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踟蹰,却见席银已经伸手推了门。
“席银。站着。”
席银的手在门上顿住,宋怀玉几步跟上来,摁着她的手道:“你知道李廷尉在里面和陛下议兆园那些刘姓习作的事,再等等……”
席银掰开宋怀玉的手道:“宋常侍,禀还是要禀的,至于陛下如何处置,那是陛下的事。”
“欸,你……”
宋怀玉伸手还想拦她,却未拦住。
殿内张铎刚放下笔,见席银走进来,到也没多在意,侧面对李继道:“诏,朕就不下了,你去传话赵谦,刑毕后,朕在东后堂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若哪一日,你敢单枪匹马,救一个人,或者护一座城池,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记着这句话。
第61章 夏树(二)
李继拱手作揖, 退步而出。
张铎摁了摁眉心,席银的影子就铺在他面前,挡住了案面上所有的光。
“怎么了。”
“金华殿来人了。”
“哦。”
他哦了这一声之后, 长时的沉默。
席银走到他对面坐下,抬头望着他。
“别这样看朕。”
席银吸了吸鼻子, “你想去看太后, 就去啊。”
张铎鼻腔中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席银道:“宋常侍拦着不让我进来通报,我还是自作主张地进来了,其实,在门外的时候, 我就在想, 我两次见你受刑伤, 你都是为了你的母亲。那么疼你都肯忍……”
她说完,也笑了笑:“这回,没有人敢对你施鞭刑了。我……去给你取袍衫。”
她说着撑着案站起身,去熏炉上取了衣袍回来, 立在他身旁等他。
张铎却没有起身,一片青灰色的竹影映在他的衣袖上,缓缓游移, 直到爬上其肩,放听他道:“金华殿禀的什么。”
席银应道:“太后不进饮食。”
张铎深吸了一口气, 阖目仰面。
席银见他不动,也抱着衣袍靠着他坐下,低头道:“有的时候, 我都在想,你与娘娘到底是不是母子。”
张铎没有睁眼,轻道:“不要说该杀的话。”
席银抿了抿唇:“你不想听我说话呀?”
想啊,太想。
他心中波澜叠起,虽然除了席银之外,他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他还是恨张熠无知,恼母亲固执,也顾忌张平宣对他的恨意更深。这些人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屈从于他的权势,安享他带给他们的尊荣,反而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退一万步讲,若是势均力敌,他好像也还好受些,偏都是一副以卵击石的模样,一个在监牢里后斩,一个绝食求死,皆是无畏而惨烈,让张铎在无奈之余,深感无趣。他太想要一个人把这一层压抑的薄膜给捅开了。
席银见他不吭声,大着胆子续道:“娘娘不疼你。”
张铎听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热了喉咙。
“可是,为什么有母亲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呢。”
张铎强抑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刻意喝道:“因为她出自名门,自以为黑白分得很清楚,你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卑贱,不分是非吗?”
说完这句话,他立时就后悔了。
位极如他,学了二十多年的儒,位卑如她,连孔孟都不分。
他们都不承认这天下公认的正道。
于是高贵辉映着卑微,而卑微,又何尝不是高贵的脚注。
想着,张铎不敢再让她是无忌惮地说话,若她在说下去,他这个人,就要被那些毫无深意的话给剖开了,
于是睁眼起身,接过席银子手中的衫袍,也不让她伺候,自整衣襟,系玉带,命人推门。
席银跟着他走到门口。
殿外的天幕上飞着自由自在的风筝,长风过天,无数青黑色燕雀从旗风猎猎处直窜云霄。
远处永宁塔的金铎声为风所送,回撞在洛阳宫城各处高耸的殿宇之间。
张铎走到月台上,回头对身后的宋怀玉说了什么。
宋怀玉躬身折返,走到席银身旁道:“陛下让你随侍。”
“这会儿吗?”
席银望着张铎的背影,他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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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晦堂到金华殿。
一切都没有变,唯一改变的是,从前张铎只能跪在那从海棠的前面,没有资格掀起薄薄的竹帘,而今,他不用在跪,也没有人敢阻拦他,把那层竹帘撤下。然而,竹帘仍然降在漆门前,徐婉的影子千疮百孔。宫人屏息凝神地退得八丈之远。
“为什么不径直进来。”
“不敢。”
“东晦堂都烧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我从没有想过要冒犯你,你要隔着这层竹帘见我,可以。”
他就立在帘外,触手可及那道人影。
帘内的人,也能将他的形容看得真真切切。
“朕只想问母亲一句,母亲停饮食,是要求死,还是要逼朕放了张熠。”
“我也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做张家的子孙吗。”
“朕在问你。”
帘内人似乎愣了愣,随之道:“求死。”
张铎笑了一声,“好,朕成全你,传宫正司的人来,金华宫徐氏,赐死,赏白绫。”
“不用白绫,我有我自己的死法。”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比张平宣更绝更厉的寒凉。
“你是我的儿子,你弑父,就等于我杀夫,你杀弟,就等于我杀子,我徐婉,早就是给个死人了。”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她的姿态。
这种姿态和当年张奚逼他拜的儒圣偶像是一样的。端正,一丝不苟,不容置喙。
“朕已经勾绝了他的案子,后日枭首。你不求朕吗?”
“也许平宣会回来求你,但我不会求你。张退寒,不管你还肯不肯认自己是张家的子孙,我都不再认你了。”
她说完,伸手撩开了面前的那道竹帘。
席银在张铎身后抬起头,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长发并为梳髻,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青灰色的海青,像极了她从前见过的山海神女图。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与徐婉比起来,她自己就像是浮在女人脸上的一层铅粉。
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头,缩了脖子。
“席银。”
张铎忽然唤了她一声。
“立卧有态,忘了吗?”
“是……是……”
她一面应着,一面强迫自己立直身,其间,她感觉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一片一片地切着她的皮肤。
“为什么不认我。”
张铎的声音不大,情绪暗藏。
徐婉却道:“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奴婢?”
“朕在问,你为什么不肯认朕。”
徐婉问话笑笑,将目光从席银身上收了回来。
“因为,我相信我丈夫,追随他的“忠义”。张退寒,这个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你背叛家门,终将被家门遗弃。你不重亲缘,必会亲缘断绝。”
她说完,再次看向席银,续道:“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会救这个丫头,是她和你一样,一样离经叛道,一样为世人所不齿,只不过,她生如蝼蚁,万人可践,而你……”
她看回张铎:“而你不可一世,你不信,你不能让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可你忘了,奴就是奴,出身卑微的人,她们靠卑微求生,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奴婢配得上你。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你用刀斧夺来的帝王之位,没有人会认可,你要杀更多的人,来谋求一时的安定,但总有一日,你也会死于刀斧之下。”
“我是配不上陛下……”
张铎不及应话,身后的席银忽然开了口,然而越说声音越小,抬头见张铎并没有回头,又大着胆子清了清喉咙。
“我也……没有想过能站在陛下身旁。我以前也像娘娘一样,相信一个男子,信他教我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
她看向张铎。
“我如今不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一样对错,我的确应该自守本分,谦卑恭敬地做一个奴婢,但我……偶尔也想读书写字,也想在生死关头,不求任何人,只倚仗自己。”
“不分尊卑。”
“不是……”
她急于表达,脸色有些红,反手认真地指向自己。
“我知道尊卑,陛下尊贵,奴卑微,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活得好一些。况且,我心里也有想要追随的人……”
张铎静静地听着席银的话。
他让她跟着自己过来,无非是不想孤身一人,面对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自己的母亲,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开口替自己说话,不仅如此,母亲那一袭连自己听后都如刀悬顶,无从辩驳的话,竟被她这毫无力道的言辞给破了。
在徐婉面前,她好像终于看懂他不肯承认的用心,这足以令他由衷的欢愉,可最后那一句毫不避忌的自我剖白,关乎她真正爱慕的人。对于张多铎而言,还是如刀割心。
徐婉淡淡地笑了笑,垂手放下竹帘,轻道:“我无话可说。”
谁知,话音刚落,面前的女子竟然伏身跪了下来。
“那奴能求娘娘一事吗?”
张铎转过身,低头道:“你在作什么。”
席银没有应他,径直道“能吗娘娘?”
“你所求何事。”
“奴想求娘娘……不要自戕。”
“席银!你给朕住口。”
席银被这一声断喝下闭了口。
“起来,退下!”
席银挪着膝盖向后挪了几下,这才站起身退到阶下。
徐婉静静地望着席银,良久,方轻声道:“她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不是。从陈望父子,到张奚,常旬,张熠,这十年之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到如今这个境地,朕并不能提笔评述他们,也无能评述自己。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说完,他转过身。
“西北未平,荆楚未定,朕还有大把大把未尽的兴,是以,朕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掣肘之人,诚然……”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也包括母亲。”
第62章 夏树(三)
说完, 他握拳负于背,转身涉入退避开的人道。
席银跟在张铎身后。
从金华殿到琨华殿的这一路,张铎都没有说话, 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长风之中的风筝。
春华殷实的时节,大簇大簇的蓬勃的花阵向身后移行, 然而在飞梁画栋之间, 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欸。”
张铎脚下一顿,回头见席银正扯着他袖口一角。
“回去朕会责罚你,还是你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席银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担心吗?”
张铎望向席银的手,那纤细的两根手指, 小心翼翼地拈着衣料, 虎口处微微颤抖, 那种因为年轻而自生的孱弱和胆怯,令张铎顺着她的话,回忆起了他自己的少年时。
那时徐婉对他,比对张熠, 张平宣,张平淑都要严厉,但凡子辈有什么过错, 他都是第一个被剥掉外袍,被令跪在祠堂中受罚的人。在张府生活的十几年间, 徐婉从来不曾温柔地照顾他,起初他觉得,那是困于妾室的身份, 她没有能力维护好自己,后来,却慢慢发觉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好像真的和张奚一样,看不上他这个儿子。
“担心什么。”
这又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席银越来越发觉,张铎从来不肯在人前谈及徐婉,张平宣这些人。
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剖出软肋,他自己好像也会害怕。
席银跟近几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向他的眉间,张铎也低头看着她,席银的耳后不自觉地发起烫来,他此时的神情竟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温柔。
“不担心……娘娘自戕吗?”
一朵杏花落在席银鬓上。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出身卑微,却对人情异常敏锐。
张铎冷斥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欸……”
席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娘娘若死了,你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了。”
“朕不会。”
他说完便要往前走,谁想席银竟没有撒手,被他这大力地一拖拽,猛地扑摔在地,手臂擦在石铺路上,被尖棱膈得发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反过手臂,用舌头舔了舔发擦红处。
张铎原本想把她丢在那里,谁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返转回来,蹲下身道:“朕说了,朕睡得安稳。”
席银伸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撑起身子凑近他,声音恨细。
“你不要那么狠……”
“你说什么?”
席银抿了抿唇。
“你这样……你身边以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铎听完这句话,心若堕入无边的海。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朕也绝对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