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答应了才转身离去,萧夫人本要回房,可看着萧宪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忙道:“你等等,我陪你过去。”
萧宪的身份虽然超然,可毕竟这是在顺义侯府,到底要顾忌体统规矩,萧夫人喊住萧宪,一路陪着他往香樟苑去,且走且又问李衾的事情。
她把袁少奶奶跟自己说的话简略告诉了萧宪,道:“李衾从不是个糊涂犯傻的,怎么把那么要紧的信物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萧宪道:“我也问过他,他只赖我。”
“他总不会、看上了那少奶奶吧?把她当成了东宝儿?”
萧宪笑:“这话我却也说过,他恨得要杀人似的,不由分说地就要赶我走。”
说了这句萧宪心想:“他只怕绝不会把江雪当成东宝儿的,假如有那么一两分的心意,也不至于就把她当成杀太子的诱饵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香樟苑,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清脆的叫道:“小姨妈你又错了!我说过你走的不对!你怎么还不改?”
萧宪猛然止步,转头看萧夫人,她却也是一脸震惊莫名。
两人对视一眼,忙向门内去。
此刻在香樟苑的院子内,屋檐底下,摆着一张棋盘,右侧坐着的是个才六七岁的孩子,身着绛红色丝袍,精灵可爱,这孩子正是萧夫人的儿子赵呈旌。
而在赵呈旌对面的那人,藕荷色的素纱对襟衫子,绫子裙如水般散在地上,她歪头盯着棋盘,细细的柳眉皱蹙着,若有所思,仿佛不知下哪一个。
“别吵,说了我不是什么小姨妈。”她喃喃的,捡起了一颗白子要填下去。
“不是那里,你下到哪里去,就给我吃了!”赵呈旌着急地叫嚷。
“人家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怎么这么多话。”东淑瞪了赵呈旌一眼,漫不经心道:“我自己的棋子,我爱下到哪里就下到哪里,你管我?”
她冲着赵呈旌耸了耸鼻子,坚定的吧白子填落。
赵呈旌抬手拍着额头哀叹:“你怎么总是这样!我都明说了这是步死棋,要换了别人早谢我了!你竟还抱怨我,哼!这样还下什么,我赢都赢的没意思!”
东淑笑道:“那你找那会下棋的人去,我说了我不会,懒怠动脑子呢。跟你勉强下了这半天,脑仁儿都疼。”
赵呈旌见她懒懒洋洋的,便收了抱怨,起身跑到她身旁,跪坐在地上,说道:“小姨妈,我给揉揉头吧,以前你可喜欢我给你揉头了。”
东淑眨了眨眼:她当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小姨妈,也知道赵呈旌把自己当成萧东淑了,可是……看看这小家伙细嫩的手指……
她挑剔道:“那好吧,不过你小心点儿,我今日的妆画得很仔细,头发也打理了半天,你可别给我弄坏了。”
赵呈旌一脸狗腿的笑:“知道的!每次你都这么说。”
东淑皱了眉:“什么每次,我才跟你第一次见面。……先洗手!”
赵呈旌张开双手看看,笑道:“看吧,连催我洗手也都一样。”
东淑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正在这时侯,门口处萧夫人跟萧宪两个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对劲,萧夫人恍若失神,萧宪也有些怔怔的。
东淑发现两个人到了,心头一震,忙起身,有些忐忑。
她原本在这院子里歇息的,这小鬼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见她,不由分说的就叫“小姨妈”。
不管她怎么纠正都没用。
但是赵呈旌嘴儿很甜,哄的她倒也开心,所以在这小子说要下棋的时候,竟也破天荒地答应了,谁知自己竟一手臭棋,连个小孩都打不过。
不过呢,因为觉着对方是个小孩儿,因此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也不似面对别人一样打起精神去应酬,只是随心所愿、完全自然而然的行事说话罢了。
没想到萧夫人跟萧宪居然到了。
东淑担心,两个人是不是看见了她“欺负”这小崽子,会觉着她无礼,或者没有规矩之类。
赵呈旌却跳起来,惊喜交加地叫道:“三舅舅!你可来了!”
他跳下台阶,跑到萧宪跟前把他抱住。
萧宪看一眼东淑,又低头看向这孩子:“你、你们在干什么?”
赵呈旌笑道:“我在跟小姨妈下棋玩儿啊,舅舅,我早说过你们弄错了,小姨妈不会死的,她这不是好好的吗?”
奶声奶气的无忌童言,让萧宪瞬间红了双眼。
他想反驳,甚至呵斥,却偏无法说出一个字。
赵呈旌却继续又说:“可是她的棋路还是那样,丝毫都没有长进……”
还没说完,就听萧夫人道:“还不住嘴!”
赵呈旌是萧夫人的独子,从小儿备受宠爱,萧夫人也很少疾言厉色的对他。可这会儿却有点不一样。
他吓得讪讪地住了嘴。
萧夫人瞥他一眼,又看向东淑。
东淑已经恢复了原先那种中规中距的神色姿态,听他们停了下来才微笑欠身道:“夫人,萧大人。”
萧宪松开赵呈旌,缓步走到她跟前。
像是重新认识她一样,萧宪死死地盯着东淑。
这种眼神,简直要从她脸上生生看出一朵花儿来似的。
东淑隐隐地有些害怕,难道他生气了?因为自己刚才对着这位小公子“颐指气使”?
本来她就不太喜欢这种小孩子的,至于明值,那也是因为是自己的弟弟,没有法子,至于这个小家伙是主动蹭上来的,谁叫他不肯走呢。
正在犹豫要不要解释,萧宪道:“你……是不是从哪里听说过、有关我妹妹的事?”
“什么?”东淑有些不大明白。
萧宪还没说话,身后萧夫人出声道:“三弟。”
她打断了萧宪的问话:“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必多心呢。”
萧宪明白她的意思。
本来,东淑刚才跟赵呈旌下棋,种种的言谈举止,甚至于神态……活脱脱的就是个萧东淑。
要不是萧宪跟二姐亲眼目睹,绝不肯相信。
也怪道赵呈旌这孩子竟满口的“小姨妈”的叫。
长相相似也就罢了,怎么脾气甚至表情也一样。
萧宪刚刚那句问话,其实是在怀疑,——在最初的震撼之后他开始猜忌,这个“江少奶奶”是不是有意的,或许她从哪里知道了东淑的素日行事习惯,故意效仿的?
但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萧宪知道自己或许是“小人之心”了,但是他实在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萧夫人跟他的心情一样,可她很快镇定下来。
当下拉着赵呈旌走到东淑跟前儿,含笑道:“这孩子惯常胡闹,方才说了些放肆的话,少奶奶不要在意。”
东淑垂首道:“您言重了,令郎很是可爱。”
萧夫人笑笑:“以后会严加管教的。”说着便看了萧宪一眼,领着赵呈旌转身。
赵呈旌兀自不肯走:“母亲,明明是小姨妈……”
“住口。”萧夫人喝止,不由分说领着去了。
等母子出门后,东淑才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了夫人跟您不快?”
萧宪回神:“没有。”
东淑低头看了看旁边错落的棋子,忽地想起江家跟兰陵萧家有过节的事,怎么自己还要再这里跟他们道歉呢。
当下咳嗽了声,将脸上神情稍微地调整了一下:“萧大人怎会突然来到这儿?”
萧宪心情复杂的无法言说,听她问,便身不由己地:“兴许是鬼迷心窍吧。”
东淑差点儿又笑了,可对方是“仇人”,又且赚了自己一面古铜镜,当下便仍忍着笑:“怎么英明神武如萧大人,也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时候?”
萧宪早看见她嘴角强忍的狡黠笑意,此刻竟一阵头疼:“你……”
东淑发现他的反常,终于问道:“萧大人……莫非哪里不舒服吗?”
萧宪抬手,折扇抵着眉心,半晌才道:“没、大概是给热风扑了,中了暑。”
东淑忙道:“中暑的话,快叫人去煮青茎薄荷加甘草陈皮最是有用,有没有觉着呕心?刮痧也是立竿见影的,只是你得忍着疼。”
萧宪直直地盯着她,只觉着自己本来聪明绝顶的脑袋简直要给她搅乱成浆糊一团。
怪不得赵呈旌深信她是“小姨妈”,再跟她相处下去,只怕他也要忍不住认了这个妹妹了。
太像了!且不仅仅是长相。
怎么会这样!
萧宪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冬不耐冷,夏不耐热,尤其是苦夏那几天常常因暑热病倒。
萧东淑在家的时候便会用青茎薄荷加甘草陈皮熬一碗浓浓的汤药给他灌下,往往一碗见效。
但每次喝药跟打仗一样,因为萧宪受不了那个汤药的苦涩味道,宁肯捱苦也不要先吃苦,所以得是萧东淑各种的威逼利诱才能喝下去。
高门世家,祛暑的法子自然有更好的,何况一般人受不了那毒药似的青茎薄荷汤,除了萧东淑这里,萧宪绝少从别人口中听说用此方的。
如今突然听东淑说出这话,萧宪简直受不了,他一把握住东淑的肩膀,喝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东淑有些紧张,不知萧宪怎么忽然又反应如此激烈。
两人对峙的时候,却另有一道身影站在门口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眸色沉静而声色不动,犹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31章
李衾没想到,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人是萧宪。
他来的时候本来还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毕竟曾在萧宪跟前斩钉截铁的说不会去顺义侯府。
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虽然李大人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 但毕竟还有点儿心虚,直到看见萧宪握住东淑的肩膀, 颤声问出了那句话。
跟这个情形相比,李衾觉着自己的“出尔反尔”自我打脸, 也像是没什么了,毕竟这种行为也可以解释为“此一时彼一时”, 或者“能屈能伸”。
东淑这边儿却给萧宪的反应弄懵了, 甚至还有点害怕。
“你、你在说什么?”东淑有些紧张, 觉着肩膀隐隐作痛, 怎么看着这么斯文雅贵的, 手劲儿却如此之大:“萧大人,你先放手。”
萧宪置若罔闻:“不可能的,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那两个字在喉咙里滚动, 像是两团火球浮浮沉沉。
甘棠在门口也不知所措,正要上前帮忙, 却看见有一道身影从门口出现。
天青色的缎袍,腰间缀着金鱼袋, 荷包,金乌佩,脚踏皂靴,头戴纱冠, 气质儒雅而不失英伟。
此刻出现,恍若救星。
“李大人?”甘棠脱口而出。
东淑因给萧宪挡着,所以并没有看见,听甘棠呼唤才歪头看了过去。
见李衾闲庭信步似的,已经快到跟前。
因为萧宪的反常,让东淑的心突突跳乱,此刻看见李衾现身,如渊渟岳峙,又对上他波澜不惊的双眸,没来由有些心安。
心头一动,情绪就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东淑的眸子里透出的是一丝渴盼,还有点因为突然看见他出现而生的喜悦。
李衾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将一个简单的眼神分析的这么清楚。
他不得不强令自己垂了眼皮避开了东淑的凝视,这才让心智重又冷静清醒。
“萧大人。”站在萧宪身后,李衾轻声。
一直到现在,萧宪才终于肯松手了。
但他仍不能心定。
“李大人,”萧宪并没有转身,只面无表情的:“您怎么大驾光临了,不是说不来的吗?”
李衾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句话不仅是他,连萧宪也适用。
“别逞口舌之利。”萧宪翻了个白眼,终于转过身来:“到底是怎么样?”
李衾道:“不错,我自然有不得不来的道理,只是在我告诉之前,我倒是好奇想知道,萧大人你刚才在做什么?”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追究到底,萧宪淡淡道:“你不用管。”
扔出这四个字,又想起东淑先前跟赵呈旌下棋时候也说的同样的话。
天气热的很,萧宪先前一惊一乍外加虚火上升,居然真的有些要中暑的意思。
他之前还规劝李衾,半是嘲讽的提醒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呢,如今居然也犯了呆气,把江雪生生当成了萧东淑。
这还罢了,最令人情何以堪的是,居然正给李衾撞了个正着。
萧宪觉着热极,一抬手才发现手中少了一样东西。
原来是之前握着的那把细骨折扇不见了,正转头寻找,却听东淑道:“萧大人找这个吗?”
因为萧宪先前心慌意乱,急着抓住东淑的时候,一时情急把扇子都掉在地上。是东淑刚刚发现了捡起来的。
“扇子骨给磕裂了。得修补修补才好。”东淑大着胆子,把扇子双手递给萧宪。
萧宪重又抬眸看了她一眼。
东淑的肩膀还有点疼,可面对萧宪,心里竟不怎么恼他,犹豫片刻还是说:“您的脸色不大好,还是去煮点青茎薄荷吧,良药苦口利于病,何必苦捱呢。”
萧宪听着这婉柔的一句叮嘱,眉头陡然紧锁,眼睛却迅速的红了。
终于,他仰头长叹了声,居然也不接扇子,也不理李衾跟东淑,只是转身往外,如紫云随风般的出院门而去了。
剩下东淑拿着那把遗落的扇子,兀自呆呆的。
忽听李衾说道:“青茎薄荷的方子,少奶奶从哪里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