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胸前那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却又撞入他的眼中,三千世界,电光火闪,一种又麻又暖的感觉袭遍他的四肢百害,令他差点没从榻上“噌”地弹起来。
食欲,权欲,爱欲。这三者纠缠演化出人生的种种苦果。
张铎从前以前,最容易克制和压抑的是最后那一种,如今他却混乱了。
“你……过来……”
“你要做什么……”
“朕让个女人过来,你说朕要作什么!”
席银缩在角落里,双腿一抖,那脚腕上的铃铛就伶仃作响,她抿了抿唇,面上也是通红一片。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只见口型,不闻声音。
“你有什么要说……”
话一出口,张铎就恨不得收回。
他要做一件畅快自身的事,何必管她有什么话说,且这一句话意思诡异,竟如同在问一个罪囚,又或者问一个临终之人,细想之下,他自己也不自如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改了句式,似乎顺口了些,却失了将才的气势,于是他又懊悔起来,不如顺着那股气焰,就……
谁知他还没有想清楚,却见眼前的女人垮着嘴,望着他道:“你骗我……”
“什么?”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你说,自轻自贱的女人最容易被凌(和谐)虐至死。我听了你的话,可你还是要……”
张铎气得想给她一巴掌:“朕要怎么样,朕怎么你了啊?”
她声音里带出了哭腔:“你要我就这么地过来,你侮辱我……”
有什么比被自己递出去的刀扎起来更痛呢。
张铎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以来最慌乱的侍候,竟然是在这个奴婢面前。
他径直站起身,六神无主地在屏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轮,终于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朕教你自重你记住了,那朕教给你其他的东西呢,你记着了吗?”
“我记住了的。”
她说着抬起头来。
“你说刑可上大夫,礼亦下庶人,你要我不要被一时卑微的身份束缚,你让我仰头做人嘛,我记着了的。可是,我记着这些,你也没有满意过,你总是骂我蠢,嫌我字丑,斥我言行不规矩,”
张铎立在屏前望着她,忽然想起梅辛林将才的话——姑娘家的身子本来就弱。
不知道他有没有双关之意,张铎从其中隐约觉出了一丝埋怨,埋怨他过于严苛,过于急切地想要让她改变,以致于忘了,她是一个身骨柔弱的姑娘。
“陛下,其实我一直都记得殿下在永宁寺塔前跟我说过的话,殿下说,你的名讳里有一个‘铎’字,和永宁寺塔上的金铎是一样的。那四个角上的金铃铛一辈子都看不见彼此,我觉得他们特别孤独,特别不开心,而你……也总是不开心。你之前在太极殿上救了我,我从前真的很想在我力所能及处,好好地照顾你,可是我好像总是做不好,总是要被责罚。每次挨了打,我就想家,哥哥不会打我。”
她说完,抓起薄毯笼在头顶,抱膝抿唇,试图把眼泪忍回去。
张铎站在他面前,不自觉地伸出手,却又在她的头顶停滞处。
他实在不会用肢体的接触去安抚女人,言语上就更是捉襟见肘。他将手握成拳,慢慢地放下,立在她面前想了很久。
“对不起。”
这一声细若蚊鸣,但席银还是听见了。
“掖庭这件事,到今日算了。”
席银将头从薄毯里钻出来,怔怔地望向张铎。
他也低头望着她。
“但你抗旨不归,是大罪。宫正司也没有过错。徐司正现在跪在外面,一会儿你把衣服穿好,出去传朕的话,让她回去。告诉她,朕已经处置过你,其余的事,朕不追究了。”
“真的吗?那哥哥呢?”
“哥哥”这个称谓,怎么听怎么刺耳。
但张铎今日,实在不想让席银再伤心。
“岑照,朕也赦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之后怎么处置她,你都不准再置喙,否则朕随时都会取他的性命。至于你,这次朕让你受了这些伤,你想要什么恩,朕都可以考虑,但如果,你敢说出宫的事,朕就把你交还给宫正司。”
说完,他抬手在她额头点了点。
“躺下。”
“你要做什么。”
“药还没上完。”
“你让女医来上啊。”
张铎根本不顾她的挣扎,拖过一个软垫垫在她背后。
“不,朕要上。”
这话说完了,可却令人感觉好像没有说完。那蓬勃而出的虎狼之意,让席银脑中混沌一片。
然而,张铎真的只是替她上药,连眼神都不曾飘移。
宋怀玉立在门前,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那夜张铎传水的时候,传了一盆冷水。至于大冬天的,皇帝为什么要冷水,他就想不大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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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夏湖
转眼冬深。北邙山覆雪而立, 苍苍茫茫的雪影中,洛阳城却四处飘散着椒柏酒的香气。
腊月初八这一日,李继从尚书省出来, 在阖春门上遇见了赵谦。
“赵将军,亲自巡查?”
雪下得很大, 在赵谦的鱼鳞甲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他骑马近李继的车架,在马上抱拳道:“太极殿朝会早散了,李将军怎么晚了一步。”
李继道:“哦,有事要密奏。”
他说完抬头望向赵谦:“听赵将军的意思, 是刻意在这里等我。”
赵谦翻身下马:“我想问一句, 岑赵的处置, 陛下勾了吗?”
李继道:“赵将军为何不直接面询陛下。”
赵谦闻言抓了抓脑袋,压声道:“中领军不涉刑律。”
李继不以为然,“尚书省拟的诏,我将才在太极殿看过了, 判的百杖,陛下看过后,施恩又改作杖八十, 不过,刑后能不能活, 我尚不敢说。”
赵谦点了点头,拉马让开面前的道:“多谢大人相告,雪大, 李大人好行。”
李继应声撩起车帘,踏车的脚顿了顿,转身又道:“将军若能见到长公主殿下,能否替我劝劝殿下,廷尉狱隶于太极殿。殿下的训示,我等实在为难,还望殿□□谅。”
赵谦一怔,忙道:“殿下做了什么吗?”
李继道:“无非妄求一见。哎……”
他说着,仰头叹了一口气,摇头续道:“也是冤孽啊。”
说完拱手,上车辞去。
赵谦立在楸树下,眼见李继行远,这才牵马走向城门拐角,张平宣裹着鹤羽氅靠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脚边飞滚的雪沫子。
赵谦蹲下身,冲着她的脸晃了晃手。
“欸。”
张平宣忙摁了摁眉心,抬起头道:“你还敢玩笑。”
赵谦拍了拍肩上的雪。“怕殿下闷着难受。”
说着他站起身,看着张平宣的神色,试探着道:“李继的话,殿下都听到了吧。”
“嗯。”
赵谦将马拴在树旁,陪她一道靠在城墙上,轻声道:“你怎么想啊。”
张平宣抿了抿唇,“八十杖过后,人还能活吗?”
“能活,怎么不能活。十年前金衫关那一战,我担罪挨了一百杖呢,不也好好的吗?”
他乐呵地说完,见张平宣不出声,兴子一下子落了下来。
“我知道我皮糙肉厚,岑照不一样。”
越说越有些尴尬。
张平宣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避开了眼,仍然望着脚边的雪沫,轻道:“赵谦。”
“啊?”
“谢谢你。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总之,无论岑照活不活得下来,我都会记着你帮我的事。”
赵谦忙立直身:“你放心,陛下心里还是在意殿下的感受,有我疏通,他一定能活。”
张平宣点了点头:“等他出了廷尉狱,我想把他接到张府。”
赵谦神色一暗:“你要让他住在你府上。”
“嗯。”
“可是殿下……”
“我知道,陛下不会允许,但我顾不上那些了。他太惨了,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
赵谦无言以对,半晌方道:“那这样,到时候,你不要遣人,我让内禁军的人接他,送到你府上。”
“不必了,我不想他为难你。”
她疏离地用了一个“他”字来代替从前“大哥”的称为,大有一种既不做亲族,也不做君臣的决绝之感。
赵谦手心有些发冷,忙接了她的话道:
“陛下为难这个做臣子的不是该的吗,只要他不为难你就好。”
张平宣闻言,静静地垂下了头。
她何尝不知道赵谦对他的好,只是“辜负”这两个字,她说不出口,赵谦也未必想听。
雪越下越大,依着风扫进了她的衣领。张平宣掩面轻咳了一声。
“你冷吗?”
“雪进脖子里了。”
“我送殿下回去。”
“不必了。你回内禁军营吧。耽搁了你几个时辰,陪我在这里守着,我身边不是没人跟着。”
说完,她直起身,抖了抖氅子上的雪,又挽好被风吹得有些乱的额发。
“况且,今儿是腊八,我还要去金华殿看看母亲。”
赵谦侧让道:“是……太后可还好。”
张平宣摇了摇头:“母亲不会受封太后。自从东晦堂烧了,母亲一直饮食甚少,很多时候,连我的劝也听不进去。”
赵谦从张平宣脸上看到了焦惶的神色,但这已然不是他解得了的困局。
张铎对徐氏的事闭口不提,但赵谦看得出来,对于这个母亲,他看似放得下,心里却是糟乱的,无非是大定之初,四方又极不安定,军政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他强迫自己狠心没去想而已。
“殿下……还是要尽力劝劝太后,大势已定,太后要陛下怎么样呢,总不能自贬罪臣,把朝堂拱手奉还吧。”
张平宣听完赵谦的这番话,不知如何应答,轻声转道:“席银还好吗?我听说,她之前从廷尉狱回来,就被压到掖庭去了。”
说起席银,赵谦抱臂叹了口气:“她和岑照,可真是一对患难兄妹。”
“我之前,对她话重了些。”
“殿下放心,银子那丫头,不会记你和陛下的仇。我昨日听江伯说,她之前受了些轻刑,陛下为此把梅辛林都召去了,现已无大碍,她的功课,如今是陛下亲自在教习。”
张平宣点了点头。
“如此我就放心了。”
她说完,接过女侍递来的伞,转身往阖春门上走去。
走了几步,回头见赵谦还立在原地。
“我入宫了去了。”
“哦。好。”
“你不回内禁军营吗?”
“我啊……我送殿下进去就回。”
他说完,耳朵后面有些发红。
天上的雪撒若鹅毛。连天的树阵抖动着干硬的枝桠,沙沙作响。
张平宣的人影在阖春门前消失之后,赵谦才悻悻地解马,也懒怠地骑,冒雪归营。
***
琨华殿内,席银坐在张铎的坐处写字。
自从她受鞭伤以来,张铎就不让江沁每日进宫来给教她习字了。张铎闲时,会翻着书本,亲自讲授。他是个做事严谨的人,比起江沁那柔和态度,张铎讲授时,经常显得咄咄逼人。
但他讲得比江沁要有意思得多。
比如,他讲《论语》,一部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大作,偏偏能听到某些逆骨铮铮刮擦的声音,时常听得她心惊胆战,又欲罢不能。
然而,他责起她的迟钝来也毫不手软,笔杆子不顺手,他专门让宋怀玉给去宫造司给他取了一把玉尺,平时就和书一道捏在他手中,席银应答稍有不对,就径直朝她手板上招呼。
是以席银看着那玉尺子就害怕。
时常期盼着太医署的人过来送过药。
每到这个时候,张铎就让女医架个屏,带她去后面上药。
自己则坐在外面捏着书,也不敢往屏处看。
自从那夜替她上过药后,张铎每每回想起那个场景,就要辗转折腾。要说怯吧,席银怯他。他又何尝不怯席银。
席银并不知道,张铎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时辰,朝会虽然散了,但尚书省请见。
张铎回琨华更了一身衣就去了太极殿的东后堂。
临走时看了一眼席银熬夜写的字,随手勒了几个实在看不下去,拿起玉尺又要罚她。
谁知席银可怜巴巴地举手道:“你议事去吧,我又不会跑。”
这么一句,把他的气焰摁了下去。
也是,她应该跑不了,自己急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