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自信绝不会落败的局,被人布下了一颗不定性的危棋。
他如果要永立不败之地,就应该重新退回暗无天日的孤独之中,继续不屑一顾地规戒律世人,继续压抑人欲,让不可描述之地寂寞蛰伏,挥手用抹喉的刀,来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绝别。
这是他该做的,可是此时,他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回答她。
席银也没有追问,起身捡起地上的抱腹。
“拿过来。”
张铎突然说了这一句。
席银惶恐,忙把手向后藏。
“我自己穿……”
“拿过来。”
他不肯作罢,席银迟疑了半晌,终究只得从背后伸出手,将那身水红色的抱腹递了过去。
张铎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告诉我怎么穿。”
“你只要知道……”
“你不能只教我脱,我也要知道怎么穿,这两种乐趣,我都要。”
席银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来自眼前这个,刚才在不可描述上,毫无章法,慌乱无措的男人。也来自那个杀人无数,却会问她“痛吗?”的皇帝。
她返身背朝着他跪坐下来。
背过一只手,教他怎么系后面的带子,一面道:“我在琨华殿外跟你说的话,是真心话,我愿意去廷尉狱里呆着,直到哥哥和赵将军从荆州回来。”
张铎手上猛一使力,勒得席银身子向前一倾。
你…勒得太紧了…。”
“比起镣铐,这个算什么。”
他说完,使了更强的力,席银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你哪里都不用去,就留在这里,读我让你读的书,写我的《就急章》。岑照为祸荆州,你就一道论罪。我说到做到。”
说完,他松开系带,将手搭放在膝上,坐直身子,在席身后边续道:“我说过,岑照与我,不能用“是非”二字来分论,你有命活着的时候,自己看,自己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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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秋渔(二)
第一次与张铎躺在一张榻上, 席银却并没有睡着。
他过于警醒,席银稍微动那么一下,都会令他本能的戒备, 直到她把自己的手悄悄地塞入他的掌中。“你捏着吧。”
她如是说。
是时灯已经熄灭,席银在他身旁蜷缩着身子, 也是半晌方等来一句。
“什么意思。”
“这样我就动不了, 你也不会担心我要杀你吧。”
杀戮过多,而无惧现世的人,睁眼时百无禁忌,阖眼侧面躺下时, 却会畏惧背后未知的黑暗。她居然知道, 自己多年的隐惧。张铎捏了捏她的手。手指柔软温热, 就连骨头摸起来也是脆弱的。因为久不弹琴,从前留得很长的指甲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没有一丝戾性。
张铎不自觉地捏住了她的手。
席银在他身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抓着就不怕我在你边上躺着了吧。”
张铎没有出声。
席银挪了挪膝盖, 将自己的脑袋埋人他的胸口的被褥中,“睡吧,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太累了。”
说完没过多久,便缩在他身边, 呼噜呼噜地睡熟了。
张铎也终于闭上眼睛,安定之后,从未有过的疲倦感, 像是冲破了平时的克制一般汹涌的袭来。
张铎有些混沌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对席银动念的时候,那时,他有两个相互冲克,且互不相让的欲望,其一是摸一摸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其二,是杀了她。
时至如今,狠厉的一方终于偃旗息鼓。
缴械是因为在秋寒利落的夜晚,张铎吞下了一块肉汁鲜甜的肉。
从入口,到咀嚼,到吞咽,以及吞咽之后,那短暂的颅内空白,他都自由尽兴。与此同时,弃至乱葬岗十几年的人之常情,诸如依赖,信任,欣慰……裹挟洛阳纷乱的杂叶,顺着穿门隙的冷风,悄悄地爬上了床。
次日,张铎不到卯时就离了琨华殿。
席银辰时才醒过来,却发觉殿门是开着的,胡氏等人却都远远地站在阶下,捧着水,不敢靠近,席银过着对襟哆哆嗦嗦地走到殿门前,胡氏等人见她衣冠不整,也不敢多看,都垂着头不说话。
席银道:“你们过来呀。”
胡氏小声道:“陛下说了,谁敢迈上阶一步,就枭首……内贵人……还是自己……”
席银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昨夜的狼藉之处。都还在,只有他的衣冠不见了。”
“陛下……之前传人进来更衣了吗?”
“没有,今日……”
胡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张铎早间拎着衣冠鞋袜独自走去偏室的窘样说出口。
抿了抿唇,垂下了头。
席银也没有追问,望着那榻上昨夜太累,不及收拾的沾染处发呆。
心想,他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吗?
哦,也对,二十八年了,第一次呀。
**
荆州城外,人尸腐烂的气息,随着凛冬临近而渐渐压抑了下来。
赵谦坐在营帐外的篝火旁,搓着手,等着柴堆上的野兔子肉冒油。
许博按着剑从大营走出来。
“赵将军。”
赵谦回头一看,忙拍了拍手站起身:“唷,许将军,坐。”
许博也没客气,将剑解下,放在篝火旁,盘膝在坐下,“哪里来得兔子。”
赵谦笑道:“这围城休战嘛,就让亲兵去前面的林子打了一只。老将军,我可没擅离开军营啊。”
许博笑笑,抬头打量着赵谦道:“赵将军,解甲了?”
赵谦抓了抓头,蹲下身拨弄着火堆道:“洗了个澡,就松快这么一会儿,也被老将军抓了个正着,得勒,容我把这兔子烤熟吃了,下去领军棍去。”
许博看着柴火上滋滋冒油的兔子肉笑着要摇了摇头。
他倒是打实喜欢这个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为人赤忱,沙场上无畏,和远在洛阳的那位皇帝,着实不是同一类人。
“上回受的棍伤,好全了吧。”
“嗨……老将军别提了,这回去,张退……哦不是,我是说陛下,陛下还指定怎么责罚呢。战时不屑主将,私自呈报军情,老将军你如果写个奏疏那么一报,枭首的罪我这都有了。挨几棍子算什么。”
许博将手摊在膝盖上,笑道:“忠心之臣。”
赵谦把兔肉从火架上取了下来,烫得呲牙咧嘴,还不住地拿嘴去哈气儿,一面道:“我跟陛下,那是过了命的。”
他说着,又觉得遣词过于放肆了,忙解释道:“您是军中的老人了,听过金衫关那一战吧。”
“听过 ,狼狈得很。”
“岂止是狼狈啊,简直就是惨烈。”
赵谦的脸映着熊熊的火焰,“张奚张大人,和当时尚书令常旬,不准护卫皇帝山狩的中领军驰援金衫关,我们百十个人,在关上拼死守了三日,最后,就剩下了我和张退……不是,啧。”
他受不了自己两次嘴瓢,索性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该的,让你放肆。”
许博仰面一笑:“无妨,赵将军接着说吧。就剩下你和陛下,之后呢。”
“之后……”
赵谦撕下一大块兔腿,递给许博。
“只能弃关,我为了去捡一只花簪子,结果中箭被俘,被羌人拖在马尾巴后面,差点没拖死。”
“花簪子……”
“呃……”
赵谦耳朵一红,“这个老将军就别问了,总之,他拿他自己向羌人换俘。”
“他们肯?”
“他说他自己是张奚的长子。大司马的儿子啊,那些粗人,哪里有不换的。至于后来,他是怎么回来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简直分不清楚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不过,他提回了连个羌人的首级。那一年,我和他,都才不过十几岁。”
许博听完,点了点头,望着不断迸溅的火星子,没有说话。
赵谦转身稍有些急切:“老将军,我知道你因为陛下把你的女儿关人廷尉狱,以此来辖制你,你心里很不痛快。”
许博摆了摆手:“帝王心术罢了,我懂,陛下不屑于用姻亲怀柔那一套。只是不知道,重刑杀戮之下,何以为继,会不会自损。”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杀秦放逼钱粮,用亲儿的生死辖制外将,陛下都很果断。想不到少年时,到肯舍命救你一次,也难怪你对陛下如此赤忱。”
赵谦拍了拍膝盖,“舍命救我,那你就轻看陛下了。”
“何意?”
“他跟我说过,他若死在金衫关,大司马就是舍子护驾,大功一件,皇帝会嘉奖大司马不说,大司马自己也算是把他那个逆子除了,根本不会埋怨朝廷,甚至为朝廷陈情。但如果我死了……我父亲定然伤怀,朝廷会因此遭百官诟病,到时候,我父亲恐将被朝廷戒备,以至于不反也得反。金衫关被破,赵家在朝庭失去信任,则会引北面的羌胡长驱直入,中原大乱。老将军你看,我这脑子当时就想不到这些。”
许博听他说完,弹掉战甲上的草灰,望焰喟然道:“十几岁的少年,不易啊……”
赵谦听他这样说,这才把火架上的兔子肉取了下来,呲牙咧嘴地捧在手中吹着气,忽听许博续道:“但他这次遣长公主的驸马为使,其意,我尚未想明白。”
赵谦掰了一只兔腿,递给许博道:“老将军是说岑照吗?”
“嗯。虽说他多年隐居北邙山,有商山四皓,青庐一闲的称号,但其人十二年前的经历,并不传于世。当年刘必为了反叛自己家的朝廷,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不肯,后来是为了什么……”
赵谦接道:“为了一个……女人。他妹妹,叫小银子。”
他说着,倒是想起了席银那怯生生的模样,不由地笑了笑。
许博压根不在意席银是谁,自顾自地续道:“他哪里有什么妹妹,那是此人的家婢。为了向陛下讨要家婢不成,反而身受重刑差点死了,后来被长公主所救,才反出洛阳,投奔刘必。刘必败亡后,陛下没有杀他,竟还把长公主嫁给了他。此人原本一无所有,为庶人,为叛逆,为罪囚,如今尊贵至此。照理,不会被陛下所容,为何此番还要遣他来荆州担此大任?”
赵谦一时无话可说,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张铎几次杀不了岑照,都是因为那块小银子吧。
“陛下……应该有陛下的考量。”
许博不置可否。
“前驿来报,洛阳遣使,还有三日便至江州。围城之事全责教与我,你既已脱甲,就折返一趟回江州,去迎他过来。”
“不必吧。”
许博站起身,“他是长公主的驸马。荆州事定,我就要向陛下请卸甲,带着女儿回南边,不用和这个人处了,但赵将军,你还要回洛阳。”
赵谦一愣,想起洛的张平宣,顿时没了一半的脾气。
嫁娶是划定缘分的一条线,他没有亲眼看见长平宣出嫁,洛阳荆州,一别小半载,他也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要不是许博几次提起,他几乎忘了,张平宣已嫁作人妇这件事。
第89章 秋渔(三)
江州暮秋, 寒肃得厉害。
江上沉浮着枯槁的残叶,因战事初平,尚不见渔人出没。水面腾着的雾气, 封了视线。
永宁关船坞角,赵谦坐在引桥水桩上, 嘴里的草根子已经嚼得没了味道了。岑照的船晚来了一日。跟随赵谦返回江州亲兵多多少少知道赵谦对张平宣多年的执念, 今日眼见自家将军为了那位驸马,白吹了一日的江风,心里大多不平,不免在引桥下抱怨。
“听说他从前是长公主府上的内宠, 哪里配我们将军亲自在此处迎他。”
“可不。瞎眼的驸马, 瞎马, 目中无人。”
他们为的是赵谦,所以,也没刻意回避他。
赵谦听完了这些话,吐出嘴里的草根, 抱臂转身道:“在说什么。”
众人忙住了口,守着引桥口的亲兵忽回头禀道:“将军,来了。”
赵谦闻话站起身, 果见一艘二轮舟破开江上的浓雾,缓缓地向引桥靠来, 舟上的人身穿素白色宽袖袍衫,青带遮目,手拄金竹盲杖, 正是岑照
赵谦走近船舷,抬头道:“洛阳一别,近半载了。”
岑照拱手在舟上行礼:“赵将军可安泰?殿下甚为挂念。”
明明是一句很寻常的寒暄,赵谦却被那句“殿下甚为挂念。”惹得局促起来。
“长公主殿下……近来如何……”
岑照拄着盲杖走下船梯,行至引桥上。
江风将二人身上的袍袖吹鼓得猎猎作响。
“甚好。”
他含笑应了这么两个字,转道:“此处还嗅得到尸气。”
赵谦把剑抱在怀中,走向桥边。
水草衰黄,临岸的树木也多为战火所伤,有些一半焦死,一半在垂亡之间挣扎出了几处不合时节的绿芽,几处荣木花尚未凋谢,在满江萧索中艳得令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