不肯放过岑照,是因为害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在顾忌什么。”
张铎抬头冷声道:“你既无畏生死 ,大可明言。”
岑照闻言,朝前稍显狼狈地迈了一步,声较之前,放轻了不少,“生死,倒是无畏。但我家的阿银,还在大人手中。”
张铎笑了一声,“我不屑拿个女人来威胁谁。”
“也是。大人在朝这么多年,不结姻亲,却能将大半个洛阳的门阀士族攒于股掌,实令人叹服。”
“我用的是什么手段,你心里是明白的,你也领教过,不用再对着我说虚话,我没有这个兴致。”
“是,那照就说明话。”
说着,他又忍不住嗽了几声,一时佝偻了背脊。
面前传来几下手指与杯盏敲击的声音。
“你面前有一盏茶。”
不算是关照,也没有羞辱的意思,岑照也不推迟。
颔首应了个“是。”依言弯腰,伸手试着朝前面的茶案摸去,却始终不能触碰倒杯盏。
张铎见此,顺手拿起手边的匕首,顶着杯身向岑照推去。
“端稳了,只赏你这一盏,献俘之后,廷尉狱中饮食不堪,这样的茶,你这辈子再也喝不到了。”
岑照端起茶盏笑了笑:“大人也这样对阿银说话吗?”
“我有何必要与一个奴婢多话。”
“那便好,阿银心气弱,平日我偶尔一两句重话,都会惹她的眼泪。好在大人不屑理睬她,不然,她要哭成什么模样。”
一席话毕,其言辞云淡风轻,却像一块烙铁直烙铁在张铎的胸口上。
将才的言辞交锋,二人皆在试探,互有来往。
然而,说到与席银有关的事上,张铎竟不自觉地,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谎话。
什么不与一个奴婢多话,天知道,他对着席银说了多少原本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
就更别论“什么该杀就杀。”
他面对那个女人,甚至连口刀都飞不出来,怎么杀?
张铎忽地会出意思来。
眼前的这个人,在用席银攻他的心,他不断地强调席银身上那一段他看不顺眼的软弱和卑微,反复谈及他对席银的关照,以及席银对他的倚赖。
这些都是张铎急于从席音身上破除,极于要席银斩断的。
字字句直插他的要害,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想至此处,他抬手一把握住岑照手腕上镣铐,往案上一摁。
岑照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身子猛地朝前一倾,屈膝在案前跪了下来,不及出声,就听到了头顶传来其意不善的话。
“岑照,世人都知道,张铎是个无心之人,亦不屑攻心之道。是以与我博弈,攻心为下,你至多在死前,为自己多讨得一层皮肉之苦。”
岑照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只得被迫仰头道:“大人当真不屑攻心吗?”
“何意?”
“大人利用阿银逼迫皇帝囚禁皇太子母子,并以此反逼郑扬东伐。致使郑扬身死于战中。虽然,大人因此受了大司马的重刑,几乎丢掉性命,却也因此避开了朝内军务,让叛军一路杀至云州城,将郑扬的这只的军队消耗殆尽。至此,各洲郡外领军之中,再无可以掣肘赵谦的势力。这一连招的实棋,张大人走得绝妙。但照私猜,大司马之死,应是其中攻心的一环。”
“呵……看得不差。”
他说完,松开摁在案上的手,“那你试试,你的攻心之道,能否在我这里给你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岑照扶着案,半晌才慢慢站起来。
磕碰之下,镣铐哗哗作响。
“阶下囚而已,哪里敢对大人使什么攻心之道。照……从未想过在你手中还能有什么生机,我不走,无非是不想我家里那个丫头伤心,她小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怕我再丢掉他,非要拽着我的袖子才肯入睡。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让她相信,北邙山的青庐是她的家,我永远不会丢下她。我不能骗她。哪怕死在洛阳,我也要让她明白,我回来找过她,我没有丢下她。”
他说完这一番话,面前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良久,方从背后突兀地吐来四个咬牙切齿的字:“龌龊至极。”
岑照顺着声音转过身。
“无非孤人求偶而已,中书监,言辞自重。”
“自重”二字,陡然点燃了张铎的心火。
但他发泄不出来。男女之事和那些幽玄无用的玄学清谈一样,是过于浮于乱世表面的东西。张铎弃置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被人就此明斥,要他自重。若是此时发作,无外乎把他这十几年的禁欲修炼全部焚了。
他背过身,强抑住怒意,内翻腾不止,他不由握紧了手指,然而,那夜在清谈居中,手掌捏握之时,那柔软温暖的触觉一下子全回来了。他继而想起了席银的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眼泪,喉咙颤动,连吞咽的声音都几乎能听见。
“来人!”
赵谦在外听到这么一句,忙挡下摁刀就要入内军士,挑开门帐跨了进来。
见张铎面色涨红,不禁道:“你们这是饮了酒。”
话音一落,岑照竟笑了一声,朝着赵谦的方向道:“赵将军,送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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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春关(三)
赵谦命亲兵将岑照带出中军大帐, 径直走到张铎面前。
“你在洛阳见他时,可比我冷静。”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与他无关。”
赵谦将剑别到身后, 弯腰倒了一杯茶,侧身倚在茶案上。
“与他无关就好。对了, 你那日问我的那个问题, 我想明白了。”
“我问你什么问题。”
“嘿?你这记性。”
赵谦端着茶盏转过身,“你问,在我看来,清谈玄学, 安得了国吗?”
说完, 他交架起一双腿, 仰头道:“我想过了,安不了。西北不安,各洲郡的王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陛下到是有谪仙之姿,但却只顾着自己的仙人做得雅,把常旬这些闲翻《周官》的人搁在高位上, 对着军务指手画脚,迟早要乱。”
他说着, 低头看着茶盏中自己的面目,放缓了声音。
“但我不想谋反,至少……我不想沾这个血。”
张铎冷笑了一声:“你怕平宣?”
赵谦道:“你知道, 她是个有刚性的女人,她喜欢正直良善之人,我不想他把我看成一个篡国的罪人。我……”
“赵谦。”
张铎突然打断了他。
赵谦晃了晃茶盏,没在接着往下说。然而,面前的那道目光寒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张铎声音不大,却有灌耳之势。
“ 号令万军之权是最大的杀伐,为一个女人畏惧不前,是会遭反噬的。”
“我知道……”
“且,你人在镛关,又与我关联甚密,你脱得开吗?”
赵谦抬头笑了笑:“我就想对着你妹妹的时候,人清白点,心里吧坦荡点。”
赵谦脸上这个笑容,在谈及张平宣的时候,张铎倒是时常能看见。
他的确是一个坦荡的人,粗糙地军营里滚了一辈子,除了行军打仗之外,别的事多不在意。喜欢张平宣也不藏着掖着,张平宣不喜欢他吧,他也不难过,整日里嘻嘻哈哈,像啥苦也没吃过。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要是听得懂,我就跟岑照锁一块了。”
他说着直起身。
“明日曹锦的军队,就会入云州城,与我留在那里的守军汇合,常旬这些人,如今都在镛关,洛阳就只剩下那个废太子,根本不可能集结军力与你我抗衡。我就做到这一步,剩下的,别逼我了。”
张铎垂目,须臾之后,方点了点头:“可以。把后日献俘礼的军礼部署,移给江凌。”
“成勒。”
他放下茶盏拍了拍手。“那我走了。”
说完,作死地在张铎头顶打了一个响指,趁着他没发作,转身脚下生风地跨了出去。
帐起长风入,一道清冷的月光袭地。
张铎短暂的曝入其中。帐外的背影畅快清灵。
言不由衷,尚可自保。
但言尽由衷,无疑是一种自我疏解。
洛阳城秋至。
浮云流变,山色迁黄。
自从张铎去镛关以后,张府的奴仆跟看守囚犯一般地守着席银。江沁仍然每日教席银识字,偶尔也讲一些浅显的文章与她听。其余的消闲时光到也过得飞快。
这日席银在张平宣的寝室外浣衣,江沁亲自送饮食来,见她撑着手臂力气不济,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席银见是江沁,忙就着裙摆擦了擦被水冻红的手,小声道:
“江伯。我今日的字已经写过了。”
江沁笑着替她撑开竿子上的衣裳。
“郎主不在。我到不想过于为难姑娘。姑娘每日要写字,又要做府上的活计,实在辛劳。”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紧闭,人声全无,不由叹了的一声。“女郎不肯见你,你还照顾她这里的事啊。
席银解下袖上的绑带,挽了挽耳前的碎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比我还可怜呢。”
江沁笑道:“怎么说。”
席银将浆洗的木桶提到一旁,直起身道:“父亲死了,母亲又把自己关在东晦堂,有个哥哥……又是个霸王,不体谅妹妹,只知道磋磨。真还不如我,至少,兄长一直对我很好。”
她说到此处,神色暗淡下来。
“江伯,你说郎主会放我去见……”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奴仆跌跌撞撞地扑进来,险些撞翻了席银脚边的木桶。
“江伯,出事了!”
江沁转身道:“这是女郎的地方,慢慢说。”
那奴仆这才把声音压小下来,抹着额头的汗道:“陛下在镛关,崩了……”
一个“崩”字出口。
庭中的奴仆皆怔住,继而有人脚下一软,跌跪下来。
帝王死,称“崩”。这是帝王的丧讯。
无论庶人或大夫,闻帝丧讯皆要扑跪于地,哀嚎恸哭。
江沁给席银讲述《礼记》的时候,曾一语带过。
而张铎在夜里听她复书的时候,却给这个字做了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注解。
那时他握着笔,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如果当时你手上的匕首落得不软,本朝的这个字,就该你来写。”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席银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席银缩在他的身下,头顶抵着他的下巴。
她其实是有些发抖的,但是害怕张铎发觉她的怯意,又只得把脖子僵得像一节木棍,尽力稳住声音道:“我不敢写。”
张铎顿了顿笔杆。
“跟我同握一杆笔的时候,百无禁忌。”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写了一个“崩”字。
席银着实很喜欢“百无禁忌”这个词,以及张铎说及这个词语时,冷静自持的语气。
并不十分狂妄,却又足以给她底气。
冥冥之中,它翻转了很多原本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毫不刻意地恕了她当年弑君的罪,让不卑不怯地活了下来。
如今,再听到这个“崩”字,席银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奴仆,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悲切而姿态麻木。这个场景,令席银恍惚想起,当日在太极殿上,张铎要她跪在皇帝面前,先谢罪,再谢恩。
罪也好,恩也好,在叩首之时一并清偿。
这个时候,她反而不需要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皇帝在镛关遇刺崩逝的消息在洛阳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尚书令常旬等人皆在镛关,洛阳各大门阀投鼠忌器,生怕镛关生变,要祸及身在镛关的宗长,都不敢轻举妄动,而镛关丧仪之外,又没有传回一丝的消息。
席银在一次见到张铎,时已渐近深秋。
那日她正在清谈居的廊下翻一本《集注》。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张铎身着玄袍,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前几日,廷尉狱奏报先帝的废太子与其母郑氏因病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