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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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琨华殿,宋怀玉等人日日夜夜,万分慎重。
  席银的日子倒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没有了琨华殿和人太极殿的劳役,也就见不到什么人的,只有胡氏偶尔受宋怀玉的命,过来与她送些东西。
  席银整日整日地写张铎的那一本《就急章》,快两年了,她的字骨,终于有了三分他的样子。
  张铎每日回琨华,都会在观音案下看到一叠席银的字,堆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刻意用那把从前承惩戒她的玉尺子压着。
  宋怀玉回过一次,说是席银趁着他不在琨华殿中的时候,偷偷送进来的。
  临近中秋。
  荆州战事,正逼紧要关头,金衫关的羌乱又去起,张铎白日里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留意席银这个人,入睡前,到是会留那么一刻的时辰,把席银的字翻完。
  在这当口,席银的确没什么脸来找他,不过,她这个认错的法子,还算合时宜。
  字,是张铎的字。
  写字的人嘛……好像也就勉强能算作是他张铎的人。
  张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又遭一日会靠着这种全然没有道理的联想上来稍微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他不禁去想,如果此事让赵谦知道,定会让他笑一辈子。
  不过,中秋将至,至亲若仇,挚友尚远。
  天地间阴气随时令聚合,琨华殿内,冷夜无人掌灯,难免令旁人觉得悲凉。
  好在他习惯孤冷地生活,方不觉夜长天寒。
  九月底,赵谦奏报荆州城破,许博的军队分兵驻守荆州,留待朝廷遣使受降,赵谦则将领军返洛阳。顾海定果然奏请,以驸马岑照为此处受降的使臣,张铎允准,令中领军护送其前往荆州。
  这一日,太极殿召见的诏令,传到张平宣的府上。
  张平宣陪着岑照一道在堂前跪接。宋怀玉宣了诏后,亲自搀扶岑照起身,而后方对二人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大婚,老奴还未曾给殿下和驸马磕过头呢。”
  张平宣道:“那倒不必,只问宋常侍一句,我母亲可还好。”
  宋怀玉道:“金华殿娘娘听说殿下大婚,甚是愉悦,听说,这连着几个月啊,也肯认真用些饮食了,若殿下能与驸马一道去看看娘娘,想来对娘娘的身体,心绪,都大有益处。”
  张平宣点了点头:“好,有劳宋常侍,来人,送常侍出去。”
  宋怀玉躬身道了一句不敢,转身带着人退下了正堂。
  张平宣扶着岑照的手道:“你明日入宫觐见,我随你一道去。我想带着你,去见一见母亲。”
  岑照拍了拍她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含笑应道:“好。”
  张平宣扶着他穿过跨门,朝后廊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荆州……有多远啊。”
  岑照温声对她道:“荆州属旧楚之地,距洛阳,有千于里。”
  “千余里,那么远吗?”
  “是啊。”
  岑照轻叹了一声,停下脚步道:“早年,我不曾眼盲之时,曾游历过荆州。水草丰茂,民风淳朴,是很好的地方。”
  张平宣抬头望着岑照:“那这一回,也让我陪你去吧。”
  岑照笑了笑:“你想去看那里的山水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是,我怕……他忽然准你参政,其中……会有阴谋。”
  她说完,抿了抿嘴唇,又道:“我若在你身边,他……也许会有些顾忌。”
  这话,张平宣自己说得都没有多少底气,说到最后甚至自嘲地笑了笑:“呵,我也是我高看了我自己,他如今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所以,你何必车马劳顿。”
  张平宣悻悻然地点了点头。
  “岑照。”
  “嗯。”
  “我……”
  “殿下不必说,岑照明白。”
  “好,我不去,但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你为什么要让顾海定,荐你去荆州啊。”
  廊上的风细细的,女婢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也放得很轻,从他们身边行过时,甚至刻意远退,只在廊壁上,留下些若有似无的回响。
  岑照松开张平宣的手,后退了一步,向她弯腰拱手道:
  “长日受公主庇护,实在惭愧。”
  张平宣见他如此,也没有阻拦他。独自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了,你这样的人,是不该一直曲在琴台前。我总想让你不受世人诟病,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中行走,却又总是把你拘在我的身边,动弹不得,如今想来,竟都是大过错。”
  岑照直起身,声音仍然从容而温和。
  “我并不敢让殿下说这样的话。”
  张平宣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忍心怪我罢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席银以前……跟我说过,从前无论她做了多少错事,犯了多么大的过,你都舍不得处罚她,最多最多,不过罚她一顿饮食,就罢了。”
  “阿银和公主不一样。我捡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在乐律里中四处偷食,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又瘦小,肠胃薄得很,就剩那么一口气了。对于阿银来说,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哪怕犯一些过错,哪怕伤一伤自己,都没有关系。”
  张平宣有些不解,“犯错也没有关系吗?”
  “是啊……我捡到她的那年,眼睛亏损得很厉害,所以,我并没有办法,护她长久,只能教她,怎么靠着自己谋生。殿下是高门贵女,殿下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在洛阳城中,一个孤女,要怎么求生,不犯错,不伤己,是活不下去的。”
  张平宣朝着廊栏走了几步。
  潭中的菡萏已经凋谢殆尽了,潭水降了不少,很多地方都露出了脏兮兮的淤泥,张平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避了开去。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张铎有些相像了。圣人之言再怎么振聋发聩,也教化不出,从一开始就在淤泥里挣扎的人。你知道吗?以前,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我哥哥,只是过于沉默,不爱跟父亲和母亲说话罢了,但他对我,很是照顾,从来不会令我受一点点责罚。所以那个时候,我甚至还觉得,父亲和母亲对他过于严苛。可是……”
  她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可是当我看见他在永宁寺塔杀了父亲,后来又杀了二哥,烧了东晦堂,我才明白,我和他……根本做不成兄妹。”
 
 
第83章 秋荼(二)
  岑照抬起手, 摸索着抚上张平宣的脸颊。
  “做不成兄妹就做不成吧,人间若大梦,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殿下身边尚有人在。”
  张平宣无比地贪恋他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 不由地偏了偏身子,用耳朵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是啊。我还有你。幸好你不是北邙山下的那一丛枯骨。”
  岑照低下头, 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难道不曾怪过陈孝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以前怪过, 但那个时候,我还年幼。以为自己喜欢,就一定能得偿所愿。一晃十多年了,我也看了些人和事, 读了些玄学佛理, 知道这世上的事, 都有因果,前世因,后世果,正如你所说, 强求不得,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所以……”
  她抬起头来:“我才更珍惜你, 你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也好,还是从群玉仙山上降下来的人也好, 我都不在意,我已经嫁给了你,我就会陪着你撑着你, 走你想要走的路,你此生尽兴没有遗憾,我也功德圆满。”
  她说着说着,耳旁的碎发缠绕上了岑照的手指,虽无力,却有极强的牵绊欲望。
  岑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耳廓,任凭那碎发在手指上越缠越紧。
  “张司马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心疼殿下。”
  “只要你能待我好一些,父亲就不会心疼。”
  她说着,伸手握主岑照抚在她耳上的手腕:“不说有多好,比你待席银好些,我便意足。”
  岑照笑了笑,笑容看似如春阳和煦,却暗藏着疏离。
  **
  次日,席银捧着一叠官纸,蹑手蹑脚地走到琨华殿前,胡氏立在门口,见席银过来,忙迎尚前道:“陛下今日回来得早,这会儿在里面歇午呢。”
  席银伸长脖子朝殿内看了一眼,帷帐后面散着浓郁老沉香气,内外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喘一丝气。席银看着自己手上的纸,有些泄气,轻道:“今日……怎得这么早呀。”
  胡氏道:“听说,今日大朝,驸马觐见。陛下恩准他与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金华殿的老娘娘行礼。如今宋常侍和太常的人,已经去金华殿为长公主和驸马引礼去了。见了金华殿娘娘,必是要回琨华殿来,向陛下回话的。所以,陛下就把尚书省和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们,都打发去东后堂那边候着了。”
  席银听到了驸马二字,心绪有些复杂,垂着眼睛不说话,胡氏见她迟疑,压低唤她道:“内贵人,内贵人……”
  “哦……啊?”
  “奴见内贵人神色不好。”
  “哦,不是,我一时想起些事,出神了。”
  她说完,便将手上的官纸交到胡氏手中。
  “既如此,你就帮我把这些递给陛下吧。”
  胡氏见此忙退了一步。
  “奴不敢,内贵人是知道的,琨华殿的御案,内宫人不得私看。内贵人还是等宋常侍回来,再请他代您呈递吧。”
  席银也不想为难胡氏,悻悻然地把官纸收了回来,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阵不算轻的咳嗽声,忙又几步跟回来道:“陛下怎么了。”
  胡氏道:“这几日有些咳。”
  张铎身上有很多陈年的旧伤,席银是知道的,但是除了当年受张奚脊杖的那一回以外,席银从来没有看他吃过什么药。
  “是……夜里着了寒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知,不过,陛下前阵子,连着传了好些冻水。内禁苑不供冰了,还是内禁司的人,从宫外凌室里取来的。”
  “这个时节了……”
  “谁说不是呢。 ”
  话将说完,里间又传来一声短咳,席银下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口,抬头又向胡氏问道:“
  “谁照顾……他茶水啊。’”
  胡氏摇了摇头:“奴不敢私自进去。”
  席银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是狠了个心,将官纸递到胡氏手中,轻声道:“来,你帮我拿一会。”
  说完,弯腰挽起自己的裙摆,将脚腕上的铜铃铛藏入袜中,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推了一条缝,侧身缩了进去。
  殿内的沉香十分浓郁,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地从博山炉中流淌出来,像是久不见席银一般,蓬勃地往席银衣袖里钻。
  席银环顾了一遍琨华四壁。
  自从得罪张铎以来,除了每日溜进来送字,她几乎没有关照过琨华殿中的事物,不过好在,有宋怀玉等人操持,殿中的一切,仍旧仅仅有条,甚至比她在时,还要规整一些。
  只不过张铎习惯独处,席银不在,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身一人,饮食冷暖上,宋怀玉这些人就很难周全他了。
  席银看了一眼陶案,见笔海前放着一只青玉碗,里面的汤药一口都没动。
  她伸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发觉已经冷透了。她有些无奈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笔洗,又把茶炉上的水烧滚,倒满笔洗。而后将那碗凉透的药,轻轻地放进去温着。
  自己则抱着膝在御案前坐下,一面守着,一面朝透过折纱屏的缝隙,朝里面看去。
  张铎身着燕居的宽袍,曲臂朝内躺着。
  无人在侧,他也没有拘束,衣冠随意,手臂搁在大股上,袖口垂置,露出半节手臂。
  虽隔得还有些远,席银却也隐约看见了那道她留在张铎手臂上的咬痕。
  第一次咬男人,那滋味混着血腥气,令人心慌意乱,又无比的痛快,以至于她如今闭上眼睛,就能立马将清谈居外的那一夜,完整地回忆起来。
  正想着,躺着的人又连着咳了几声,席银下意识地站起身,端了一盏放温了的水过去。
  然而走到张铎身边的时候,却又不敢唤醒他,只得将温水小心地捧在手中,谁知还是溅撒了一些,正撒在张铎裸(和谐)的手臂上。
  榻上的人肩膀一动,猛地翻身起来,反手一把掐住了席银的脖子,根本没有留任何的余地,眼看就要向后掰折。
  温水彻底被打翻,泼了张铎一身。
  “是我……”
  张铎尚不及看清眼的人,却听出了她的声音,忙撤掉了手上的力道。
  席银身子一软,猛地跌坐下来,摁着脖子不断地干呕。
  诚然,若不是他即时收力,这会儿她的脖子怕是已经断了。
  张铎由着她匍匐在榻边喘息,半晌道:“过来,我看看。”
  说着,翻身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指了指自己的膝面,冷道:“头靠过来,看你脖子。”
  席银挪了挪膝盖,脖子却根本动弹不得。
  张铎破天荒地没有喝斥他,站起身,走到离她近的床尾从新坐下,伸手扶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 ,轻声道 :“慢慢朝我这里弯。”
  席银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稍稍一动,就浑身颤抖。
  “是不是动不了,如果动不了,就要传太医过来看。”
  “不是……就是怕疼。”
  张铎看着她疼得发红的脸,放低了声音道:“试着来。”
  席银咬牙应了一声,靠着他的托力,慢慢地侧弯下腰,将头靠在了张铎的膝上。
  张铎撩开她散乱的头发,摁了摁她的脊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好在是没有伤及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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