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展厅, 光线有些黯淡,摄影作品被裱进大小不一的相框里挂在黑色的底墙上,上头还有一列的照明灯特地打在作品上。厅内四下静悄悄的,大约今天是最后一天且此时又是晚上, 因此人并不是很多,程之余迅速地扫视一眼展厅内部, 每堵作品墙前错落地站着一些人, 或是低声接耳交谈,或是静言欣赏,或是拿着相机在记录……
邵珩自进入展厅开始就没开口说过话,站在作品墙前沉默地看着那些照片, 脸上表情一改平日里的懒散随意,透出了几分认真严肃,一幅幅作品都不是囫囵看过就算,而是一寸寸细细地打量考究。
程之余虽然也看得仔细,但怎么也没邵珩那么沉迷。
她瞄了瞄他,他正双手环胸,微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摄影作品。
还说对摄影没兴趣,明明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欣赏和向往。
他看得慢,程之余也不一直跟在他边上,就一个人在展厅里四处观看,从一堵墙再走到另一堵墙前,等她把所有的作品看完再回头看邵珩时,他才看了一半,此时正站在展厅正中央的一张大规格的照片前。
那张照片是摄影师在叙利亚拍的,一个面黄肌瘦,四肢干瘦,衣衫褴褛的母亲正绝望地看着怀中的双眼紧阖没有一丝生气的婴孩,她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破烂的帐篷和一群同样骨瘦如柴的难民。
照片命名为《最后的母爱》。
程之余刚才初看那张作品时,立刻就联想到了之前Ivan在阿富汗拍的那张纪实照,两张照片均是表现人道主义的主题,同样给人一种压抑的感受。
想到阿富汗,她就想到了自己手上戴着的手串,她之前问过他,这条手串哪里来的,他开玩笑说是他从阿富汗带回来的。
程之余自然不会信,只当他又信口胡言。
邵珩还在展厅正中央驻足,程之余发现他身后不远处有个身材高挑的女孩一直站在那不动,眼神也是直直地望向前方,脸上带着璀璨夺目的笑意,眼神似乎有些迷恋。
程之余没多想,只当她也在看那张《最后的母爱》。
邵珩看得很认真,她没去打扰他,自己一人在展厅里再转了会儿,之后循着指示牌去了洗手间。
邵珩环胸站在《最后的母爱》前观摩了好一会儿,从构图,视角,光线,色彩,人物层次,空间布局等方面逐一在心里分析了遍,等回过神时却发现一直在厅里转悠的程之余不见了。
他皱了下眉头,目光迅速在厅里搜寻了一遍,没看到人。回身正打算去找时,却看到了意外之人。
“Hi,Ivan。”那人见他回头,嘴上的笑容无限放大,朝他熟稔地挥手打招呼。
邵珩见到她先是拧了下眉头,眼神一沉,神情有些惊讶,之后迅速反应过来,拿出平时不正经的腔调来,也向她打了个招呼:“Hi,Irene。”
杨子琳笑着往前走几步到他跟前,微仰着头看他:“好久不见啊。”
邵珩只看她一眼,目光在厅内逡巡。
“舞团这两天在国内有个公演,正好在清城,我想着直接去找你,你可不一定乐意见我,所以就到Jonas的影展来碰碰运气。”杨子琳弯着眼笑,“我运气不错吧?”
邵珩睨她一眼,笑得有些不经心:“是我运气不好。”
杨子琳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后就恢复了过来,听他这样不客气的言语也没生气,仍是笑语盈盈:“Ivan,你以前可不这样和我说话,还不打算原谅我?”
邵珩冷哼了声没回应她,目光又开始在展厅里搜寻,始终没找到程之余。
“我给你寄的东西都收到了吧?邮件呢,看了吗?”
邵珩没应声,抬脚想走,手却被她拉住了。
杨子琳问:“你现在还玩摄影吗?”
邵珩的神情倏然冷了下来,手腕一扭就挣开了她,冷漠道:“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不关你事)”
杨子琳神情也微沉了些,开口语气也带了些不悦:“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理智,事情都过去快两年了,你不应该一直……”
“邵珩?”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程之余微弱地试探声响起。
邵珩回头见到她,皱眉问:“去哪儿了?”
程之余见他表情有些不快,解释道:“洗手间。”
邵珩往她那走,一把拉起她的手说:“走吧。”
“诶?”程之余被他拉着走,回头看了眼刚才和邵珩说话的女孩,她正凝眉看向他们,见到她回头时却对她笑得明媚。
走出展厅,邵珩还拉着她走,也不开口说话。
程之余偷瞄了他几眼,最后一次被他逮个正着。
邵珩扭头看她,脸色已经不复刚才的阴翳了,他挑挑眉问:“一直看我干什么?”
程之余犹豫了下说:“你其实……会摄影的吧。”
邵珩挑眉:“怎么说?”
程之余掰着手指说:“你有相机,有镜头,爱看摄影期刊,还会判断照片的好坏,还带我来看影展……”
她最后得出结论:“你是喜欢摄影的。”
邵珩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老子当初说喜欢你你不信,现在什么都没说你就说我喜欢摄影,什么逻辑?”
程之余撇嘴。
“以前会玩玩,现在没兴趣。”
程之余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摄影,她不明白的是他既然会摄影,之前为什么说不会?以前喜欢,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
她看出他大概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也就配合着缄默不问,心里头却始终有疑惑萦绕着。
两人压了段时间的马路,程之余又开始瞄他。
“又怎么了?”邵珩问。
程之余眼神飘了下说:“有点晚了,宿舍门禁时间快到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今晚别回去了。”
“诶?”
邵珩笑:“跟我回公寓。”
程之余瞪圆了眼:“不行。”
“怎么不行,你们学校放寒假还点名?”
程之余噎了下没答上来。
邵珩松开拉她的手揽过她的肩,低头附在她耳边威胁道:“你明天就走了,今晚老子说什么也不会放你回去。”
程之余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忿地看向他,鼓鼓嘴。
邵珩戳了下她的脸:“可憋死老子了。”
他的眼睛在发光,她的心在发慌。
邵珩说不让她回去就一路抓着她往公寓走,程之余中途几次想挣脱他的手都没能成功,他是铁了心今晚一定要把她带回公寓了,最后她眼看着门禁时间过了才不得不妥协。
邵珩低头看她认命的模样,勾勾唇角笑了。
途径小区底下的一个便利店时,程之余突然停下了脚步。
邵珩回头:“怎么了?”
程之余支吾着说:“我得买点东西。”
邵珩挑眉:“去吧。”
程之余进了便利店后,邵珩突然想到,他也有东西要买,于是也进了店里。
程之余在货架那边拿东西,邵珩就在便利店收银台这站着等,等她往他这儿走来时才伸手拿了几盒避/孕套扔在收银台上。
“和她的一起付。”
程之余这时也正好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下。
一包夜用的卫生棉。
邵珩看到时眉头一皱。
程之余看到他拿的东西时脸上腾地红了。
收银员看到这两样东西一起买时,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邵珩按耐住付了账,出了便利店就拉着程之余往路灯下走。
他把她的披散的头发往后拨,露出一整张精致的脸,眯着眼仔细端详,她光洁的额角上长着一颗痘。
邵珩觉得自己的额角一抽:“又来?”
程之余支吾道:“……这次是真的。”
他眉头一攒:“上一次呢?”
“吃了火锅……上火。”程之余有些心虚地回答。
上火?他妈的现在上火的人是他!
“骗我?”
“上次……要考高数呢。”
“小鱼儿。”邵珩摸着后槽牙喊她,“老子还没高数重要?”
程之余在他的迫视下愣是不敢点头,只好卖乖地朝他眨眼。
邵珩没想到自己还能被她这个傻白甜给耍了,可看着她一脸无辜样又什么狠话都说不出口。
真他妈大意了。
程之余巴巴地看着他,邵珩这还是第一回 感觉到有气没处发。
他克制着掐了下她的脸:“走吧。”
程之余顺从地跟着他上了楼。
到了公寓里,程之余还是有些忸怩不安,以往都是在这画画,今晚要在这睡,即使知道他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免不了有些不适应。
邵珩手一指盥洗室:“去洗澡。”
“哦。”
“等下。”邵珩走到卧室里拿了一件自己的卫衣给她。
程之余拿了他的衣服,又拿了刚买的卫生棉进了浴室。
邵珩眼光一带看到了桌上的便利店袋子,只剩下几盒避/孕套装在里面。
“啧。”他拎着袋子进了卧室,把东西悉数丢进了床头柜里。
眼不见心不烦。
程之余洗完澡出来时,在客厅里没见着邵珩,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他开了落地窗正倚在阳台上抽烟。
一阵风从窗户里灌进来,程之余颤栗了下,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邵珩闻声回头,见她两条露在外面的大白腿时皱皱眉,把烟掐了进屋关上窗,命令她:“去床上,被子盖着。”
“哦。”程之余今晚格外乖顺。
她刚爬上床,邵珩走了进来把卧室里的空调开了,之后去拿自己的换洗衣物。
程之余就坐在床上看着他,邵珩出去时把房间里的灯关了,掩门前说了句:“早点睡。”
黑暗中,程之余枯坐了会儿才拉了被子侧躺下,鼻息间盈满了他的气息。
她睁着眼睛没有睡意,好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声响,是浴室门开的声音,可是邵珩没有立刻进卧室。
程之余闭眼尝试着酝酿睡意,可是脑子不清净,越刻意地想入睡就越清醒。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卧室的门被推开了,程之余倏地睁开眼睛,身体还是保持不动。
邵珩没开灯,放轻手脚往另一侧的床边走,掀开一角被子躺上去,还往程之余那看了眼,黑暗中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像是已经熟睡了的样子。
他一手枕在脑后仰躺着,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还没打算睡。
今天在影展碰见杨子琳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的,她就像是一阵风突然刮来,把他心里刻意尘封起来的往事吹了一层灰走,露出了底下斑驳狰狞的回忆,一下子就让他的情绪低沉了下去。
他正想这事儿,突然察觉到身边的人挪了挪身子,他原以为是她睡着了无意识的动作没太在意,可之后她又接连几次小心地动,每次幅度都很小,是刻意控制的。
邵珩伸手把卧室里的灯按亮了,探身过去看她,问道:“不舒服?”
程之余没料到他也没睡,看着上方他的脸愣了下才摇摇头:“没有。”
“怎么还没睡着?”
程之余犹豫了下把身子转向朝他的一侧,看着他小声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这回轮到邵珩愣了下,随后埋首在她的颈窝里笑了。
“瞎想什么,老子又不是为了睡你才追的你。”他看着她说。
又立刻补了句:“啧,当然这是原因之一。”
程之余见他又没个正行,撇撇嘴想把身体翻回去。
邵珩按着她的肩不让她动,他凑过去亲了亲她:“是不是我今晚没抱着你,你睡不着?”
“才没有!”
邵珩笑,把她往自己怀里带,关上灯,搂着她说:“睡吧。”
程之余眨眨眼,然后闭上:“嗯。”
作者有话要说: 傻白甜,官方吐槽最为致命
第35章 三十七
除夕那天晚上, 程之余跟着奶奶去了灵堂祭拜爸妈,她本以为经过了近两年的时间, 她的情绪已经平稳了,慢慢地能够接受她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事实。可是在看到爸妈牌位的那刻, 她的眼眶还是禁不住红了。
她努力隐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奶奶年纪大了,禁不起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本来就难过,见到她哭肯定更受不了。
奶奶烧了香,念叨了一阵, 絮叨的无非是孙女怎么听话, 懂事,要保佑她平平安安之类的。程之余全程低着脑袋, 在奶奶看不到的角落里偷偷抹泪。
从灵堂回去的路上,程之余始终埋着脑袋不吭声。
边上走着的奶奶突然拉过她的手,说:“傻闺女,掉眼泪了吧。”
程之余没忍住哽咽了一声。
奶奶拍拍她的手背:“想爸妈了?”
程之余点点头, 随着她的动作,豆大的眼泪珠子啪叽往下掉。
“没事的, 不是还有奶奶嘛。”
程之余抽噎了声, 有些悲恸地说:“奶奶,都是因为我……他们才会……”
“胡说,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奶奶打断她,又安慰她, “之余,你别多想,别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是因为你他们才出事的,都是意外,谁也说不准的。”
程之余惨噎,整个眼圈都哭红了,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掉。
奶奶心疼地说:“快,乖孙女,别哭了,再哭奶奶就要陪着你一起哭了。”
程之余用另一只手胡乱擦了擦眼睛,屏住气儿不再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