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仪那边也正热闹,王熙凤带着贾家的三位姑娘,林黛玉和史湘云登门,正被请到由仪之正房稍候。
岁云如今已位列赞善女官之职,由她招待,众人不敢怠慢。
史湘云见由仪只让岁云出面招待,心中暗暗有些不满,凑到黛玉耳边道:“这位宝姐姐好大的架子。”
岁云淡淡扫了她一眼,对着王熙凤一欠身,意有所指:“今日有客上门与郡主商讨北地生意,郡主方命岁云暂且招待诸位,还请宜人恕罪。”
王熙凤见她以诰命等级称呼便知道是被湘云的话惹了不快,也不敢多言,只笑道:“这是哪的话,赞善招待我们也是我们的福气。”
又瞥了史湘云一眼,对岁云笑道:“这是我家老祖宗的侄孙女儿,从前史家侯爷的女儿,性子直爽些,心却不坏,赞善莫要怪罪。”
岁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皇后娘娘赐下的花岑糕很是香甜可口,奴婢命人端两碟子上来,奶奶和姑娘们尝尝。”
又问王熙凤:“太太陪着老太太说话呢,琏二奶奶既然来了,可要过去见见?”
王熙凤但笑道:“我先去见过姑妈和嫂子,但也是为了宝钗妹妹来的,也再回来。”
岁云便唤了一个小丫头送王熙凤去,又对黛玉等人道:“府上的百合清酿好滋味,夏日用着清凉消暑,姑娘们可要尝尝?”
黛玉念着父亲给的嬷嬷的嘱咐,端起了未来宝二奶奶的架子,点了点头,道:“有劳赞善了。”
岁云一笑,答应了,回头吩咐婢女奉了一桌茶点来摆在小厅让众人坐,又道:“郡主那边且有的忙一阵呢,姑娘们坐坐吧。”
探春颔首谢道:“有劳了。”
待岁云带人退下了,探春方才松了口气,与黛玉道:“这郡主好大的规矩。”
“就她身份尊贵。”湘云凉凉道,颇为不喜。
迎春看了她一眼,心中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对几人道:“还是收敛些吧,在人家的地方上呢。上回见,宝姐姐也是个和善人,定然不错的。”
湘云不服:“上回见是和善人,这回见可就不一定了。才封了郡主,身边的丫头就傲的跟什么似的,来日若是嫁得个好人家,指不定就什么样儿了呢。”
惜春冷冷道:“便是郡主也比咱们尊贵,老祖宗也不及呢。”她看了祥云一眼,道:“湘云姐姐还是收了抱怨吧,咱们还在人家的地方上呢。”
说着,也不顾湘云,自顾自夹了一块糕点慢慢品尝,又对迎春道:“这花岑糕果然不错,二姐姐你快尝尝。”
气氛这才慢慢和缓过来,独湘云仍有不服,气呼呼地坐在那儿,却也没人搭理她,只能坐在一边生着闷气。
一群人用着精细小点心,喝着清甜可口的百合清酿,赏着屋内几盆鲜花和各类摆设,正惬意的时候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原是朱颜送客人出来,又往这小厅里来了。
青衣女婢容颜姣好、身材高挑,看着就是个极爽利的人。
朱颜含笑对众人点了点头,道:“姑娘们请吧,郡主在暖阁里等着呢。”
按理说,这一群人中应是湘云和惜春身份最为尊贵,但惜春不是爱出头的,湘云正憋了一肚子气,就是探春出面对朱颜道:“有劳赞善了。不知您贵姓?”
朱颜含笑:“不敢说女官赞善,也只是服侍郡主的人罢了。下官名唤朱颜,姑娘们随意便是。”
她如此虽是谦卑,众人却不敢怠慢,口口声声的朱颜姑姑称呼起来。
再引众人入正堂,由仪正坐在炕上倚着凭几阖目养神,一旁的岁云快速翻阅着账册,手边的算盘珠子扒拉的飞快,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
听见众人的脚步声,由仪睁眼往来,对欠身作礼的众人摆手一笑,道:“快起来吧,坐。”
迎春做姐姐的带着众人落座,由仪又命人捧了茶水来,含笑对众人道:“让你们久候了,我这边这些日子事情繁忙,也没往那府里去。难得妹妹们来瞧我。”又问:“可见过我母亲了?她时常念叨着你们。”
探春道:“琏二嫂子去见姨太太了,我们想着姨太太喜静,不好贸然叨扰。故而先来见宝姐姐,等稍后再去给姨太太请安。”
“如此也好。”由仪点了点头,又招了招手,唤道:“白芍,把前儿皇后娘娘赐下的一匣子花儿拿来。”
说着,她又对众人笑道:“前儿皇后娘娘新赐的串珠丝绒花,是以绒花知米珠做成的,织金银泥,虽华丽却不失清雅。米珠虽小,难得样子讨巧,很是好看。”
正说着,婢女捧着个描红漆的小盒儿回来,打开一看十二支宫花样式精巧,一见就知道是内廷的手艺。
几人均是十分喜欢,由仪笑道:“共赏了两盒,一盒由我嫂子送了几位郡主、县主,这一盒是给妹妹们留着的。”
又道:“本来想着四位妹妹每人三支,没成想湘云妹妹也来了,今儿又是第一次见,少不得也要一份见面礼。”
说着,由仪转过头吩咐岁云:“去将前儿襄阳郡主送我的那一只芙蓉玉镯找出来,赠与湘云妹妹。”
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爽朗的笑声,原是王熙凤打薛夫人院里回来了。她一进门,先道:“你们这是背着我分什么好东西呢?”
由仪笑道:“不过是些花,给妹妹们玩吧。”
王熙凤听了便笑了:“原来是这个,是你们宝姐姐心疼你们,收着吧。”
众人纷纷应是,唯有探春想着方才对湘云的事,知道岁云怕是把那屋子里的事儿都告诉由仪了,于是心下不免添了些别样的情绪。
第86章 宝钗十三 薛家宝钗。
“这账目错了,重对。”由仪一手压在深蓝封皮的账册上,掀起眼皮看向对面站着那个打扮富贵的男子,嘴角的笑意如常,却莫名透着冰冷与危险,让人不寒而栗,“下次再是这样,你知道我的脾气。”
——语气也是轻飘飘的,温柔的声调如情人间缱绻的低喃,偏偏令人感出了彻骨的冰寒。
那男子额头上直冒虚汗,脊背发凉,拿回自己的账本战战兢兢地道:“是,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去吧。”由仪摆了摆手,道:“也告诉你那些‘兄弟’们,我这儿闲得很,积年的账册,我有的是心思和他们慢慢对!所以,欠了多少的快给我补回来,这一回,便过去了。若是不……我的手段,你们都知道。南边那些个,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男子忙忙答应,连额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就抱着账册匆匆离去了。
朱颜给由仪换了一碗热茶,看着男子的背影拧着眉恨恨道:“这一回就这样饶了他们了?也太便宜他们些。”
由仪轻轻笑了笑,慢慢呷着茶水,没开口。一旁的岁云理了理手中杂乱如麻的丝线,慢条斯理地与朱颜道:“这事儿咱们主子自有主张。这种人,逼急了怕他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没见围猎还要留个口子呢,大不了日后冷了不再用就是。”
朱颜也知道她说得有理,无奈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服,“我就是看不得他们占了便宜还一副受多大委屈的样子。”
“她这丫头就是个爆炭脾气,别理她。”由仪笑吟吟道,又吩咐:“唤碧鸢来跳一支舞吧,再让柔音弹琵琶,今儿飘着雪,我料想琵琶声伴着舞蹈定然好听、好看。”
岁云笑眯眯答应了:“唉,奴婢这就去安排。”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剔透莹润的月光杯盛着殷红的酒液,由仪端起在眼前细看,忽然轻笑,以一种闲散而富有情感的语调慢慢吟诵着。
柔音抿唇含羞一笑,手下动作倒是半分不乱。
再看向翩翩起舞的碧鸢,由仪吟吟笑着打趣道:“舞姿翩迁,身姿曼妙。若非当年被我强抢回府,碧鸢此时该已名扬天下了吧?”
碧鸢于是停下舞步对着由仪盈盈作礼:“能常侍郡主身侧,是碧鸢之幸。”
然后一甩绣,脚步是一贯的轻盈。
“这京城的账就是一团乱麻,越理越乱。”由仪歪在暖炕上,一手抚摸着怀里热烘烘的毛茸茸,眉眼间依稀含着几分浅淡的笑。身处靡靡之音中,她却仍携着满身的清冷,眼睑低垂看着猫儿雪白的毛发,由仪轻声道:“不过呀,有些账,其实哪里需要理清楚呢?”
由仪吟吟笑着,轻轻呼噜一下猫儿的下巴,随口问道:“忠顺王府的人怎么样了?”
岁云神情肃穆恭敬:“打发了,不过……真的不必在意吗?”
“不必在意。”由仪轻嗤一声:“什么年岁了,还把人当成自己的荷包,这种人就差套麻袋打一顿!”
岁云若有所思地听着,由仪偏头看她,忽然一笑,叮嘱了一句:“做的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痕迹。左右忠顺亲王树敌不少,谁知道是咱们?”
她挑了挑眉,有些促狭的样子。岁云抿着笑答应了一句,道:“您放心,奴婢做事保证干净。”
“嗯。”由仪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随意答应了一句,仿佛要做的不是能够被闹到金殿之上的事情。
主人家说得轻飘飘的,一屋子人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该做什么做什么,这实在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姑!”不管什么时候,薛浔出场仿佛都要带些个震人气势,在门口就喊起来,然后扑到由仪身边再行礼,“浔儿给阿姑请安,祝阿姑安。”
由仪笑着拉起了他,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薛浔笑着坐下,那边歌舞止住,他道:“从母亲那里过来的,母亲还让我给阿姑带一宗东西。”
他说着摆了摆手,后头的婢女旁将一个小包袱递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是一件崭新的斗篷,水蓝羽缎面上以深褐、月白、玫红、大红、鹅黄等多种丝线斜绣着一簇梅花枝,花朵或含苞或怒放,亭亭立在花枝上,一眼见了就知道是用了心思的。另有白狐狸毛滚边儿,兜帽与肩膀连接处垂着雨过天青色的流苏穗子,精致之余竟透出了两分灵动来。
薛浔道:“这是母亲给您做的,母亲说:本该亲自给你阿姑送去的,但这些日子陪着你祖母抄经礼佛,竟然没个时间。今儿你竟然赶上了,就给带过去吧,该是合身的,但若有不合身的且带回来,我寻个空闲改一改。”
由仪闻言笑道:“嫂子做的自然是合身的,快收下吧。”又摸了摸薛浔的小脑袋,含笑道:“替阿姑谢过你母亲。”
说着,她又唤了朱颜,吩咐:“将那匹浮光锦给嫂嫂送去,让她留着裁衣裳吧。”
岁云道:“这斗篷轻软又暖和,梅花儿跟真的似的,可见太太是用了大心思做的。”
朱颜笑吟吟地答应一声,退下了。
薛浔就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琼枝用小食盒奉了热杏仁饮并两碟子糕点上来,含笑道:“离晚膳还有些时候呢,小公爷垫一垫?”
薛浔笑着道:“多谢琼枝姑姑。”
由仪摆摆手示意碧鸢退下,随口问薛浔道:“冬天在北方还习惯吗?”
白白嫩嫩的薛浔小包子此时穿着一身绯红的狐毛滚边小褂子,白白胖胖的看起来玉雪可爱。此时听由仪问话,薛浔略想了想,撅着小嘴道:“还好吧,雪比金陵的多,只是这些日子上门的人也多,好闹。”
由仪听了好笑,一面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这边的事情进程很快,咱们尽量明年回金陵过冬天。怎样,浔儿开心吗?”
“开心!”薛浔兴高采烈地扑到由仪怀里,笑眯眯道:“只要和姑姑与阿娘在一起,浔儿怎样都开心。”
由仪笑了笑,垂头抚了抚薛浔的后背,道:“乖孩子,姑姑也欢喜你。”
“阿姑,祖母说明日要带浔儿去姨祖母府里。”薛浔闷闷道。
由仪挑眉轻笑,问:“怎么,咱们浔儿不乐意?”
薛浔撇了撇嘴,好不乐意的样子:“那府里的人总想让我和巧姐儿一起玩,那丫头骄纵任性的很,我不喜欢。”
由仪无奈道:“她家的女儿身份尊贵,自然骄纵些。浔儿不必在意,不乐意就不去吧,那府里也没什么好的。阿姑打发人告诉你祖母,就说留下你陪着阿姑,你祖母会乐意的。不过……你若留下了,明儿可得多描两篇大字。你年岁虽幼,却是咱家的希望,日后能不能撑起家业可都看你了,阿姑可不打算一辈子打理这一份家产。”
她难得对薛浔吐露心思,小薛浔听了,鼓着自己的小包子脸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阿姑你就放心吧!阿浔不会让你失望的。”
由仪点了点头,笑眼温柔。
那头白芍打外头进来,对着由仪一欠身,道:“郡主,小公爷,老太太院里传饭了。”
“你去吧。”由仪推了推薛浔,道:“替阿姑给你祖母请安。”
“是。”薛浔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披着大氅出去了。
第二日,由仪果然命人去薛夫人那里告诉了她要留薛浔在家陪伴,薛夫人虽不大乐意,但以妇人拙见,如今她是乐意见到薛浔和由仪亲近的。
听由仪如此,她哪里有不答应的?再三叮嘱过薛浔不要惹姑姑生气后就命人把薛浔送到了由仪的院落,自己则在下人和儿媳的服侍下好生打扮了一番。
站在镜前,薛夫人看着陈氏为她打理着大衣裳上的褶皱,忽然道:“我想着,浔儿一人没个弟妹扶持也是差了意思。等回了金陵,这事儿也该谋划上了。”
陈氏听了手一顿,然后低眉浅笑着道:“这得问过郡主的意思。”
“家里的事情还都得听她的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做不得住了?”薛夫人立时有些羞恼,到底无奈,只能甩了甩袖,无处撒火。
这一时气恼了,薛夫人再抬头看着镜中的打扮便有些不顺心的,一把扯下发髻中插着的金凤展翅嵌珠步摇往地下一甩,怒道:“皇后娘娘新赏赐的那一支双鸾点翠嵌红宝的步摇呢?怎么戴了这一支,都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