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谢朕什么。”
“谢谢你……谢谢你饶了我。”
“你觉得你自己错了吗?”
席银闻言怔了怔,想摇头又不敢摇头。
张铎转身回望身后的金华殿,灯火通明,人影凌乱。
“朕有点后悔,当初在铜驼道上救了你。”
席银垂下头,半晌方轻道:“对不起,你救过我,又放了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以为……你心里很在意娘娘的。”
张铎没有应答,抖了抖被她抓捏出褶皱的袍衣。
“回琨华。”
席银忙赤足跟上他,一路上也不敢说话,直到走进琨化殿的漆门。
宋怀玉点了灯,闭门,同一众内侍宫人退了出去。
张铎走到熏炉前,正要解身上的袍衫,便见席银下意识地要来伺候。
张铎别开她的手,自解玉带道:“把你自己身上的湿衣脱下来。”
席银怔在那里,殿内此时并没有其他的宫人,她也无处寻别的衣衫。
“你……你要打我……我吗?”
她立在熏炉后面,瑟瑟发抖。
张铎此时已经解下了对襟,露出雪绸禅衣。
他什么也没说,顺手把冠也拆了下来,散了发,盘膝在玉簟上坐下来。
“朕的话你没听到是不是。”
席银心一横,伸手解了腰间的绦带。
春裳并不繁复,只肖几下,她就把自己剥地只剩下一身抱腹了。
她羞于站立,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索性把张铎手边的那一把玉尺递给张铎,迎面却撞上了张铎伸过的手,那手上握着他将才退下来的袍衫。
席银怔在张铎面前不知所措,察觉出来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忙将玉尺往身后藏。
张铎面无表情地伸出另一只手,捉住她背在的身后的手,一把拧了出来,取下她手中的玉尺,又扬了扬袍衫。
“穿好。再露丑态,朕就命人传鞭子。”
席银慌忙接过他的袍衫裹在身上。
她穿过很多次他的衣衫了。
每一次都是在她最冷,最狼狈的时候。
在清谈居里,她被当年的刘帝剥地连下着都丢了,是他让她从箱中翻出了一件袍衫裹身,在廷尉狱的大牢之中,狱吏们谈论她的身子,说着□□下流的话,引得她浑身粘腻,不由自主地要去剥衣,是张铎一把打掉了她试图自轻自贱的手,拢紧了她衣襟,并给了她一件玄袍,后来,她裹着那件玄袍不仅走进了太极殿,还活着走了出来。
这一年多的时光,要说张铎对自己有多好到并不见得,时常喝斥,责罚。
苛责她的功课和行仪,逼着她做她根本就不会做的事。
可是,即便如此,他真的是这个世上,除了岑照以外,唯一一个不曾羞辱她,拿她取乐的男人。
他甚至和岑照不大一样。
只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在他们之间分出伯仲来,席银觉得自己并不配多想。
“是不是冷。”
“不敢……”
“不敢是什么意思?”
张铎指了指熏炉:“冷就坐到那边去。”
席银应声挪着膝盖,缩到了熏炉旁,熏炉里还焚着沉香,离得近了,味道是有些扎鼻的,但她也着实冷,看了一眼张铎,见他垂着面,便小心翼翼地把脚露了出来,朝熏炉靠去。小声道:“你……什么时候打我啊。”
第64章 夏树(五)
原来她还在想着脱一层皮的事。
张铎侧过身, 手臂搭着在膝上,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双冻得通红的脚。
席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忙下意识地裹紧了袍衫, 往熏炉后挪了挪。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认错总不会是个过错。
张铎听完这战战兢兢的一句, 抬手理了理袖口上的褶皱, 平声道:“一味只知道说对不起。”
席银将头缩进袍衫中,冲着自己的胸口哈了几口气。
此时她周遭逐渐暖和起来,张铎的气焰没有将才那般吓人,她也敢稍微顾及顾及自己身上的冷暖。
“你那般生气, 又拽我……又传宫正司的人来押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铎听她说完, 撑着膝盖站起身,衣料婆娑,悉悉索索。
席银紧张地将脑袋从袍衫里钻出来,周遭乱顾, 试图去找一藏身之处,又听头顶人声冷道:
“别躲了。”
席银闻言吞咽了一口,惊惶地凝着张铎的手。那神态落入张铎的眼中, 和年少时的他自己,竟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他也恐惧皮肉之苦, 却没有真正仇视过施刑的人。对于苦难,他有类同于佛陀观音般的坦然。
深信苦难即菩提,披血若簪花。
但这些道理毕竟过于晦涩, 若强要席银明白,则会剥夺掉她尚存的那一丝温柔。
他真的想让席银变得和他一样吗?
从前是的,但此时此刻却不见得了。
他一面想,一面在席银身旁盘膝坐下,席银识趣地往一旁让了让,把暖和的地方留给他。谁想却突然被张铎捉住了脚腕,顺势往身边一拖。
张铎大概真的是不知道如何心疼一个姑娘,在他的人生里,他给予大部分女性肢体上的尊重,就算施与重刑,也是为了惩戒,又或者从她们的口中逼出些什么,并不以此意淫为乐。
席银是除了张平宣之外,唯一一个走进张铎生活的女人,于是难免肢体接触,难免电光火闪。
他原本是想对她稍微好点,可是已经弄巧成拙太多次了。
“过来,不要躲。”
席银被挪到张铎身边,又惶恐地试图把脚踝藏进袍中。
张铎松开手。
“你不是冷吗,坐这儿。”
席银抬头望着张铎。
“你不怪我了吗?”
张铎摇了摇头,他的双手仍然搭在膝上,轻轻地握了一双拳。
熏炉中火星子闪烁跳跃,慢慢熏红了二人的脸,席银将手和脚一并凑近暖处,手臂自然地靠在了张铎的肘处。
张铎侧头看了一眼那相挨之处,什么也没有说。
“欸……”
“你就不会称陛下?”
他仍然语调冷淡,却已然去掉了之前的恼意。
席银缩回手,叠在自己的膝盖上,把脑袋枕了上去。
“每回叫你陛下,你都不出声,坐在观音下面,像泥巴塑的一样。”
“那你也要称陛下。”
他望着火星子,平道:“朕是君,是你的君。”
席银“嗯”了一声,手指在下巴下面悄悄地摩挲着。
“你……呛水了吗?”
“什么啊……”
“朕问你有没有在奕湖里呛水。”
“哦……没有。”
她说着抬眼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常在山涧里玩。有一回,倒是不小心呛了水,被路过的一个樵夫给救了,把我送回青庐,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回兄长生了好大的气。”
张铎很想听她接着往下说,他想知道,岑照是如何对待犯错的席银的。
然而,席银说到这里,竟鬼使神差地不再往下说了。张铎抬头,凝着墙上的透窗影,与自己纠结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 。
“那后来呢。”
“后来……”
席银有些羞愧,耳后渐渐地红了起来。
“后来就被兄长责罚了呀。”
“如何责罚。”
“你……”
席银顿了顿:“问这个做什么呀。”
张铎无言以对。
席银到也不在意,他不肯答,她便自答。
“兄长那么温柔的人,还能怎么责罚我呀,就不准我吃了一顿饭,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山涧里玩了。说起来,从那次以后,我真的就没下过水,今日,还是我第一次犯禁呢。”
她说完,把头从手背上抬起来,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搓。
“你呢,你小的时候,会去水边玩吗?”
“不会。”
“那你小时候都玩什么呢。”
“不玩。”
席银不以为然,“可你有那么些兄弟姊妹,他们不会跟你一道玩吗?”
张铎摇了摇头。
“真可怜。”
张铎没有否认,烛火在不远处的墙壁上颤颤巍巍,他的影子像一只孤鬼,他不禁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前倾了些,席银的影子便从他背后露了出来。那一刻,整道墙壁似乎都暖和了起来。
“席银。”
“在。”
“朕今日,本来不该带你回来,因该让你在宫正司受刑,示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的那道影子,明显颤了颤。
“我自作主张,我……”
“但是席银,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不太懂……”
张铎曲臂撑下颚,低头看着她。
似在解她的惑,又似再说另一件事。
“你问我小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十岁以前,在外郭的乱葬岗,那个时候和你一样,什么都不能想,活下去已然不容易。十岁那年,母亲把我带回了张家,那时我不会识文断字,母亲就让我在东晦堂中,没日没夜的习字读书。她和张奚都相信,文以载道,能渡化人心。”
“渡化人心……渡化你吗?”
“对。渡化我。”
席银从未从张铎的口中,听过关于他自己的身世。
平常都是她滔滔不绝地叨念着她的过往,关于北邙山,乐律里,甚至岑照的种种,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听,若是什么话触到他的不顺之处,喝斥几句也是有的,但他一直避谈自己,就好像他生来就是鬼刹阎罗,没有过“做人”的过去一般。
“那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一样做过很多错事。”
“嗯。”
“是什么呢?”
她起了兴致,抱着膝盖侧身向他。
“张熠偷东晦堂的字,被我打断了半根牙。陈望养的犬在东晦堂外吠闹,被我用裁刀杀死了。”
席银怔怔地望着张铎,脚趾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他的膝盖。
“你不是该惧怕吗?”
席银回过神来不断地摇头。
“我听你这样说,觉得好痛快。我若能像你一样,有心气,有姿态,那我当年,一定大骂那个不顾自己妻子的性命,把钱全部砸进胭脂堆的读书人,把捐红砸到他身上,再啐他一口。我要是那样做了,也许,那个妇人,也不会自缢而死……”
“那你现在有这样的心气吗?”
席银一怔。
如今再把她送回乐律里,她一定不会准许男人们的手在她身上肆意地抓摸,不会准许他们轻薄自己身子,侮辱自己的名声。
可是,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气呢?
换句话说,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心气……
这般想着,她不由朝张铎看去。
“有吗?”
他又问了一遍,
“有……”
这一声答应,并不是那么的确切,带着女子天生的胆怯,同时,又饱含着那着实得之不意的勇气。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那么真切地望着他。
那是他慢慢教出来的姑娘啊,用强刑来逼她也好,用很厉的言辞来训斥她也好,她到底是改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以淫(和谐)荡风流为荣,靠着男人的意淫讨生的女子。
他很想伸出一只手,摸一摸她的头。
然而手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在膝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好在,她还愿意出声,遮掩住他的尴尬。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不处置我……是不是会让……”
让谁呢?
她好像一时还想不透彻,索性用了一个代词。
“是不是会让有些人,以为你忌惮娘娘。”
张铎背脊一寒。
这是宫廷之中的大局,也是他的心。
宋怀玉赵谦之流未必全然猜透,她竟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若换成是这洛阳宫中任何一个人,他都绝不允许他活到天亮。
“他们……是不是会拿娘娘来要挟……”
席银自顾自地说着,忽又觉得“要挟”这个词过于的肤浅,然而,她一时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替换,正要续言,却听面前的人道:
“所以呢。”
席银脖子一缩。
小声道:“我那会儿在金华殿太还害怕了,才拼命求你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
“要不……你把我送去宫正司吧,只不过!”
她急添道:“别打我……宫正司的鞭子,真的太疼了。”
张铎看着她模样,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应该恼。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为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