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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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州业已春深。
  席银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衣裳,坐在草席上扇炉火。
  张平宣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散开的头发,用一根布带随意地束在耳旁,身上一样饰物都没有戴,寡素着脸,挽袖在木盆边浆衣。但毕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加上月份大了,此时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她也没顾上擦。
  席子放下蒲扇,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张帕子,走到张平宣身边递给她。
  “殿下擦擦。”
  张平宣沉默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回到江州以后,除了第一日,与席银说了几句话之外,她几乎没出过什么声,也不肯见人。
  后来,许博命人将伤病送回荆州城治养,江州城的内禁军人手便渐渐不足起来,江凌也不再禁着席银和其余的女婢,任凭她们为伤兵营熬药浆衣。起先张平宣并没有露面,某一日,却也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裳,跟着席银一道来了营中,江凌本要阻拦,后来倒是被席银叫住。
  “殿下有身孕啊。”
  “放心,我照顾殿下没事的。”
  江凌抓了抓头道:“若是陛下回来知道,我纵着你们这样折腾……”
  “他能说什么呀。”
  席银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弯眉笑着打断江凌的话,“让殿下做吧,我看殿下这几日,都肯吃些东西了。”
  江凌无奈,只道:“你也是半个女将军了。”
  席银一怔,红面道:“将军再说什么话啊。”
  江凌摊了手,“如今江州无将,我亦力有不及,伤兵营内人手不足,若不是内贵人与黄府上的这些女婢,我难免惶然,到是辛劳了内贵人。”
  席银笑笑,“江上战况如此,我们心里也不好受,能为将士们做些事,哪个是不情愿的。”
  这话倒是真的。
  至于其中张平宣究竟是什么心,无人得知。
  毕竟她至今不肯表达,也不肯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好。苦于劳役,像是在自罚一般。
  席银见她不肯接帕子,便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替下她的手,轻声道 :“殿下,先去吃饭吧,我帮你拧起来晒上。”
  张平宣稍稍直起身子,抖着手上的水,静静地看着席银有些皲裂的手,忽开口道:“你是不是从前做惯了这些。”
  席银站起身,用力拧了一把水,“在青庐和清谈居的时候常做,入洛阳宫以后就不怎么做了。”说完,她抬头望着张平宣,“但现在做这些事到觉得和以前不一样。”
  张平宣道:“有什么不一样。”
  席银偏头想了想,轻道:“不觉得是劳役吧,也不是借此求生。”
  张平宣搓了搓膝上的衣料,“那那些女婢呢。她们图什么,这样辛劳,也得不到主人的恩情,休战后,她们和这些军将,一拍便散了。”
  席银含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殿下呢,殿下为什么要跟我们一道。”
  张平宣抿着唇沉默了一阵,仰头道,
  “不知道如何在江州自处,就想做些事情。”
  一时之间,她面上闪过一丝惶意。
  “我……心里明白,虽然你们什么都没说,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荆州一战不至于如此惨烈,死伤…这么多人。我无地自容。”
  席银望着水盆中的皂花,轻道:“我以前也差点做了蠢事。陛下说,我拿他的尊严去接济别的人,那时我也无地自容。后来我觉得做了错的事,就要担着,男人女子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皮开肉绽……”
  “心安理得。”
  席银一怔,“殿下也知道?”
  张平宣点了点头,“张铎对母亲说过一次,那个时候,我还小。”
  说着,她忽有些释然地笑笑,“也许等张铎回荆州,我就有勇气去应这句话了。他要我皮开肉绽,我亦心安理得,他要处死我,我亦无话可说。”
  席银没有说话。
  张平宣勉强露了一个笑,使气氛不至于如此残酷,凝着席银道:
  “阿银,他应该教你读过一些儒书吧。”
  “嗯。”
  “读过……董仲舒这个人吗?”
  “读过一些,但是陛下没有详说。”
  “为什么。”
  “他好像,不大喜欢这个人吧。”
  张平宣悻然点头。
  “是了……他少年时,在父亲面前,批驳过此人,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回,他被父亲打得半日下不得榻。”
  当年的时光从眼前一晃,心肉就伸细枝末节地触角,一缩一张,又酸又胀。
  张平宣揉了揉眼睛,勉强挥掉回忆,转而道,“那你懂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吗?”
  席银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
  张平宣没有嗤她,苍白地笑笑,“无妨,也不重要了。在我看来,天理人欲之间,张铎一定不是个好人,但我自诩良善之人,做的却也是伤天害理,杀人灭己的事……”
  她说完,咬牙摇了摇头。
  “儒道,佛道,都在乱世骗人。”
  这一句话落入春尘之中,沉沉浮浮了好久。
  而之后整整一日,席银都在想张平宣的这句话。
  “儒道,佛道,都在乱世骗人。”
  反复咀嚼,忽然之间有了些什么感悟。
  觉得某些光辉灿烂的东西,有了恶鬼般的具像。
  她恍然之间想起了岑照的眼睛,那双一直遮在青带之后,看不见的眼睛,曾经她不断地想象过,那青带后面目光,是如何清明温润,净若春流……
 
 
第112章 秋途(二)
  就这么想着, 不知不觉地便已走到了北城门前。
  城门值守的是陆封,见席银走过来,拱手行了个礼, 示意内禁军撤开,自己上前道:“内贵人又出城去漂衣吗?”
  席银点了点头, “将军辛苦。”
  陆封看了一眼天时, 金乌悬于西天,白日里的春燥渐消,飞鸟落枝桠,天边压着一朵厚重的云。
  “有些晚了呀。”
  席银掂了掂手里的木盆, “也不多, 城门落锁之前回得来的。”
  陆封点了点头, “内贵人身边的胡氏呢。”
  席银朝身后看了一眼,笑道:“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应该就来了,将军也给她个方便。”
  陆封应“是”, 又嘱道:“内贵人,兰静山水域虽无战事,但再过几日, 恐怕春潮就要涨了,贵人还是要留心。”
  席银应了一声“好。”
  陆封也不多言, 侧身让到一旁。
  席银颔首与之别过,独自往江边走去。
  江州的对面便是兰静山,兰静山在上游, 并不是江战主要战场。此时春深鸟寂,江面上落满了越不过时节的花。金阳余晖翻滚水浪,风里飘着一阵淡淡的水腥气,烘在人的皮肤上,有些暖又有些痒。
  席银走出城不远,胡氏便从后面跟了上来,“内贵人,今日怎么多了这么些要漂的呀。”
  席银回头道:“殿下今日一刻也没停过,浆了这么些,不趁这会儿漂了可怎么好。”
  胡氏道:“要说殿下,也是可怜。这么一刻不停地做我们做的劳役,也不是个办法啊,我瞧她身子越发重了。”
  席银垂头道:“她这样到不会胡想,也是好的,对了,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胡氏见她转话,便拧了拧袖口的湿处道:“哦,去给军医搭了把手,这就晚了。哟,这还真是耽搁地有些久欸,眼瞧着天都暗了。”
  说完,她从席银的木盆中捞了几件衣裳放到自己的盆,“内贵人一个人怎么漂得了这些,匀我些……”
  话还没说完,便忽地脚下一个软踩,席银忙抽出一只手拽住她。
  “怎么了。”
  胡氏稳住身子道:“没事,不过,这里的泥地怎么这么软。”
  席银朝前面看了一眼,离江岸到还有些距离,便迟疑道:“今日……下过雨吗?”
  胡氏摇头道:“没有啊,这几日虽然雨多,但都是夜里下,白日就停了。昨日好像就连夜里都没有下雨。”
  席银将手中的木盆放下,朝前试着走了几步,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江面如同一匹乌黑的段子,偶尔翻出些浪光,混混沌沌地看不清楚。
  席银从袖中取出火折点燃向前面照去,逐渐凝了眉。
  “不对……”
  胡氏也跟上来道:“什么不对啊。”
  “好像是江水漫上来了……”
  “啊?怎么会,昨日还没有啊……”
  席银背脊有些发寒,轻道:“也许是春汛。”
  说完,她回头对胡氏道:“但我还是觉得不大对,我听黄夫人说过,江州的堤坝是黄将军亲自挑泥搬石监筑的,即便是十年难遇的春汛,也不至于会漫堤。胡娘,趁着水不深,我去前面看看,好回去跟陆将军他们说。”
  胡氏恐道:“内贵人还是不要去了,这万一水涨起来,可怎么……”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席银已经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胡氏无奈,只得提裙一路跟了上去。
  两人顺着河岸,朝上游走了一段路,忽然渐渐听见了呲呲啦啦的声音,胡氏有些害怕,拽着席银站住了脚步,“内贵人,这是……是水里的魂哭吗?”
  席银被她这种说法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地捏住了腰间的铃铛。
  “不是,别胡说。”
  “那是什么声音啊。”
  席银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凝神细听了一阵,轻道:“因该是锹铲掘土的声音。”
  说完,她抬头朝远处看去,果然看见江堤上有人影晃动。而此时脚下水已经漫至了小腿。
  席银忙灭了手中的火折,又对胡氏道:“赶紧把火折子灭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不远处传来几声高喝,“那处有火光!不能让他们跑了!”
  席银拽住胡氏,“快走!”
  二人虽已竭尽全力奔逃跑,但还未跑多远,席银便觉背后忽然寒气逼来,她还不及反应,小腿上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一个趔趄匍匐在地,回头看时,便见小腿上中了一箭。背后的人马道:“有一个人中箭了,快,再放箭!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席银眼见箭羽从身旁略过,忙对前面的胡氏喊道:“胡娘,停下!”
  胡氏哪里一怔,脚下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席银回头对身后的人喊道:“别放箭!奴们不敢跑了!”
  为首的人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变了声气。
  “哟呵,好像是两个女人,别放箭了,把人绑回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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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银和胡氏被带上了船。关在底舱中。
  胡氏在昏暗之中,吓得浑身发抖,“内贵人……这些……是什么人啊。”
  席银摇了摇头,“不清楚,但总不会是陛下的人。”
  “那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席银侧面看向她,“胡娘,听我说,不准怯。”
  这个“怯”字一出口,席银不由一怔。
  这句话,张铎曾经用不同的语气,在她面前说过无数次,可这却是她第一次,把这句说给别的女子听。
  一时之间,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眼睛也涨涨的,只可惜,此时情景,根本不容许她去想那个远在荆州的男人。
  想着,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忽听外面看守的两个道, “岑先生什么时候到啊?”
  “听说就是今晚,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将这堤口掘开。”
  “要我说,掘开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江州城高墙后的,哪淹得了啊。”
  “嘿,你是不知道,岑先生那是神算子,他说三日后春汛要来,那就一定会来。”
  “有这么神吗?”
  “你就是少见识。”
  胡氏听完这二人的话,轻声问席银道:“这岑先生是……谁啊。”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肩膀却有些颤抖。
  “内贵人怎么了?”
  “没什么……”
  她说着,试图挪动膝盖,那钻心的疼痛瞬时令她咬紧了牙关。
  “内贵人,你的伤不要……”
  “胡娘,不要再叫我内贵人。”
  “内贵人说什么……”
  “胡娘!”
  席银压低声音斥了她一句,勉强稳住喉咙道:“听我的话,我腿上有伤,逃脱了也无法回城,你今夜必须回去,告诉江将军和陆将军,刘军在此处挖掘河堤,三日后春汛将至,让他们务必撤出江州 ,否则,江州城那三万余人就都活不成了。”
  胡氏眼泪都要出来了,连连点头,可还是忍不住哭道:“可是……奴……奴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席银看向自己的脚踝,那一串铜铃铛静静地躺在她脚踝骨边。十几年了,就算张铎在急怒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碰到这一串铃铛,这是岑照给她的念想,也是她十几年的执念。她以为她一定会带着它一辈子……
  想着,她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伸手摸索着那锁扣处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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