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张铎手底下压着李继等人的奏疏,喉咙处似乎在吞咽着什么。
  等到这个时候他的耐心已然是耗尽了,可是此时他能做的事情,却单一得令他不快。
  宫人抗旨,命宫正司的人绑回,打死了事。
  他想来想去,思索了很久,发觉这竟然是他唯一能够,也是唯一应该对席银做的事。
  “宋怀玉。”
  宋怀玉忙应了一声“在。”
  “让宫正司的人把她绑回来。”
  “是。是……让宫正司的人处置,还是……”
  “你在听什么,朕说了要处置?”
  “是,老奴多嘴。”
  说完,亦步亦趋地退了出去。
  天光透尽,东后堂内陡然亮了起来,手边的灯盏也烧尽了最后的灯油,火焰微弱,期期艾艾地挣扎着。
  张铎松开捏紧的手掌,一夜未合眼,他喉咙有些干疼,但最令他难受的,是从四肢直至心脏的无力之感。
  在放席银去见岑照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她会不回来。
  他觉得这大半年的相处,席银应该对他有真正的畏惧,然而现在看来,那些畏惧都是表面上的。都比不过岑照那个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此时尚不知道,岑照究竟跟她说了什么,能把她留下来。
  他也没有想好,一会儿见到席银,是应该问她好,还是应该按照宫规,在皮肉上给他一顿处置。
  此时,他心里只有一种挫败感是清晰的。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教席银如何做一个挺得直脊背的女人,然而岑照只用不到三个时辰,就让张铎所有所有的心力,全部成了泡影。
  这不是政治博弈,也不是军事征伐。
  原本攻心为下,张铎素来不耻,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返身自观了。
 
 
第52章 夏菱(五)
  席银被宫正司的人带回来的时候, 太极殿的朝会还没有结束。
  宫正司正要将席银押入掖庭,宋怀玉匆匆从太极殿处敢来,在阖春门前拦住宫正司一行人。
  “徐司正。”
  徐司正拱手朝宋怀玉做了个揖, 辨其来处道“宋常侍,陛下对这个宫人有什么旨意吗?”
  宋怀玉看了一眼被反绑的席银, 她衣衫有些凌乱, 发髻也散了,束发的红玉簪松垂在肩头,眼眶红肿,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眼见是经历了一番徒劳的挣扎和抓扯。
  “徐司正要带这个宫人去掖庭?”
  “是, 宫人私逃, 宫人私逃,恐涉大罪,宫正司有责问明因由,在行处置。”
  宋怀玉收回目光, 直身道:“陛下有旨,要亲问,先将人带到琨华殿去。
  徐司正有一丝犹疑。
  席银是张铎带入宫的女人, 造册后就一直被留在张铎的寝处琨华殿中,然而除了琨华殿之外, 太极殿的东西后堂,张铎也没有禁她的足。白日里,有尚书台下祠部江沁亲自教她习字, 并授书讲学,至于宫礼,则是由宋怀玉亲自调(和谐)教。是以,她一直是宫正司管制不到的一个宫人。
  如今她犯私逃的禁,被皇帝勒令绑回,按照宫正司的行事规矩,宫人私逃,除自犯死罪之外,还恐涉及内宫人与外臣勾结的不轨之行,处置之前,皆要在掖庭考竟讯问。但皇帝西下旨要亲问,徐司正就不得不从新审视这个宫人的身份了。
  “宋常侍。”
  “宫正请说。”
  徐司正上前一步,轻道:
  “这个宫人,该不该称一声内贵人。”
  宋怀玉闻言轻叹了一声。
  “陛下赦不赦她还不知道,宫正如今不宜问这话,还是先将人带去琨华,好生看着。”
  说完,他避开徐司正,走到席银面前,低头道:
  “陛下要你在琨华殿好生想想,自己的错处。”
  ***
  她究竟有什么错处。
  这句个问题一抛向她,她就莫名地猜到,张铎不会要她的性命。
  罪行是显而易见的,私逃,抗旨,堪当一死。
  但错处……
  比起罪行,这个词实在太轻了,席银跪在琨华殿外,反而想不出来。
  琨华殿上的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穷极伎巧。
  然而在那莲花纹雕的玉璧后面,殿门洞开,迎向席银铺开一张莞席。莞席旁架着漆红的刑杖。宫人们屏息肃立,耳中连风扫寒枝梅的悉索声都清清楚楚。席银望着那根冷冰冰的刑杖,抿紧了嘴唇。
  这显然是张铎用来破她心防的东西,换做从前,不肖这硬木落到她身上,她就不知道吐了多少软话,然而如今,她却抿着唇,闭着眼,试图跟自己心里那本能的胆怯抗争。
  有些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人自身并不知道。跟着张铎的这一段日子,如身后有人执鞭,逼她行端立直,她好像因此也长出了了一段脊梁骨,可那是执鞭人想要看到的,也是执鞭人不愿看到的。
  辰时过了。
  席银身后想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接着玄袍扫起地尘,一路扬至她眼前,终在莞席处落定。
  琨华殿内宫人尽皆跪伏。
  席银还未及抬起头,便听张铎道。
  “想明白你的错处了吗?”
  席银松开紧咬的嘴唇。
  “你放奴走吧……”
  “朕问你错处!”
  这一声之厉,引得在场的宫人瑟身,席银也是浑身一颤,抬头时,竟见他虽衣冠齐整,眼眶处竟有些发青。
  “我不该抗旨不尊,我不该私逃,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我不想哥哥误会我失……”
  失了什么,她没说出口,但张铎猜到了。
  她不想岑照误会她,在他这里失了贞洁。
  猜到的那么一瞬间,张铎懊恼地发觉自己竟然有一种冲动,这个冲动他之前也有过——既想摸一摸她那双无骨的软手,也想就这么一刀杀了她。
  “下去。”
  这一声压得极低,跪伏的宫人甚至没有听清,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起来。
  “都给朕下去!”
  他一声怒喝,吓得宫人们连滚带爬地起身,慌乱地往玉璧后面退,谁知又听张铎道:“宫正司的人站着。”
  这句话一出口,席银地喉咙里吞咽了几口。
  不禁朝那张莞席和刑杖看去。
  张铎看着她的目光,竟有些自乱。
  那些东西,他起初并不打算施加在席银的身上,摆在她面前,无非是要她一丝惧怕而已。
  而要来这一丝惧怕,只不过是想要她留下。可是,她好像是做好了抗争的准备似的,咬着嘴唇,定定地望向他的身后。
  张铎骑虎难下。
  因为怕伤绝席银的心,张铎对岑照落不了刀,不想她过于难过,于是放她去见岑照。他自信她还会回转,然而仅仅一面,她就决绝地抛下了他。
  智慧谋略此时化为虚烟,升入云霄散了。
  他此生很少困惑,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留下眼前这个卑微的女子。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人。”
  “我不是你的人!”
  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赫然提高了声音。
  然而却被同样厉狠的声音压了回去:“你放肆什么!”
  她一怔,腿一软,朝后跪坐下来,身上绑着绳子,无法靠手支撑平衡,险些朝后栽倒。
  张铎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扶住,却不想碰到了她那只受伤的胳膊。席银一时没能忍住,痛吟了一声。张铎连忙移开手。
  “松绑。”
  宫正司见状,忙上前替席银松绑。
  绑绳一脱身,那只脱臼的手臂就垂了下来,张铎抬头看向宫正司的人,一旁的徐宫正会出了他面色上的怒意,跪下慎道:“陛下恕罪。”
  “传梅医正过琨华。”
  “是。”
  宫正司的人应声退出。
  张铎看向地上的席银,她疼得整张脸都发白了,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你有伤,朕今日不处置你。”
  说完这句话,张铎当真庆幸她今日有这只脱臼的手臂,给了他一个台阶,不然,他要如何才能撤掉这一顿能要了她命的杖刑。
  然而,她却丝毫不领情,抬头看向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奴留在你身边呢?”
  是啊。
  为什么呢。
  张铎望着她那双蓄满眼泪的美目,月光星辉皆藏其中。
  但除了这一副皮囊之外,她还有什么呢。没有学识,没有眼界,年纪轻,没有经年沉淀的智慧,经常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图她什么呢。难道就是那一身皮肉吗?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要了她的身子,用根铁链子把她锁在床头,反而要这般困惑,不知如何把她留下来。
  “陛下身边,如今有那么多的宫人,她们比奴知礼仪,会好好地服侍陛下。以后,陛下会立皇后,还会纳好多好多的姬妾。她们都会长长久久地陪着陛下,好好地照顾陛下,我在洛阳宫,是一粒微尘。但哥哥身边,只有席银一个人。”
  “所以你心疼他。”
  张铎低头,竭力收敛着话声中的情绪。
  “不是……我很喜欢哥哥。”
  “你不觉得龌龊吗?”
  “所以我不敢跟他说啊……”
  爱而不敢言。
  张铎忽觉这句话,似乎也很契合他自己的处境。
  可是这又很荒诞,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乱葬岗走上太极殿,位极人间,别说喜欢一个女人,哪怕百个千个,也不在话下。但为什么对着席银,他却说不出口呢?
  他想着蹲下身,手搭在膝上,倾身逼近她的面庞。
  “那朕呢。”
  席银朝后缩了缩。
  “什么……”
  “你心疼过……”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是一副什么姿态?是在向她乞讨怜悯吗?
  可是他好像也只能在席银这个人身上,才能要到那么零星半点真切的悲悯。
  想着,张铎狠狠地捏紧了膝盖上的拳头,站起身快步朝后走去,随之扬声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宋怀玉忙迈了进来。
  “陛下……”
  “医正看过她的伤后,送她去掖庭,朕不想再见到她。”
  “是。”
  ***
  席银被带去了掖听,入住琨华以来,这是第一日,张铎身边没有席银。
  入殿伺候的宫人,心里既胆怯,又喜悦,殷勤慎重,生怕有一点不顺张铎的心。
  灯火,茶水,应答,都很周道,就连立在他身旁的仪态都是端正优雅的。但是,他心里却不平宁。
  这么些日子,他好像习惯了耳边有些轻轻的铃铛声,伴随着席银的行动坐卧。
  他也习惯了在他政闲观书时,席银安静地伏在他身旁,皱着眉,练他的《就急章》。他如果看到有兴致的地方,偶尔也肯与她讲解些典故,她有的时候不懂装懂,模样很蠢,被揭穿之后,羞红脸的窘样又令人可怜。
  “陛下。”
  “朕在,说吧。”
  宋怀玉侧身立在屏后:“赵将军请见。”
  “传。”
  “是。”
  赵谦尚未解甲,只将腰间配到解下,递与宋怀玉,径直入殿行过礼,开口道:“我看李继在外面。”
  张铎应声:“ 嗯,朕今日要复廷尉和尚书省并奏的奏疏。”
  赵谦道:“处置岑照吗? ”
  张铎将压在手臂下的奏疏递给他。
  “你先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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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夏菱(六)
  赵谦接过奏疏, 与张铎迎面对坐。
  “廷尉和中书省也说不出什么过于新鲜的……”
  他话未说完,扫到了两个刺眼的字,不由皱眉。
  “凌迟啊?”
  张铎就着笔尾, 点了点那两个字:“朕当初命你锁拿他回来,敲的就是这个罪。”
  赵谦放下奏疏, 抬头道:“那如今陛下在等什么。”
  张铎没有应声。
  赵谦添问道:“因为殿下?”
  张铎不置可否, 转而道:“你去张府看过她吗?”
  赵谦摇了摇头:“殿下不肯见臣,张熠那爆炭差点没拿剑来刺臣,臣也就不好去了。”
  他的话说完,博山炉中的沉香将烧尽, 一胡姓的宫人进来, 跪在张铎身旁添香, 间色裙的裙尾扫到了张铎垂地的衣袖,他不着意地抬臂避开,这一幕落尽赵谦眼底,换做从前, 他早呲牙调侃到张铎头上去了,但琨华殿上,他也必须刻意收敛, 是以只得笑笑。
  “席银呢。”
  “交给宫正司,在掖庭。”
  那胡宫人听到这句话, 添香之后,竟没有退出,而是叠手退到了博山炉后立着, 那处地方是席银在琨华殿中给自己圈出的容身之所。
  张铎不自在,斜目扫了一眼身后人的影子。
  “朕准你留侍了吗?”
  胡宫人闻话忙应道:“是宋常侍命奴近侍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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