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江沁呵道:
  “黄将军在说什么。”
  黄德转向江沁道:“江州万民得已保全,全仰内贵人大义大勇,其虽为女流之辈,实令我等男儿汗颜啊。江大人,末将知道,您是忠正无私之人,但容末将放肆说一句,您的儿子,江将军也在城中,江大人,难道对内贵人不曾有一丝感怀吗?”
  “与国之疆土同命,本就是其归宿。”
  “真正与国之疆土同命的,是朕的席银。”
  江沁不及应答,肩上却被张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不必站起来,也不必跪着。你要说什么话,朕都知道,但朕今日不想听。”
  正说着,邓为明进来道,“陛下,抵岸了。江将军在岸上侯见。有事禀告陛下。
  “召他上船来禀。”
  “是。”
  邓为明应声而出,不多时江凌披甲而入。见了张铎,俯身跪地,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口中请罪道,“末将死罪,护卫内贵人不利,致使贵人如今身陷反贼之手,末将万死难辞己罪,请陛下重责。”
  张铎低头道:“她在什么地方。”
  “回陛下,内贵人在江州城中的沐月寺,岑照…也在寺中。”
  江沁在旁问道:“除了这二人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其余的兵将已出城受降,已被内禁军捆缚看守。”
  “既如此,你等为何不破寺擒拿岑照?”
  江凌迟疑了一时,抬头朝张铎看去。
  “内贵人在寺中,内禁军诸将皆受内贵人大恩,恐内贵人有损,都不肯轻易破山门。”
  说完,他俯身又是一叩首:“末将等死罪。”
  张铎负手朝前走了几步,“岑照有话递给朕吗?”
  江凌直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向张铎。
  “此信是沐月寺中递出来的,请陛下过目。”
 
 
第117章 冬风(三)
  张铎看完那封信, 过了好久,才对江凌道:“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话吗?”
  江凌拱手道:“有, 岑照说,若陛下要见内贵人, 便于今日子时之前, 卸甲解剑,独身入寺。 ”
  张铎点头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鳞甲,又将腰肩的悬剑取下, 抛给了宫侍, 跨步便朝船舷处走去。
  江沁等人见此, 皆扑跪相栏,“陛下,万不能受岑照挟制啊。”
  张铎从众人身旁径直走过,没有回头。
  江沁起身踉跄着还欲追谏言, 却听自己的儿子在身后道:“父亲,那封信……不是岑照写的。”
  “什么?”
  江沁一怔 ,旋即回身拾起张铎留在案上的信纸, 只见上面是一段与张铎极其相似的字迹,唯在笔锋处憔悴收敛, 露着几分女子的怯态。信不长,行文如下:
  “陛下,席银一生粗鄙, 至今行文不通。握笔临纸,虽有万言,却不知道如何言说。灯下斟酌辞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笔,或不至于被你斥责。”
  写至此处,她提了一行。
  字骨,还是张铎的字骨,但却收拾起了字迹当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调,独自尽情舒展开一段纤弱嶙峋的风流。
  “我待你如春木谢江水,汲之则生,生之则茂,不畏余年霜。但愿你待我如江水过春木,长信前路,尽向东流,不必回头顾。”
  江沁看完此句,望着纸面,沉默了很久,而后扶着江凌坐下来,扼腕时,手脚都在一阵一地发抖。
  “父亲,您怎么了。”
  江沁摇头,顿足喟叹道:“最后到底……还是攻心者胜啊。”
  江凌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但张铎心里却是明白的。
  这封信应该是岑照纵容席银写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张铎对她无措的爱,在江州淹城之后,急转仓皇。城楼远望而不得之后,他也是靠着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满地月色中睡踏实。尽管他还肯克制,还能取舍,但他已然无法再将那一弯瘦影融入他任何一个观念之中。
  而席银却以为,这些在脑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辞,可以泯去张铎舍弃她的歉疚,所以才趁着岑照闭目时偷偷地换掉了岑照写给张铎的盲书。岑照知道她动过手脚,却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她写的那封信给了江凌。
  席银暗自庆幸,认识张铎两年之后,她的余生,终得有了些了悟——不惧生离,甚至也不怕死别。她也终于学会怎么像他一样,如何做一个自尊而勇敢的人,干干净净地与张铎,去做做体面的诀别。
  可是她如何知道,这种来自于勇气之中,对张铎近乎绝情的“饶恕”,虽然是张铎教给她的,张铎自己却根本就承受不起。
  相反,张铎此时宁可暂时什么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满身披血地抬头,去仰慕她胸口那一双红蕊绽放的情(和谐)艳。
  从前张铎以为,自己赏了她天下最贵的一把刀。
  时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银本身就是刀。
  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内心的刀。
  想着,不禁有些自讽。
  此时五感敏锐,一下船,便感觉到了褪掉鳞甲之后的春寒。
  张铎收敛神思,独自走上引桥,见汀兰丛的后面,张平宣静静地立在引桥下。
  她穿着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没有一样金银饰物,就连头发也是用一根荆簪束着。
  她身子已经很重了,但还是扶着道木,向他行了一礼。
  “我知道,你已经赐了我一死。”
  张铎望着她发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没什么再与你多说的。”
  说完,他朝桥下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荆州城外试图侵犯你人,你还认得出来吗?”
  张平宣应道:“认得出来。”
  “好,人朕还没有杀,后日会押送江州,你可以让江凌陪你去,张平宣,你自己试试吧,忍不忍得了杀戒。”
  说完,他一步未停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张平宣返身唤了他一声,“张铎。”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淡淡地应了一个说字。
  张平宣深吸了一口气,“我腹中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我尚不能自裁,但我一定会给你,给席银一个交代。”
  张铎抬臂摆了摆手,他背脊的轮廓从单薄的素绫禅衣中透了出来,隐隐可见几道褐色伤痕。江风一透,衣料便扑帖在背脊的皮肤上的,那些伤痕触目惊心地凸透出来,令张平宣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你听到了没有,不要看不起我,我张平宣绝不是贪生!”
  “朕知道。”
  他应得不重,定住脚步转身回头道:“那你要朕对你交代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何。”
  张平宣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因为席银。”
  她说着,眼底渐泛晶莹,却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脖颈上经脉的线条绷地紧实好看。
  “我是张家的女儿,在世为人,心性修为,不能比不上她。”
  说完,她叠手触额,向他屈膝再行一礼,“她救了江州三万余人,不应该被一个人困在江州城内,请陛下带她回来。我还有一句对不起,没对她说出口。”
  说完,她跪地伏身,向张铎端正地叩拜了下去。
  这便是跪送之礼了。
  ***
  陆封率内禁军弯弓搭箭,戒备在沐月寺外面。
  见张铎独自一人,未系鳞甲,不悬佩剑地从城门前走来,忙上前跪迎。
  “陛下,末将等已查看过,寺中除去岑照与内贵人,只有不到数十残兵,但末将等并不详知寺内实情,恐伤及内贵人,遂不敢妄动。”
  张铎抬头望向山门,莲鲤相戏的单檐歇山顶后,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鹃,灿若云霞,修弥在洪流中被冲毁的一半门墙。
  “陆封。”
  “末将在,后退百米。”
  陆封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其余众军将闻言也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擅退。
  张铎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传话给江凌,今夜子时之前,不得破寺。”
  陆封这才反应过来,皇帝要孤身入寺,忙挪膝跪拦道:“陛下,此举万不可啊,岑照以内贵人为质,就是为了引陛下前来,陛下万不可……”
  尚未说完,江凌扶着江沁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追来,疾奔至山门前,江沁别开江凌的手,亦步亦趋地走到张铎面前,他双手不自抑地颤抖,眼中血丝牵扯,声调既恳切,又惶恐,“臣对陛下说过无数次……不可耽于世情,如今……”
  他抬手朝无名处一指,“赵将军已经自毁前途了啊,您又要臣看着您!您………”
  他说得过于动情牵意,以至于心肺具损,胸无气顶,实在难以为继,踉跄着朝阶下栽了几步,眼见要抢头在地,众人也不敢上前。
  张铎跨了一步,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撑他在阶下站稳身子。
  江沁抑不住情绪,“陛下”二字堵在心眼口子里,后面的话就更说不出来了。
  江凌忙上前扶住他,对张铎道:“陛下恕罪。”
  张铎这才撤回手,立身并未斥责,低头平声道:“江沁,你缓一口气,让朕见见她。”
  “陛下……”
  张铎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径直断了他的声音。
  “朕知道朕该做什么。”
  **
  山门是厚重的石质门,隆隆而启的时候,黄昏时的最后一缕夕光终于落到了席银的身上,她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风,冠带尽除。席银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穿戴,没有着袍,单穿着一身素禅,背后凌厉的鞭伤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惧皮肉的疼痛,言语克制,听不见一丝颤,仪态端正,全然不像一个受过刑的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
  席银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见山门外,也是一片空荡荡的。
  席银张了张口,试图说什么,口中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岑照用麻绳结核咽了她的口舌,将她绑缚在了观音堂的莲坐下。她试图挣脱,然而却徒劳,只能眼见着那道影子,走过了逆光的门洞,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阿银,你看你是不是输了。”
  席银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陈灰,走至红漆莲雕的隔扇前,拱手弯腰,行了一个作揖礼。
  而后直身道:“你不还礼吗?”
  “还。”
  张铎应过这一声,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额前,弯腰全出一个士礼。
  岑照低头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行学中礼。”
  张铎垂手立直身子,“你在这一项上,比朕苛刻。”
  “呵。”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张退寒,卸鳞甲,除冠带,弃佩剑,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来见我,你称“朕”这个字,已辱大礼。”
  张铎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应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过去眼底太干净了,如今又看了过多脏垢,日子一久。”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抬头看向他,“自己也跟着滑进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当众受辱,朕也当得起这个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体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阳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席银动容,无声地向张铎点了点头。
  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银熟悉的样子,不是桀骜,也不能说是犀利尖锐,就是在话锋之末藏着三分从不肯收敛的笃定。
  分别了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岑照望着门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顾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顾惜。”
  “朕明白,若说张奚之流,不过是以清谈入政,为前朝皇帝铺一层官场锦绣,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们的清谈,致使金衫关失于胡人,一把弃的都是真正为朝廷抛头撒血的人,我听说过,你曾跪求陈望进言,派兵驰援金衫关,但你无官职在身,言辞最终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辩之中。不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仍然觉得你不该退得那么干净,人后修行,人前争命,哪怕你是个文人,也得活着,才能握笔。不过岑照,”
  他说着朝他走近几步,抬头朝望向那尊金身观音。
  “这些都是朕从前的想法,这两年,席银在朕身边,朕有试过,学一学琴,呵……”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场景,自嘲一笑。
  “她看不见的时候,朕也拨过几声,但朕学不会,至今也写不出《青庐集》那样的锦锦绣璇玑,朕从前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洛阳,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阔的良年,洛阳未必容不下你这一等风流。”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长话。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世人如何地褒扬称颂他,都不如听张铎一人陈述。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间的一种清醒。
  这种清醒,不是常醉的诗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给戈的莽夫所有。
  “你到是没变什么。”
  “朕当你是赞扬。”
  “哎。”
  岑照叹笑了一声,“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对我而言,我却再也不会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话。反而,我认可前句,当年的陈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阳。”
  说完,他抬起头。
  “张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辩论是非。我也一个……怎么说,满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从前没有跟你争过,名声,地位,你我在不同的两处地方,连交锋的机会都很少,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输,哪怕洛阳全是诟病你的人,我也输得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维护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当年的洛阳城,你我齐名在册,魏丛山的临水会,压了多少金银,来赌你我一场对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盘对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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