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他也把张铎逼入了一个死局。
若岑照在荆州图谋不轨,那么,张铎究竟该如何对待他身边的这个“人质”呢?
杀了?
张铎看向席银,她静静望着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时竟看不清。
张铎不觉牙齿龃龉,“张平宣,席银,你们退下!”
其声之厉,惊得站在柱后的宋怀玉都踉跄了一步,抬头见两个女人都没动,忙上前道:“来人,为殿下和内贵人提灯。”
说完,又轻轻掐了掐席银的袖子。
楼上的人一时之间退得干净。
月上中天,海棠吐艳。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张铎面前。
“其实臣并没有什么话要避忌殿下和阿银,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臣说的,都是真话。”
“陈孝。你已是个死人,朕不忌讳,你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岑照闻话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头来。
“陈孝的确已经死了。”
他说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过,如今倒是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陛下在魏丛山的流觞会上,与陈孝的一番对论。不知陛下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当日之景。”
“无关旧事重提,你想说什么。”
岑照含笑接道:“流觞会以清谈为尚,陛下当年随侍大司马在席,甚少言语,直至于商鞅、韩非被陈孝议为——惨刻寡恩,陛下才弃羽扇,立席相驳。其间,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笼统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论辩严苛,足以削得《论语》《周礼》体无完肤。其行以“赏罚生杀”规范自身,约束臣民。’当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驳得无言以对,唯有陈孝发问:‘生杀赏罚,可否一以贯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朝着张铎改跪为坐。
“陛下当时说 ,‘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这句话……已然是说绝了,陈孝亦无话可驳。不过,如今在臣看来,陛下当年,终究是过于自负。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陛下……”
岑照说着抬起头:“阿银这个姑娘,杀不杀得?”
话音刚落,只听几案上啪的一声重响,酒盏震颤,余声乱如碎麻。
岑照应声伏下身,口中的话却并没丝毫迟疑停顿的意思。“十几年来,陈家灭族,郑氏覆灭,刘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连陛下的养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确践行了当年的话,令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豪门大族都因被强刑震慑,而震颤不已。但陛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虽陈家,郑家,刘家,都不足挂齿,却偏偏杀不了一个无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辞,几乎把前因后果都挑明了。
张铎拂开案上的乱盏,直道,“陈孝果然已经死了。”
岑照点了点头:“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当年,他醉心清谈玄学,终日游曳山水,不知护家族之难,致使陈家百余人,惨死阖春门外,腰斩,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该受千刀万剐,方能赎其荒唐。”
风里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银看见张铎从角楼上下来的时候,月色已晦。
他挥手命宫人内侍都退避,只令席银一个人跟从。
然而自从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发红,一路步履极快,席银亦步亦趋十分狼狈。
走至琨华殿外,席银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你别这样。”
张铎回过身喝道:“朕告诉你,你今日最好不要开口,你若说错一句话,朕就把你碎尸万断,弃到乱葬场喂食野狗!”
席银被张铎突如其来的断呵吓了一大跳,但她没有怯退。反而摁着胸口喘平气息,一步一步走近张铎跟前。
一双手无辜地伸到张铎面前,对襟的宽袖滑落臂弯,露出那对细弱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医正对你说的话了。”
“什么话。”
“他说,你应该给我戴上镣铐,把我锁起来。”
张铎一怔。
席银凝向张铎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因为我,好像在为难。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只是你捡来的一个伶人而已。这一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无所有,根本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她试着将手抬得高些,“廷尉狱和掖庭狱,我都去过。这回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张铎低头逼视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掣肘朕,你不过是岑照放在朕身边的人质。岑照但凡不轨,朕杀了你就是,你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这话说完,张铎自己也觉得讽刺。
他原本害怕席银会将自己当成一个苟活的人质,如今她倒是没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却不得不用岑照的这个“道理”来掩盖他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一连串地说出那么多伤她尊严的话。明明那些尊严,是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一寸一寸,铸给她的。
冷风袭面,却吹得他耳后滚烫。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对着她,转身就往阶上走,然而没跨几步,却听背后唤道:“张退寒。”
张铎脑中一炸,几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扬手喝道:“你再敢唤一句!”
谁知,面前的女人闭着眼睛仰起头道:“我不能背弃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来害你,害赵将军,我是你教的阿,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你们的话,我如今能够听明白两三分呢。”
第87章 秋渔
宫人隐约听见了琨华殿前的声音, 更不敢上前,一并跟着宋怀玉,远远地在地璧后面立着。
席银一个人, 周身毫无遮蔽地曝露在月下,如一朵受不得冷的暖季花。
从她开口时起, 她已不自觉地站到岑照与张铎中间。
而在那个位置上, 由于她完全不归属于张铎和岑照任何一个人,所有有心刀和无心的箭都会肆无忌惮朝她扑去。
张铎忌惮那些并非来自于他,且未必受他所控的杀意。
想着,竟一把扣住了席银的手腕, 将她带至面前。
席银脚下原本就不稳, 这一抓拽扯得她一连踉跄了好几步, 几乎是撞到了张铎身上。。胸口什么都没有,这一段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改了,总之两位主角和作者一样, 在这个时候思想纯洁,把从小到大所学的思想品德和马原毛概冲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
席银觉得颅内什么都没有,我去, 她还敢想什么啊!
肩胛骨陡然耸僵,她像一只被人拎住了脖子的猫一样, 但是,她特别冷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大风天的夜中,人的五感本就被风中的寒气逼得敏感异常。
张铎根本不敢与席银再在这干净的穹顶下对峙下去, 狠心拽着她的手腕,几乎顾不上她的踉跄,将人一路拖进琨华殿中,不作丝毫的喘息,径直将她逼到了观音像后的墙壁前。
席银头上束发的金釵跌落,流瀑一般的长发迎风散开,有些横遮眼目,有些钻入口鼻。
她狼狈仓皇地抬起头,用舌在嘴唇内外也不知道干了些啥,反正看起来就是充满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特别地正经特别地纯洁,但是很吸引张铎就对了!怎么吸引的?我去我怎么知道,不让让我写啊!她不得已,试图伸手去拨理。然而,手臂刚一抬起,就被张铎锢住,一把摁在了墙壁上。
席银动弹不得 ,口中的头发呛乱了气息,引得她一连咳了好几声。
张铎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处,用拇指试着力,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地从口中剥了出来。
席银半张着嘴仰起头,试图去迁就他的动作,喉咙处那类似于社会主义大和谐的动作,闪着人性的光辉。
就范于威势之下的艳鬼,哪怕偶尔逃脱禁锢,显出吃人的本身,竟也有就地反杀张铎的意图,你问我怎么反杀的,你不要问,问就是好朋友之间纯洁倒不能再纯洁的友情,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出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反正就是有了感觉,反正作者觉得作者写得最好的东西都删光了,然而还是没有办法让那谁满意,大家可以自行想象一下,席银的模样有多美,张铎看见他的时候,又多么傻。
《法句譬喻经》上说 :
见色心迷惑,不惟观无常;愚以为美善,安知其非真?
以淫乐自裹,譬如蚕作茧;智者能断弃,不眄除众苦。
心念放逸者,见淫以为净;恩爱意盛增,从是造牢狱。
觉意灭淫者,常念欲不净;从是出邪狱,能断老死患。
昼夜念嗜欲,意走不念休;见女欲污露,想灭则无忧。
他竭力地回忆着这些经文,细到字形笔划,企图让其将脑中那团混沌东西冲出去。
然而却是徒劳的。
事实上,张铎从来就不认可这些荒诞的经文。
只是尽管位极人间,他本该大开畅快之门,却还是破不了自己观念的桎梏而已。
而这层桎梏,关乎他人生的气数,阳寿,以及此生所有,不堪流露的喜怒哀乐。
他并不认为女人邪狱,也不认可女人是他自负的茧衣。他只是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人而已。
“滚……滚出去……”
不得已,他只有逼她走。
然而自己却愣愣地没有松手。
“出去!”
席银抬起头,看了一眼仍然被他死死摁在墙上的手腕,轻声道:“你哪里是要我走的样子。”
略…
那是张铎的头一回次,虽然每一个行为都出自本能,他还是不断地告诫自己,温柔一点,克制一点。
但那也是席银的头一回,到最后,她还是在他笨拙、毫无戒律,不施伎俩的行动之下,泪流满面。
可是她始终抿着唇没有哭出声。
她已然感觉到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在她上的惶恐。而那样一场云雨,对席银来说,从最开始,就是一次疗愈。
什么是男人的恶意,什么是男子的爱意。什么是侮辱,什么是疼爱。
她终于懂了。
云雨之后,殿外的更漏声格外地清冷,到了后半夜,雨打漆窗,淅沥淅沥的声音,静静地逡巡在人耳边。
张铎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他身上披着袍衫 ,一手枕在头下,另外一只手臂,平放在枕边,舍给了榻边的女人作枕。
席银屈膝跪坐在地上,禅衣凌乱地堆叠在她的脚趾边。她以长发遮背,闭眼靠在张铎的手臂上,两个人都还在喘息,谁也没有说话。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张铎侧头看向席银,她嘴唇还有些发红微微地张着,露出几粒小巧雪白的牙齿。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穿上。”
“我……没有力气。”
张铎从新闭上眼睛,却又听她道:“你放心,我弄脏的地方我不会放着不管,我歇够了,就起来擦干净。”
这一句话,令张铎陡然想起了第一次在铜驼道上遇见席银。
当时,她因为恐惧和害怕,也因为剥刮带给她浪荡之心,在他的面前荒唐泛滥。
张铎觉得她脏得令人作呕,于是直言诛心。其言语之恶毒 ,吓得她跪在马车里拼命地去擦拭。
如今……
他了挪手,不小心触碰到了一滩冰冷东西,张铎分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也不想再去细想了。无所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吗
“席银。”
“嗯。”
“你不脏。”
“你……说什么。”
“你一点也不脏。”
席银听完他的话,半晌没有出声,手指抠着他的手臂,肩膀轻轻地抽耸着。
“你在想什么。”
“在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她说着 ,仰起头望向张铎:“我也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以为……以为把自己剥干净送到你面前,就能得救,结果被你斥得无地自容。”
张铎低头看她,她满身晶莹若雪,映着观音像青灰色的阴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痛吗?”
席银摇了摇头:“起初有一点,后来……就一点也不疼了。你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呵……”
张铎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这样讲,就能在我这里长久地活下去吗?”
“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最初,不就是想活得久些?”
“最初是的。人家给两个馍馍,我就磕头。遇到你的时候也是,只要你不杀我,要我怎么样都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么一个人,可以读书,写字,修身,养性,甚至可以听得懂,尚书省,光禄卿他们这些人谈论军政要务。我跟你讲……”
她说着说着,眼底泛起了光芒。
“哥哥说,你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我觉得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荆州的将士,以及那些被充为军粮的女人都不公平,然后,我竟然说了好些话来反驳哥哥,我以前……从来不会的……”
她面上真实的喜悦之色,如同一根又冷,又暖的针,直戳在张铎的背上,他不想听席银继续说下去,出声打断她道
“若我告诉你,我后悔让你这样活着呢。”
席银抿了抿唇:“你后悔,是因为过于蠢笨,经常伤你的心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此生最不能容忍自己生长的软肋,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