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随从说容宅已到,两个人略整理衣襟后下了马车。
少女见慕容珺熟门熟路地迈入府内,时不时逗弄着廊下的画眉。下人们面上的表情也像是习以为常,不禁感慨她交友甚广,忍不住羡慕她的自由。
只不过这名神医架子如此之大,长公主都不亲自出来迎接,还真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这套庭院坐落在皇宫东侧,是贵族及官吏的居住区。她环顾四周,通过厢房的间数判断应该只有三进,若不是祖屋,凭借行医想要买下这套庭院,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刚走至正堂内院,就听到一名女子的声音,清冷之中不带有一丝感情,“红相公今日若输了,断药。”待少女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白襕之人,头戴同色帽巾,站在竹栏之外指指点点。
“九爷,好兴致。”慕容珺走上前去和那人寒暄着。
王徽妍跟在身后走近了一瞧,原来是红毛黑羽和一直黑毛白羽的斗鸡在吃粟米。
九爷?明明是个中年女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医?她心里啼笑皆非,还真是长了见识。
“长公主今日前来有何要事?”容九接过小丫鬟手中的绢帕,擦了擦手,径自去竹亭内就坐饮茶。
慕容珺见她如此怠慢也不恼,拉着王徽妍的衣袖也去了亭中。
“来找你自然是诊脉,老规矩。”她示意内侍将一盒子金饼送上。
容九放下茶盏轻蔑一笑,“你么?都说了你想受孕要看你男人愿不愿意。”
“不是我,是她要诊脉。”慕容珺恼恨她说话一向不留情面,担心她过会子穿帮,趁着王徽妍尴尬地转头不断地向容九使眼色。
“放上来。”竹几上摆放着脉枕,容九抬手示意王徽妍露出腕部。
“大夫,我是否有寒症?”王徽妍并不关心受孕,倒是想听听关于寒症的解答。
容九闭目片刻,倏地睁眼,“此寒症非彼寒症……”
瞬间她的脚被慕容珺踢了一下,只得闭口不言。
少女急切地询道:“那么我为何不知?”
“晨起时不觉得周身冰冷,寒气入体么?”
“有时会有,有时就无感。”
容九惊讶地询道:“有时不会?从你这脉相来看,每日皆会有,而且寒气入斜的时辰会越来越长,不可能时断时续。”
王徽妍脸红无措地看着脉枕说道:“那兴许是……夫君有时在身旁,就不会觉得冷。”
“夫君?”容九颇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写了一份脉案招手命小丫鬟上前:“准备药浴,带这位女郎前去泡上半个时辰。”
“这?”
王徽妍惊讶地看着慕容珺,见她点点头说道:“我有段时日在九爷这里泡药浴,内外医治好起来也快。我在这里等你。”
少女见她这般说,也只能将信将疑地随着小丫鬟去了二进院落。
“说罢。”慕容珺不由得正了正身子。
容九见她如此严肃,猜测方才那名女郎必然身份不凡,冷冷一笑:“她的确有寒症,这本不是问题,但是她中了毒,这毒会导致她的寒症逐渐严重起来,最终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慢慢不治而亡。”
慕容珺腾地起身,厉声质问:“可知是什么毒?”
容九将手放在泛黄的医书上:“世间毒物足有千种,可通过食用,可出现相克之物的浸染,仅凭号脉很难断定出来。”
她不忘提醒:“这位女郎体质并不算好,体内还有旧疾。听闻她已经成亲,解毒后两载内无法怀妊。”
“那这毒能解么?”慕容珺越想越后怕。
容九早已见惯了生死,例行公事回道:“除非你们捉到下毒之人,否则坚持服用汤药,浸泡药浴只可维持现状。”
慕容珺知晓,若无法找出根源,能维持现状已属不易。
她缓缓伏在美人靠上陷入了沉思。
*
柳泉居,二楼锦阁。
“陛下亲自来此处可否安全?这件酒楼据臣所知是长公主的嫁妆。”风尘仆仆的男人拱手说道。
慕容策抬手示意他坐,“不妨事,朕另有安排。”
“六郎,朕收到你的密信已有六日,你今日求见于朕,想必怀王的人来到了京城?”
被他成为六郎的男人,姓郑名行俭,排行第六,官职为河西戍边将军,暗中为慕容策监视怀王动向。
“陛下英明,臣此行亲自追踪至此,是因为此人是怀王府中最得宠的幕僚,他去了一处私宅,臣已命人暗查。”
“若朕未猜错,八成是隋国公的私宅。”
郑行俭瞧着对面的男人无法掩盖的帝王之资,眸中的矜傲和冷厉使得他恭肃道:“既如此,臣亲自去查方可安心。”
慕容策颔首:“辛苦,预计你还要在京里盘桓几日,郑府先不要回去,去政业坊的私宅小住几日罢。”
“臣省得。”郑行俭拱手告辞,随即拉开了直棱门。
与此同时,王徽妍被慕容珺拉着向最里间的锦阁走去,她透过皂纱打量着这件装潢雅致的酒楼。
四面墙上悬挂的名画,看起来不像是赝品。竟然还有前朝名人临摹的《洛神图》,她伸长了脖子忍不住唤道:“长姊先等等,我还没看全……”
这时,熟悉的身影进入了她的视线。
“羲和?”少女惊讶地掀开皂纱看了过去。
郑行俭本已转身,猝然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他迅速转头下意识唤道:“望舒?”
她不是应该在宫城里,如何在这里得见。想到锦阁内的男人,又艰涩改了称呼:“夫人。”
他见到少女身后站着的女人有些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谁,只得下意识侧身,故作非礼勿视的样子。
慕容珺见男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瞧着挺拔身形并不像上京城内的郎君,也忍不住揣测他到底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少女捂住口,晶亮的星眸转了转,“可否借一步说话?”自他去了戍边,一载未见,想到近期家中出现的事,还想着跟他念叨一番。
郑行俭很是踌躇,他的确很想知道她入宫后过得如何,却又明知陛下就在附近。可是他若此时离开,更显此地无银三百两,既如此,还不如私下里交代她一番,莫要过问此事,只得颔首道:“你在此处等,我去命博士单开一间锦阁。”
慕容珺觑了眼旁边的锦阁,心说你这不是给我找事么!
当着他的面会见你的竹马,这也就是你能做出这等事来。
她很想知道陛下听到外头这热络的寒暄会是个什么表情,打定主意后抬袖邀请道:“我正要去楼下亲自品尝调饮,不若你们先进去叙话。”说罢将她二人引至锦阁内,这才退了出来。
王徽妍不疑有她,看着慕容珺消失在门外才想起来忘了介绍,想着等她回来说也不迟。眼下双手扶着桌几,欢喜地询道:“表哥,你何时回来的,姨母她们可知晓?”
见他的肤色虽不复往日的白皙,而是晒成了小麦色,更加显得眉峰鬓角犹如刀刻般的刚硬,颇有将相之气。
郑行俭看着她依旧婉媚的容颜和关心的目光,堪堪转过头看向桌角的风炉,“我此次回来的事,莫要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方才那名女子也包括在内。”又忍不住看向她,问出了心底的话:“你,可还好?”
*
慕容珺站在锦阁外示意暗卫通传,谁知暗卫直接就拉开了锦阁的门。
她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走了进去,就听见男人一声带着怒意的哼斥:“羲和,望舒,日月同鉴么。”
第49章
慕容珺如愿见到了她期待的场面。
看着男人靠坐在凭几内,侧身支着耳朵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到容九的话,嘴角的笑意又收了回去。
“陛下,有件事臣说了你可别着急。”
慕容策听到她这般说,总算将思绪从隔壁锦阁拉了回来,焦急询道:“快说,可是有什么问题?”
慕容珺见他都忘了让座,可见多么忧心。叹了一口气跪坐在他面前,低声将容九的话说了一遍。
男人狠狠捏住手串,手背上青筋尽显,“朕从未想要赶尽杀绝,就算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撤藩,也会保他们一世荣华。既然他们不愿给自己留条活路,朕必不会手软。”
慕容珺听着他狠戾的声音,打了一个寒颤,“陛下需要即刻暗查后宫细作,娘娘体内的毒需要隔一日去泡药浴。”
她有些为难地说:“臣并未告知容大夫娘娘的身份,容家在先帝朝曾因一桩污蔑案受到牵连,她……有些仇视皇家人。臣是因为无意中帮了她,这才有了几分薄面。”
“朕会每日多派暗卫跟随,长姊在皇后身上多费心罢。”慕容策想到她身子不好的话,复又询道:“这期间是否需要忌口?”
慕容珺瞧着这个从不在儿女私情上投入半分的人,如今竟然也会变成这般模样。对女人好的男人,总是值得她的夸奖和帮助。
她柔声回道:“并无。只是提到两载内娘娘不可怀妊。”想起上次得知他还未和皇后圆房,也不知最近是否突破了这一层,看向他的目光中不由得带出了一丝探究。
“子嗣上不急,她的身子最重要。”慕容策苦思如何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怎样将清宁宫里外的宫人逐个排查。另外,还要为她制定一个强身健体的法子,不能再拖了。
慕容珺见他蹙眉深思,神色中透露出来的在意是真情实意的,也不由得心疼起来。想到令他吃醋的女人还在隔壁与竹马叙话,只得出声提醒:“臣在此处耽搁太久不妥,这便回去陪着娘娘用膳。”
谁知男人竟然起身说道:“一起。”
她张大了嘴,在两仪殿时还特意吩咐,不要让皇后知晓他也在柳泉居,这变脸也太快了吧。
竹马的威力还是不容小觑,两个男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戏码就要上演了么?
今日还真是托了皇后的福,让她大开眼界。
慕容珺带着一颗忐忑的心,带头拉开了直棱门,就听得一声呼唤:“长姊你再不回来,菜都凉了。”
王徽妍手拿竹箸就着瓷碟咬了一口西江料,那是豚肉和荠菜做成的肉包,肉汁夹杂着荠菜的清香令她大呼过瘾。
“吃慢一些,当心噎着。”熟悉的大手将杯盏送至她的面前。
少女半低着头愣在那里,甚至忘了咀嚼……
她随后猛地咳嗽起来,伸臂挡开男人的手,转过身子努力将口中的食物咽下,生怕自己不雅的形象被他瞧见。
狗男人为何总是习惯性神出鬼没,没病都要吓出病来!
她喘着气,稍作平复后,这才转过身干笑道:“陛……嗯,怎么也来了。”夫君这个词儿还是不太适应。
经她提醒,男人的手上的动作越发频繁,拿起竹箸为她夹着食物,“我听说长姊请你吃美食,自然也要来蹭一顿。”
少女见他说的那般自然,暗自懊恼慕容珺提前不告诉她!想起他早晨送来的炙肉,主动拍着马屁:“炙肉很好吃。”见他只是笑,抿抿唇不好意思地问:“那长姊去了哪里?”
“回府了罢,我今日带了银子。”慕容策这才细细打量起少女的装扮,乍眼看去颇像个五官艳丽的少年郎。他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这一套衣衫很是与众不同,细看之下并不像寻常的男子衣袍。”
王徽妍见他眼力不错,话也多了起来,“这是臣妾自己缝制的衣衫,将衣袖和腰身处做了一些改良。”丝毫不知他是有意引得她多说话的意图。
想起自己的头饰,有些心虚地瞥了他一眼,却撞入到他融融的目光里,赶忙夹起一片鱼鲙醮着酱料给自己找些事做。
慕容策想到吴六一说她今日在寝殿做女红,不由得笑道:“偶尔闲来无事做些针线打发时间可以,但不可劳累。”
少女抬头看向他,阳光透过半垂的竹帘照进了锦阁,在他的脸上洒下了些许光影。他与羲和不同,重于九鼎的帝王之姿,是尊养之下的底蕴。眉眼中的傲气是无法掩盖的,但今日笑起来很温暖。
记忆中他极少有这般温和的笑容,到令她有些怔忡。
慕容策见她终于肯正视自己,虽然面上带着探究,却仍旧激动地与她对视,却怎样都看不够。
笃笃笃——
隔壁传来博士的敲门声,少女犹如大梦初醒般低头端起酪浆喝了一大口。
听得男人询道:“你……有没有乳名?”
王徽妍拿着杯盏,耳根有些发红,他问这个作甚?又不敢反问,见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脸上,只得说道:“有的。”
慕容策装傻的功夫越发的炉火纯青,哦了一声,“可是家中排行?”
少女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只得告诉了他:“妾乳名望舒。”不等他问,便将出处说了出来:“为外祖父所起,只因妾出生在月圆之夜,祖父喜好看《奇闻异志》……”
“神话传说中为月驾车之□□讳。”男人端起杯盏饮了一口,抢先说道。
王徽妍颇为惊讶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嗯了一声,“外祖父亦期望妾能胸怀广阔,看淡世间烦恼,做一名云卷云舒般的女子。”
慕容策见她不再动箸,放下杯盏随口说道:“这乳名太过于正式。”和你的真性情并不搭。
还不如叫阿狸,犹如狐狸般的女子。总之听到她这个乳名,就会令他心生不快。
她外祖郑公曾在朝中颇有名望,也是三朝元老。幸好早已驾鹤西去,不然冲她和郑六郎的乳名,就知晓当年是存了亲上加亲的意图。
“既然你不吃了,”慕容策见天色尚早,索性起身看向她:“这两日是浴佛节,不若去街市上转转?”她刚吃了那般多,窝在车内也不是养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