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银在她的话声中垂了头。
这些话对于她来说,如同巴掌拍脸。
是非向来基于立场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孔孟之道,圣人教化,这是世人都知道的好东西,席银的确不懂。因此面对张平宣,她有些无地自容。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试探地开口道:
“我微不足道,字……都还不曾识全,孔孟的什么……话,我不懂,但孔孟既然是圣人,他们也不想教他们的弟子,手足相逼,父子相残。”
张平宣喉头一哽。
竟不知道如何去驳斥她的这一句话。
席银抖开那件鹤羽氅,披在她身上,屈膝向她行了一个礼。
“殿下,回去吧,我会想法子,救兄长脱困的。”
“你……”
“是啊,他是我的哥哥,我就算糊里糊涂地赔进去也是因该的,但殿下不同,殿下还要宽慰太后。”
“你在说……”
“我知道殿下想跟我说什么,您是有气节的女子,您不为偷生而屈节,我在您面前自惭得很,但您总不愿意看见,太后与您一样陷入死局吧。”
她说着,扶着她的手臂,弱声又劝道:“起来吧。殿下的心意,我会说给兄长听的。”
说着,她抬头露了一个笑容:“其实,我们兄妹,本是北邙山的偷生人,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眷顾,能在乱世苟全性命,兄长还能得到殿下的青睐……”
她说了一席丝毫不闻气性的话,手上使了些劲儿,不想竟真的把张平宣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殿下回去吧,陛下只给了奴三个时辰,奴要出宫了。”
说完,她朝她行了个礼,垂眼从张平宣身旁行了过去。
阖春门前,赵谦靠在马背上等席银。
已是深夜,楸木的影子布在城门下,席银的身影轻飘飘地从门中走出来。
“陛下不是让你在廷尉狱等吗?”
赵谦站直身道:“殿下呢。”
席银轻应道:“已经起身了。”
赵谦松了一口气:“我就担心殿下那性子。才过来看看。”
他说完,神色有些黯然。
席银立在马下朝他笑了笑:“人家是兄妹,不至于的。”
赵谦被她这笑容缓了气,低头笑道:“你这兴致可真治陛下那个人。”
席银道:“听你称陛下,还真有些不习惯。”
赵谦伸手撑她上马:“这就叫改天换代,他登了极位,我就再不能把他当兄弟,我是要替他开奖破土的能将,要受他奖给我功,怎么还能像从前那样,来吧,带你去廷尉狱。”
席银借着他的力跨上马背,低头问道:“兄长还好吗?”
赵谦道:“那得看你觉得,什么算好。”
“什么意思啊。”
“受了些考竟的轻刑,但尚不妨事。一会儿你自己进去,我就不跟着你一道进去了。”
席银疑道;“为何啊。”
赵谦抓了抓脑袋:“为你好,好容易陛下松口让你见他一面,我跟那儿杵着,你们能说些什么话。我就想谢你,你算是个为殿下好的人。还有,殿下为他那样……我反正……”
他话没说完,席银也识趣不再应话。
马蹄声“叩叩叩”地在铜驼道上回响。
行至廷尉狱门口,席银下马,交了手书,狱吏忙开了门,引她进去。
“阿银。”
岑照的声音很平静,席银步子一顿,还不及说话,便见他已经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摸行了几步,直到手触碰到牢门。
“哥哥怎么知道是阿银。”
岑照扬唇笑了笑:“铃铛呀,虽然很久没听见了,但我还是记得这个声音。”
狱吏道:“贵人有话就隔着门说吧。”
席银忙道:“能让我进去吗?”
“别进来。”
岑照垂下手臂:“我这一身多难看。”
“阿银什么时候嫌弃过哥哥。”
岑照点了点头:“也是。”
席银将手伸入牢门,握了握岑照的手:“哥哥为什么要回来。”
岑照低下头,温道:“答应了要带你回家的,怎么能骗你呢。”
席银抿了抿唇:“可我更想哥哥能好好的活着。”
岑照抽出手,摸索着,摸了摸她的头。
“那你怎么办,你一个人过得好吗?哥哥怕阿银会受人蹂躏。”
“不会的。阿银长大了。阿银都会写字了。”
岑照听完这句话,手却慢慢地缩了回来,含笑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席银忙道:“哥哥你怎么了,你生我气吗?”
“不是,哥哥是自责,看不见,不能教阿银写字。”
“没有……哥哥,你要是不开心,阿银……阿银就不写了,等哥哥眼睛好了,亲自教阿银写字。”
“阿银。”
“什么?”
“我只有你一个人。哥哥会想尽一切办法,陪在你身边。”
“我知道,我也只有哥哥你一个人。”
岑照轻道:“听说,你做了太极殿的人。”
“不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言语有些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文案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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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夏菱(四)
她言语有些慌乱, 甚至忘了岑照看不见,拼命地摇头否认,声里几乎带出了哭腔。
“阿银哭什么呀,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 阿银身不由己。”
“不是, 阿银真的没有,阿银很干净,哥哥你相信阿银。”
岑照摇了摇头:“对不起阿银,我不该这么问你。”
听完这句话, 席银心里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明明是温暖的声音, 她从中听出了歉疚, 听出了自责,听出了心疼,但同时,也听出了惋惜和不信。
岑照不信她的清白了, 然而,在这阴暗潮湿的廷尉狱中,她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向岑照解释什么。事实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向他解释。
岑照是她的哥哥,人若高山晶莹土, 是一尘不染的山中菁华,席银虽然仰慕这份高洁十几年,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资格去染指岑照。毕竟, 她在混满男人体味和酒肉恶臭的席宴上,摸爬了十几年。
所以岑照不信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当她真正从他的话语中辨识出这种不信的时候,她仍觉心如刀绞。
“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做陛下的人,阿银这辈子,只想陪在哥哥身边。”
岑照沉默,额前的青带有些松垮,席银下意识地伸手要去帮他系,他却不着意地向一旁偏了偏头,席银的手怔在他额前,背脊上如同有一根针,狠狠地扎了进去,痛得她几乎想要躬身。
从前,都是她照顾岑照的饮食起居,替他上药,遮目,他的每一条松纹带,都是她亲手绣的,是以这个动作对于她而言,再自然不过。然而,不由她去体味岑照那细微的躲避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便听面前的人温声道:“我知道,阿银一直都是温柔的好姑娘。”
好姑娘。
席银闻话哑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其实,哪怕岑照没有道理地去质问她,她心里都会好过一点,至少她也可以平等地拿出情绪来回击,来哭诉她心理的委屈。但他用一些出自“善意”的言语回避掉了她的急于证明的事,这就令她手足无措。
换成任何人,席银都不在意他们的对自己“清白”的看法,毕竟风月场上,遑论贞洁。
可是,眼前的人是岑照。
过去好多年,他一直是席银爱而不敢言的人。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条城垣,横梗在低贱与高洁之间。
与此同时,这条城垣沾染上情爱之后,那也是一把杀人的刀。
界限两端的人,一旦爱慕上另一端的人,都一定会受尽精神的凌迟。
席银觉得,她烧红的脸颊上,此时有了切肤之痛。
“我……我不回宫城了。”
岑照笑了笑,摸索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说的是傻话。”
“真的,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哥哥。”
说着,她扶着牢门慢慢地跪坐下来。
“阿银以后,再也不会去别的男人身边。如果陛下要处死哥哥,阿银就跟哥哥一起死,总之,以后哥哥在哪里,阿银就在哪里,再也不和哥哥分开了。”
狱吏听了这一席话,惶恐不已,但她的手书上,盖着新帝的私印,足见她在新帝身旁的地位,再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唯恐自己是窥听倒了什么新朝宫廷的秘辛,连忙出去禀告赵谦,以求摆脱。
赵谦坐在正堂的刑室里,正被那陈旧的血腥气搞得心烦意乱,忽听狱吏禀来席银的话,拍案“蹭”地站了起来。
“什么不走,她是太极殿宫人,你告诉她,宫人私逃,罪当枭首!”
“赵将军,可那位贵人说,她情愿和那罪囚一同受死。”
赵谦闻话,气得火冒三丈,几步跨到牢室门前,提着席银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给我起来。陛下给了你三个时辰,多一刻也不行。”
说完,拖着她就往后走,然而在一个着实不小的扯拽力道之下,赵谦清晰地听到一声骨节脱臼的声音,他慌忙松开了手,席银失去支撑,一下子跌坐下来,赵谦这才发觉,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死死地抓住了牢门的木栅。将才自己扯拽她的力气过了头,已然伤到了她的肩膀。
“你……”
赵谦忙蹲下身去查看,她却别过身不准让他碰。
“将军别碰我。啊……嘶。”
赵谦慌忙收回手,抬头看向岑照。
“你们说了什么。”
岑照没有理他,轻声对席银道:“阿银,怎么了。”
“没有,没怎么。”
席银忍疼压平声音,又对着赵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赵谦看她维护岑照的模样就来气,径直站起身,一把打落了他朝席银伸过去的那只手,冲着岑照喝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她,张退寒只给了她三个时辰,如果三个时辰她还不回去,她就该被枭首!”
他说得有些的激动,连张铎的名讳也没有避忌。
岑照仰起头,烛焰的影子摇曳在他的脸上,竟有些森然之感。
“我知道,所以我也逼她回宫。”
“我不回……”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胳膊上的疼痛岔断了气。她忙缓了一口,强道:“我不回宫。”
赵谦见席银坐在一旁忍疼忍出了眼泪,心里自愧,蹲身强摁住心里的气,下软话道:“不要犟,你还没挨够打吗?回去让医政看看你的胳膊。”
席银听了这话,忙梗着脖子道:“将军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挨过打。”
赵谦忍无可忍,站起身对岑照道:“当初在镛关,我要放你走,你就该走,你非要回洛阳。你回来也就罢了,殿下为你长跪太极殿,这个丫头如今又这幅模样,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岑照叹了一口气,朝向席银,“阿银挨过打吗?”
“没有……”
不及说完,手就已经被人抓住,接着袖口便被一顺挽起,岑照探手,就摸到了那道被雪龙沙咬后留下的伤痕。
“对不起。”
“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
岑照轻轻摩挲着那道伤疤:“是哥哥没能护好阿银。”
“不是,你别这样说,你已经对阿银足够温柔,足够的好了。你不要自责,阿银真的没事。”
她说完,回头看向赵谦道:“我不会回宫的。”
赵谦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啊,你要这样的。”
“哥哥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不想回宫,我想留在哥哥身边。”
“可你这是抗旨。”
“我懂,但我真的不能再留在陛下身边。”
赵谦几乎能料到,张铎听到这件事,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从他认识张铎起,张铎身边就从来没有过女人,但她却在这个丫头身上花了太多的心力。张铎喜欢这个丫头,除了张铎他自己不承认之外,有眼的人,都当她是张铎身边未见名分的爱妾。
“成吧,我遣人回宫禀告陛下。你们两个不要后悔。”
张铎在东后堂,听到宋怀玉传来赵谦的话时。东方的天幕已经渐渐发白。
寒气浓厚,银红色的帷帐一掀,冷风便灌入了他的袖中。
宋怀玉传过话后,叠着手立在屏风后面不敢挪动。
张铎原本是该回寝殿安置的,但他一直在东后堂等到了这个时候,他在等谁,自不必说。这会儿从廷尉狱传来这么一个消息,宋怀玉心里明白,是主大凶,不由屏住呼吸,连个气声也不敢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