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大嫂在八仙椅两边儿坐了,婆子们一件件来回差事,不多时便见老太太屋子里的鹦哥儿过来,朝顾知薇和顾大嫂道,
“早年宋姨娘掌家的账本出来了,老太太命我来回姑娘和大奶奶。”
“账本呢?”
顾知薇见鹦哥儿手里什么也没有,身后的婆子也没带着账本,问她。
“昨儿个小丫头不小心走了水,烧了几本不齐全了。”
“那么多账本,都烧完了?”
顾大嫂一脸不相信,她怎么没听到顾府昨日走水的动静,好端端的哪里都不烧,唯独烧了账本子。
鹦哥儿脸一红,明知是谎话仍是继续说下去,朝顾知薇道,
“索性昨儿救的快,还余下去年的,重新理了去年的,亏空了三千两银子。理了册子在这里,给姑娘和大奶奶过目。”
顾知薇示意芍药上前接了,拿在手里翻了两下,见记录的都是每月支出损耗,除了这些外,不知去向的还有三千两。
眼底满是冷意,问鹦哥儿,“老太太可说了什么不成?”
“老太太说,左右都是一家人,没得为了点儿账本闹腾。过了四月便是娘娘千秋的好日子,家里和谐,皇后娘娘才能安心不是。”
鹦哥儿倒是踏实,一个字也不敢改,和顾知薇道。
“一点儿账本!”
顾知薇直接把账本摔在地上,朝鹦哥儿道,“谁和她是一家人?不知带着哪里来的孽障便进了顾府,好端端敬她做姨娘,如今便是关她院子还不老实待着,账本烧了便打量我们查不出来!”
鹦哥儿随即跪在地上,低声哀求道,“左右是老太太的意思,姑娘,您便抬抬手,轻轻放过去便是了。三千两银子咱们家还不看在眼里。”
“今日我贪了三千两,明日她贪了三千两,常此下去,家里怕不是要被搬空了!”
顾知薇气的脸颊涨红,饶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祖母为了包庇宋姨娘,连火烧账本的馊主意也想了出来。
厉声朝崔妈妈道,“带了婆子去西院,绑了宋姨娘出来,即贪了家里银子,便没有饶过她的道理。”
榆荫堂正堂,宋姨娘哀哀跪在地上,顾老太太端坐在软塌上,面色满是无奈,朝宋姨娘道,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若是你,怎么也不会烧了那些账本。不是自己的银钱拿着烫手,吐出去本也是应该的。
上万两银子的利钱,也够你们母女吃喝不愁了。”
宋姨娘面色垂泪,哭的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没了主意,拉着顾老太太裙摆,仰头朝顾老太太道,“我便是想还回去,那银子早就没了。
拉我入伙那人说,年前便把银子送回来,如今都三月了,也不见她回来给我银子。”
“姑姑,你救一救我,等她还回来银子,我便每日和姑姑一样诵经念佛,再也不作夭了。”
顾老太太刚要说话,便听见外头嘈杂脚步声纷乱,正要问鹦哥儿怎么回事儿,才想起被自己派去回话。
宋姨娘听见嘈杂声,越发慌乱,只一直朝顾老太太求饶。不多时,崔妈妈带着几个婆子掀开门帘进来,拱手朝顾老太太道,
“老太太,姑娘有事儿要和宋姨娘说话。”
话头一转,看向跪在地上的宋姨娘,道,“姨娘,请吧。”
宋姨娘不肯,只抱着顾老太太腿,颤抖着嗓音,“我...还要和姑姑说话,等白日,我和表哥亲自说去。”
“怕是由不得姨娘。”
说着,崔妈妈上前两步,拉着宋姨娘起身,朝婆子们道,“绑上!!!”
顾老太太忙道,“好歹给她两分体面,她也是花姐儿的娘。便是处置了,也等苏鄂给我说了再发落。”
崔妈妈此刻完全顾不得了,只恨不能把老爷受伤的事儿告诉顾老太太。
话在舌尖吞咽了半日,才朝顾老太太道,“老太太只管放心,若是宋姨娘没犯什么错,姑娘问话不多时便回来了,若是有了错处,好歹也得处置了再说。”
宋姨娘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怕是没活路了,见顾老太太面露犹豫,宋姨娘忙挣脱开婆子围攻,趴在地上朝顾老太太磕头道,
“姑姑,姑姑!!你好歹护我周全。
您答应爹,说让我荣华富贵,平安一生的。若我早早就没了...
爹,爹就是做梦,也不会放过您的!”
这话说得,极为诛心。崔妈妈听了不由得撇嘴,若是顾老太太不肯护她,便是舅老爷也不肯饶过她。
可让崔妈妈说,舅老爷那样的人品性子,憨厚的老牛一般,不知怎么的才会招惹上舅奶奶那般的人物,死的不明不白不说,家产半点儿都没,连个姑娘,也没有自己半分秉性。
偏直到现在,舅奶奶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只听宋姨娘说是死了,若真死了,怎么青州的祖坟里,还只有舅老爷一个?
当下也不纵着宋姨娘,朝顾老太太道,“说句诛心的话,老太太知道西院里的身世。
怎么就不想想,说不定疼爱入骨的侄女儿,也不是亲生的呢?”
这话一出,宋姨娘顿时脸色刷白,朝崔妈妈扑过去,
“你个老泼妇,胡说什么!!!”
崔妈妈哪里会被她打到,吩咐婆子绑了她胳膊,才朝顾老太太道,
“老太太不如再探查探查,若是这么些年,为了个不是亲生的便伤了儿媳的心,便是咱们顾家的祖宗知道,也是饶不过老太太的。”
顾老太太见宋姨娘这般泼妇模样,再次想起自己憨厚老实的哥哥。哥哥一声为儿女操劳,偏偏嫂子身子骨不好,生养了几个都没活下,只宋小玉一个,平安长大。
若小玉也和花儿一样,都是别人家的孩子,那她这么些年,可办的都是什么蠢事儿,若是仔细想象,顾老太太不敢直视内心。
眼看着宋姨娘被带走,她竟觉得如负重释,这些年一直给她收拾烂摊子,她也累了。
表面上是为了侄女儿幸福,实际上,是自己不能容忍,纺线织布养成的儿子,名成功就之后,就这么一心向儿媳。
叹口气朝崔妈妈挥挥手,“带下去吧。”
宋姨娘见顾老太太不肯救自己,朝她骂道,“宋斗富,你丧不丧良心,当年我爹自己挨饿也救济你们家,便是如今贪你们几个银子怎么了,那是你该还...唔...”
崔妈妈见她越说越不像样,拿帕子堵了嘴直接拉出去,顾老太太心底难过,一是觉得她这个侄女儿越来越没规矩,二是担心留在西院的顾知花,往后可该如何呢。
三来,万一这宋小玉真不是自己哥哥孩子,她可该怎么办才好!
至于宋姨娘,左右她怀孕就不清白,这些年儿子被她硬逼着,去西院吃个饭应付一下,从来都不肯留宿。
儿子是怨恨她的,便是来榆荫堂请安,也向来是来了便走。儿媳更不必说,连她亲自去清华阁去看她,也不和自己说话。
苍茫双目环顾四周,寂静飘渺一片,顾老太太从心底觉得冷,心底抽疼一片,似是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青年丧父,抚养幼子长大,如今老成封君,当年在青州的时候,她羡慕别人父慈子孝夫妻和睦,如今哪个不是求着上门。
拆开繁荣的皮相,内里呢,她大半辈子枯守后院,容不得儿媳儿子夫妻恩爱,折腾个宋姨娘家宅不宁。
家不成家,面和心离。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顾老太太闭上眼,黄泪落下,意识越发弥散,依稀想起新婚那日相公模样,他生的清秀,身子骨文弱,读惯了诗书又有几分儒雅风流的气派。
婚房见的第一面她便喜欢他,只是那人后来痨病缠身,骨头轻的一握便碎,死前,他还不忘儿子,
“要让苏鄂读书,读书明事理。”
她让苏鄂读书了,纺织布匹,这么多年富贵太太日子,也没把手上的梭印去掉,她尽力了。
相公,若九泉下相见,他不会怪她吧。
“老太太!!!”
鹦哥儿进屋,便见老太太一人从八仙椅上摔下,仰面躺在地上人事不知,面色金黄一片,踉跄上前,道,
“老太太,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半晌见她连个动静也无,胸口唯有微弱呼吸。忙起身朝外喊,
“人呢!小蹄子们一个个去了哪里?!怎么伺候的人都不在!!”
顾老太太不好了。
不到一刻钟,消息便传到缀锦楼,顾母正带着丫鬟婆子摆饮食,听见这话,忙往里间去,问刚换了药的顾苏鄂,
“老爷,您可要去瞧瞧?”
顾父衣衫不整,一夜高热不退,晨起略微下去了些,此刻仍是面黄唇白,刚要应声,随在一侧的田太医道,
“可不许动弹,老臣在镇北王那里可立了军令状,若顾学士有碍,老臣是要拿性命去抵。”
“是我亲生母亲,总不能连个情况也不知。”
顾父朝田太医摆手,“我素来是那群言官儿的眼中钉,便是爬着,我也要去的。”
说着,朝顾母道,“帮我整了衣裳,我试试,能不能起身。”
田太医忙拒绝道,“便是神仙托成的,也没有今日便起身的。
罢了,拿春.凳子来,顾学士若是不嫌弃丢脸,抬过去便是了。”
顾母闻言忙去张罗,出来便见崔妈妈跪下请罪,问她,“好端端的,老太太怎么就不好了?”
崔妈妈见旁也没外人,把方才行径一一讲了,才道,“奴才虽是一心为太太打算,到底是惹了老太太起了疑心。”
“太太,咱们,可该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说: mua~
第30章
若是老爷知道老太太因此失了心智, 本就和她们太太起了嫌隙, 往后怕是夫妻两个永无宁日。
只这样的事情如何能瞒过去?
顾母略一沉吟, 雍容富贵的发髻微摇,半侧身见田太医正在帮助顾苏鄂穿衣,问崔妈妈道,
“姑娘呢?怎么处置的宋姨娘?”
“说是让人和青橘一家扔在了柴房,等老太太这边儿安排好, 再说别的处置。听婆子说, 方才二姑娘去看她, 被宋婆子拦住了。”
崔妈妈往前朝顾母回话,见顾母半沉着脸不知思量什么, 窥着伺候的人都在里间伺候老爷,凑到顾母前,低声道,
“大奶奶和姑娘得了信儿, 往榆荫堂去了。鹦哥儿和宋婆子等人也被控住, 如今大奶奶正在问话。”
顾母略沉吟片刻, 朝崔妈妈道, “你去告诉姑娘,就说我的话, 既然宋姨娘和青橘一家的账务查清, 早些处置了好。
青橘一家提脚卖出去便是,身价银子便抵了亏空。至于宋姨娘,改日送回青州老家, 给老太爷守坟去,若老爷问起,便说宋姨娘顶撞了老太太,气的老太太人事不知,我罚她回家去了。”
总之无论如何,要把她的乖宝摘出来才是。饶是谁听见,当家的姑娘去祖母房里拿人,气的祖母意识不清。若此事传出去,她的薇姐儿,怕是没什么好名声了。
“是!”
崔妈妈完全没想到其中还涉及顾知薇,面带欣喜应下,躬身朝顾母道,
“到底是太太做事周全,咱们家宽厚待她这么些年,不说报恩也就罢了,把老爷和老太太当傻子一样忽悠,少不得她往后日子难过。”
再说,崔妈妈小声在顾母面前道,“老太太许是做贼心虚了,平时好好的,怎么一提起宋姨娘的身世便整个人都不好了。
宋姨娘若真不是舅老爷亲生的,老太太这么些年怕是白折腾了。”
“妈妈,当年的事儿过去便不说了。舅老爷死了后,老爷亲自派人去查看过,宋姨娘若不是亲表妹,你家老爷能放过她?”
顾母见崔妈妈低头,满身惭愧之意,微叹口气,朝她道,
“你也是一片好心,这事儿便过去了。榆荫堂的下人照顾老太太不周,也不许轻拿轻放,每人二十板子扣一个月月钱。”
“是!”
崔妈妈应声忙转身往外去,顾母又喊住她,
“板子先留着,让她们戴罪立功,等老太太好了再说。你回去告诉徐妈妈,好好伺候姑娘,别让她惊着了。”
崔妈妈这才抬头看了眼顾母,见她满身疲惫之意,忍不住开口,劝慰她道,
“太太也须得仔细身体才是,如今家里面万事都离不得太太,偏老爷和老太太都病着,还得太太顶立门户才是。”
顾母道了声知道了,又见小茗等人抬了春.凳来,服侍顾父趴伏过去,又盖上锦被防风,这才抬着顾苏鄂往后院去。
顾苏鄂一路心急如焚,只恨不能催促小茗等人再快些。顾苏鄂自幼跟随父亲读书,偏父亲早早便生了痨病,家里生计便靠母亲纺布为生。
顾苏鄂自小便知银钱来之不易,家贫时,一碗米便要吃上一个月,一条糟鱼放的臭了仍是不舍得吃。日积月累,饶是这样,等到他考科举时,也不过才凑出三五十两银子。
儿行千里母担忧,顾苏鄂初始对母亲素来言听计从。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
最早是她和太太倒也和谐,后因为些散碎小事便来烦他,有时是因着家里丫鬟仆妇的月钱银子,有时则是这月的柴米油盐用度。
后来则是宋表妹入府,娘让宋表妹为妾保她名声,顾母打死不肯同意,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挚爱妻子和寡居抚养自己的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顾苏鄂也不知该偏向哪一个。后陛下开口让宋姨娘进门,虽然免了他的难处,只后来想回到清华阁时,再也回不去了。
顾苏鄂想到此,看向一侧肤白貌美的顾母,她年逾四十,因常年茹素,身条纤细宛如少女。她本就生的极好,薇姐儿遗传她杏眸翘鼻,母女两个皆是名传九州。
只是看她神色,顾苏鄂心底大恸,这人终究是不在意自己了。昨日他满身伤痕回来,倒是见她落了几滴泪,可随后便好了。夜间饶是他如何哭惨,也不见这人心软半分。
哪怕是此刻要去榆荫堂,顾母神色也没有有什么波动,她又是常年诵经念佛的,面容并无多少怨怼之色,倒也显得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