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胡氏颤颤地点着头,吞了一口唾沫,方道,“内贵人说游的春汛后日便至,要将军即刻撤城。还有这个……”
  她说着,把腰上的金铃解了下来,递向张平宣,“这个是内贵人给殿下的,内贵人说……恐荆州消息传递不及,阳郡不肯开城纳民,让殿下拿这个,去试试……”
  张平宣伸手接过那只金铃,忽觉心肺钝疼,去年冬天,为了这只金铃铛,她险些杀了席银,如今她竟又把这铃铛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张平宣抿住嘴唇,将那只金铃捏入怀中,拼命地稳住声音道:“撤城,不要耽搁。”
  “殿下……”
  张平宣揉了一把眼睛,把难平的情绪暂时压住,站起身道:“江将军我问你,城内还有多少内禁军。”
  江凌垂眼道:“不足百人。”
  张平宣看向胡氏道:“刘军有多少人。”
  胡氏摇了摇头,“奴……奴不知道,只知道人很多,有人掘江,也有人追杀我们……”
  张平宣回过头对江凌道:“你凭这百人,救得回她吗?”
  江凌没有吭声,张平宣续道:“江将军,若此汛时是岑照所算,那就只会早,不会迟,所以撤城,立即撤城。”
  江凌仍然迟疑未动,张平宣添道:“岑照不会杀席银。”
  “殿下如何敢确保。”
  张平宣抬手指了指胡氏脚腕上的铜铃铛。
  “你看这个。”
  江凌低头,“这个不是内贵人脚腕上的那个……”
  张平宣点了点头:“你以为岑照那样的人,会放任一个奴婢回城传递消息吗?他被席银骗了。”
  说着,她抬头顺着城门后的街道朝城中望去,天渐渐发亮,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从街尾传来,民居中的炊烟混着麦粒的香气腾起。
  最意难平的,莫过于来自席草之中的卑微之力,不恨命,不认命,也不肯弃掉,曾经折辱过她的世道。
  张平宣渐渐忍不住眼泪,哽咽道:“那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江凌顺着张平宣的目光,朝城中望去,须臾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道“末将明白了。”
  说完,他高抬手臂,喝令道:“召集城中所有内禁军,护卫百姓撤城,伤病营里,轻伤者自行,重伤者抬行,两日之内,务必将城中所有人,全部撤出!”
  施令毕,又转向张平宣道:“殿下,请自护周全。”
  张平宣应声:“我明白,将军去吧。”
  江凌打马回城。
  张平宣目送他离开,这才重新蹲下身,问胡氏道:“你身上的血……是内贵人的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是……是内贵人杀刘军时,沾染的……”
  “那……她还好吗?”
  “内贵人腿上的中了一箭,如今怎么样,奴就不知道了。”
  张平宣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吐出一口气。
  她过去一直纠缠的问题,此时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张铎为何会留下曾经那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岑照又为何对她异于常人。
  纠其根本,莫过于,她虽如微尘,却从不舍勇气。
  **
  三日之后,春汛如期至。
  浩荡的洪水从江南岸的掘口处汹涌地涌入江州城。
  张铎立在荆州的城门上,隔江远眺。
  天地之间挂着着刃阵一般雨幕,除了葱茏混沌的林影之外,就只剩下偶尔从雨中穿破两三处鸟影,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张铎没有撑伞,身上早湿透,他没有着鳞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玄底银绣的袍子。
  邓为明与黄德一道登上城楼,却见张铎独自立在城门上,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撑一把伞。
  黄德在侍立的人中寻到了江沁,忙走过去道:“阵前传了捷报,我军追击刘令再胜,已将其困入南岭一隅。如今只待粮草跟续,便可一举歼灭刘令残部。江大人,还请您把这军报,递上去。”
  江沁接过军报,望着雨中的背影迟疑了一阵,终于对一旁的侍者道:“取把伞来。”
  侍人忙递上伞,江沁接过,走到张铎身后,抬手替其遮覆,平声道:“陛下,此江被掘口也不是第一次了,汉时两军交战,为了取胜,也曾多次挖开江道,致使万民遭难。”
  张铎笑了一声,“朕没有觉得朕不该弃江州。”
  “那陛下在此处看什么。”
  张铎仰起头,闭上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入衣襟,“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一个人。”
  江沁朝城外望去,平道:“臣等,皆不忍看陛下自苦。”
  张铎没有睁眼,手扶着城墙壁,怅笑道:“自苦,能算是对朕的惩戒吗,朕还没有回江州,等回到江州,找到她,朕再自罪,自罚。”
  江沁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弃伞伏身跪下,邓为明等人见次,也都跟着一道跪下。
  “陛下何苦。”
  张铎回过身,低头看向江沁。
  “不然怎心安理得。”
  他说完,朝江沁身后走了几步,“你放心,未擒杀刘令,朕都不会折返。”
  江沁追道:“即便是擒杀了刘令,陛下班师之时,也不该再经江州。”
  张铎顿了一步,负在背后的手,指节发白。
  然而他仍然语调克制,“你怕朕因为一个女人输,朕胜了你又怕朕为了一个女人后悔。朕告诉你,朕不后悔,但朕……”
  他喉咙一哽,
  “朕要给江州一个交代。城可以弃,人命不可以轻,死了的人,朕还要埋!”
  他说到此处,眼前只有一个熟悉而温柔的笑容,在雨中若幽草一般,摇摇曳曳。
  她在何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张铎不敢自问。
  唯庆幸此时正值荆州雨季,否则,如何藏住,他此生流的第一滴眼泪。
 
 
第116章 冬风(二)
  春夏渐近, 一别不过月余,竟也有经年之感。
  四月初开,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鹃花在经历浩劫之后, 终于挣扎着绽开。
  虽然城中余水还没有全部退尽,但已有少数百姓淌过余水回城收拾辎重, 捡拾遗物, 残喘的江洲城,渐渐缓过一口气儿来。
  这日,天放大晴。
  岑照扶着席银的手从山门中走出来,自从城中水大退之后, 岑照就把席银带入了城内寺中, 亲自替她疗治腿上的箭伤。
  伤虽未到骨, 但因为在江上遭了寒气,一直养得不好,纵使岑照想了很多办法,席银却还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会踉跄, 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噼啪”一声踩入了阶下的水凼,脚上的绣鞋顿时湿了一大半。
  席银她低头站住脚步, 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边的松落的碎发。
  岑照松开席银的手, 走到她面前弯腰蹲了下来,顺手将垂在背后的青带挽到肩前。
  席银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方道,
  “做什么。”
  “哥哥背你走。”
  席银没有应声,漫长而决绝的沉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却依旧没有起身,温声道:“上次背着你,你还只有十一岁。”
  “可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她的声音仍旧是冷的,带着些刻意的疏离感。
  岑照悻悻地摇头笑笑,“阿银,这么多日了,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
  席银低头望着他弯曲的背脊,“因为我不认可你。”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照顾我。”
  席银忍着腿伤,独自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怜。”
  她说着,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哥,我无法原谅你,可我也不会抛弃你。我知道,你与张铎之间必有一个了断,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评判,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等到最后,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赢不了的。”
  岑照抬起头,“你说你会等到最后,你是更怕哥哥死,还是更怕张铎死。”
  席银闻言,眼鼻一酸,一下子冲上了眉心。她忙仰头朝远处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后好似藏着一声叹息,隐忍克制,却也脉脉含情。
  此间最怕的莫过于是,他让她明白,如何避开他人立定的是非观念,心安里得地活着。却没有办法教会她,如何心安里得地取舍人间复杂的情意。
  “我想去荆州看晚梅。”
  她说着,抬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蛰痛感令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岑照笑了笑,
  “阿银,已经四月了,最晚梅花也开败了。”
  “那就看江州的杜鹃……”
  她用极快的话,试图把泪水逼回去,然而却是徒劳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止不住地淌下来,滑入口中,咸得有些发苦。
  她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干,反而越来越觉得伤心。
  岑照没有再逼问她。“别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银还有明年…”
  “不要明年,要现在就看。”
  岑照点头,“好,现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城中街市凋零,行人零星。
  岑照背着席银,深一步浅一步地行在尚在脚腕处的余洪中。
  他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走到城门前,方开口随意地问了一句。
  “杜鹃开得好吗?”
  席银抬起头,眼见头顶那一丛花阵繁艳,而触手可及之处的花枝,却大多已经衰败,她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实应道:
  “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
  岑照听完,忽然笑了一声。
  “阿银。”
  “嗯?”
  “昨日夜里 ,我给自己问了一谶。”
  “什么?”
  谶言是:“低枝逐水。”
  席银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解。”
  岑照回过头,“你将才不是已经替哥哥解了吗?”
  席银想起自己将才那一句,“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继而在岑照肩头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却只闭着眼睛忍下来,并没有出声。
  “回去吧,哥。”
  “不想再看了吗?”
  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慢慢松开 ,“不想看了。”
  话音刚落,忽见一军士奔来,扑跌在岑照面前,满面惶色地禀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海东王在南岭被擒,楚王困于南岭山中,但也只剩千百残部。如今张军已折返江州,正……正大举渡江。我军,降了……”
  岑照静静地听那人说完,面上却并不见仓皇之色。
  他点了点头,平和地开口道:“好,你们自散吧。告诉其余的兵将,江州城可以献,换你等性命足够了。”
  在临战之时遣散身边人,退下战甲,脱掉靴履。
  席银觉得,岑照又退回了当年北邙青庐,一个人,一张几,一把无雕的素琴,弹指之间,一晃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你把你自己逼成一个人,究竟还要做什么?”
  岑照背着席银转身朝沐月寺走去,脚踩在水里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他一面走一面平声回答席银的话。“陈家只剩下我,十几年来,报仇这件事,我一直是一个人做的。”
  席银无言以对,劝慰或者斥责,都因无法感同身受而显得苍白。她无法开口,却听他续道:“对不起,阿银,你让哥哥不要利用你,哥哥没有办法答应你。”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拽着岑照的肩袖,试图挣脱他
  “你放我下来,你赢不了,他根本就不会来”
  岑照任凭她垂打,一声不吭,直到她彻底卸了力,趴在他肩膀上痛哭出声来。这才轻轻将她在干净无水的台阶上,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对不起阿银……对不起……再陪陪我。”
  **
  春汛过了,又在落花时节。
  哪怕经过战乱,荆江两城皆布疮痍,但城外的两岸青山,依旧多情妩媚。
  张铎终于在江上接道了江州传来的信报,信报是上的字迹他很熟悉,是张平宣的。
  张铎看至末尾,将信放在膝上,半张着口,任由一股酸热的气,在胸口沉沉浮浮。
  半晌,方仰起头将其慢慢地从口鼻中呼出来。
  此时他有一千句话,一万句话想要对那不知在何处的姑娘说,可是他也明白,真到开口的时候,他又会变得口齿僵硬,一点也不让她喜欢。
  所以,他不顾江沁等人在场,放任自己此时,就这么长久而无由地沉默着。
  邓为明和江沁互望了一眼,皆没有开口,唯有黄德忍不住,急切道:“陛下,信报上怎么说,江州死……如何?”
  张铎抬手,将信向他递去。
  “你自己看吧。”
  黄德忙将信接过来,越看越藏不住欣喜之色,最后不禁拍给股大呼了一声:“好!”
  邓为明道:“黄将是何喜?”
  黄德起身,面色动容,“那三万余人,都保住了呀!”
  邓为明愣道:“江州淹城,那三万人……欸,是如何保住的呀。”
  黄德看向张铎,起身跪伏下身,含泪恳切道:“陛下,末将要替拙荆,替江州的百姓,叩谢内贵人的救命之恩。若陛下准许,臣愿替内贵人领私放逃将之罪。”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