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衾恰到好处的温文一笑:“是我带了她进宫的, 自然也是我送了出去。”
太监笑道:“这样很好, 善始善终嘛,那奴婢先回去了。”
李衾点点头,那太监便抽身回去了。
随着太监松手, 东淑只觉着失去了凭依, 双腿还有点无力, 又不想去抓住李衾,便忙抬手去握门扇。
李衾却及时的将她的手腕轻轻拢回来:“走吧。”
东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忙道:“等等。”
“怎么?”
东淑把手收回来,深吸一口气, 微微俯身,在膝盖上按了按,就好像是无数无形的牛毛小针在里头扭动, 难受的她想满地打滚。
如此忍耐着揉按了片刻,终于感觉那酸麻感比先前要轻了些,东淑才又起身:“可以了。”
她才走了一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啊, 我怎么忘了!”
李衾道:“你忘了什么?”
东淑道:“方才皇上也没说侯爷怎么样,皇后娘娘说侯爷还在内侍司,不会……不会仍不放他吧?”
“原来是这个,”李衾淡淡地一笑:“你泥菩萨过江,好不容易混了出来,就想着捞别人了?”
东淑觉着这话刺耳,虽然细想来,实在是没什么不对的。
她不服的说道:“我当然要想着救侯爷出来,他毕竟是我的、的……”
“你的什么?”
东淑皱皱眉,觉着这李尚书大人有时候也真是有点儿不可理喻的,镇远侯是她的夫君,这还用明着说出来吗?
他又不是不知道,却故意的要多问一句!
其实李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故意多问这句。
东淑不回答,李衾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往外而行。
很快东淑的腿总算恢复正常了,只是下了台阶,到底是有点累,便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
刚才出了满头汗,虽然今儿的风不冷,但这紫禁城里的风却比别处要冷硬入骨些,她的身体又天然的差,今儿又受了这般大起大落的惊吓周转,不知会不会又病一场。
可病一场又怎么样?到底想法子让李持酒从那个鬼地方出来才好。
李衾见她脚步放慢了,就不露痕迹地也跟着慢了下来,有意等着她。
东淑心里正乱乱地,又想到李持酒在内侍司不知如何了,无意中看见李衾站在身边,她心头一动:“李大人。”
“嗯?”
“李大人为何这样帮我?”
李衾瞥她,继而刻意看向远处。
他并不想被她这张脸蛊惑,嘴里淡淡道:“我几时帮过你。”
东淑道:“那么,先前在顺义侯府又为何会跟我说那些话?”
“我跟你说什么了?”李衾一脸淡然。
他分明是在睁着眼说瞎话,若是自己跟他争辩,却像是小孩子斗嘴似的,有什么意思。
东淑看着李大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举手投降:“是是是,您什么都没说。”
大概是她梦游吧,——那时候李衾在顺义侯府,肃然叮嘱她:“我今日是带你进宫的,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娘娘?”
“至于是为什么,你心里该清楚。想要安然无恙,你且记住我的说的。”
“是、是什么?”
“不管她如何威吓,逼问你,你只有六个字‘不知道,没看见’。”他盯着东淑道:“你从始至终都没跟任何人照面过,知道吗?这至关重要。”
因为有了李衾的特意嘱咐,之前在皇后面前,东淑才能有底气狡辩。
她也算是急智了,才能硬生生的把那句“镇远侯造反”变成“镇远侯别管”。
当然,她的那番话并不是天衣无缝的,只要皇后缓过神来仔细一想,就能想出很大的破绽。
但是东淑顾不得了,狡辩又怎样,就算诡辩她也要拼了。
她自己跟李持酒如今是一体的,若是李持酒有碍,她也飞不出这“炼丹炉”,她非但不是孙悟空,甚至比一根毫毛还不如呢,即刻就会给那炉火炼成一点子灰。
此刻李衾看她无奈而狡黠的神情,本来想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笑就硬生生收了回去。
东淑却没留意,只忖度着道:“李大人,您知不知道,刚才皇后娘娘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岁寒庵的一个尼姑,差点坏了事呢。”
“知道。”李衾仍是波澜不惊。
东淑其实很想从他口里仔细打听打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毕竟也是当事人之一,甚至成了皇后娘娘眼里的“始作俑者”,可直到如今仍是不知事情的全貌。
但是看着李衾这般油盐不进,无懈可击的样子,又实在不愿意去碰这软钉子。
东淑她不知的是,李衾的心情也很复杂。
其实在那天岁寒庵事发之后,景王杨瑞曾想一并把岁寒庵的尼姑尽数都杀死灭口。
若非李衾在场阻拦,只怕惨剧不可避免。
李衾劝他道:“自古以来毁僧谤道便是大忌,殿下好歹也避忌些。何况按照镇远侯所说,这些尼僧都给看押住了,完全不知道里头所发生的事情,又何必为难他们,平白多造杀孽。”
景王道:“话虽如此,只怕事情捅了出去,以皇后娘娘的心情,她只怕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李衾皱皱眉,继而说道:“就算真的是这样,那自然也跟殿下没有关系。”
景王想了想,这才放弃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没想到……到底有漏网之鱼,还给皇后秘密找到,差点坏了全盘。
李衾没料到的是,身边的这个“江少奶奶”,居然临危不乱,竟给她硬是把“镇远侯造反”拗成了“镇远侯别管”,而且还有鼻子有眼,顺理成章,弄的那尼姑都差点儿给她带歪了。
他早看出了这位少奶奶不像是表面这么看来的温良无辜,也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样软弱可欺。
但越是发现她的与众不同,越是心里难过。
李衾感觉她真的、真的很像是萧东淑。
但越是这么以为,越是受不了,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他的理智跟感情在糅杂交错,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太过想念萧东淑生出了错觉,所以把江雪看成了她;还是因为这江雪的某些脾气举止真的类似东淑,单纯的“类似”而已。
“啊……”忽然东淑出声。
李衾回头,却见她的目光下移,盯着他腰间的金乌佩:“物归原主了。”
他品味着“物归原主”四个字,心理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隐秘喜悦。
不由笑了笑:“镇远侯亲自送了过去的。”
东淑道:“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怎么这‘借当’的事儿,竟闹得贵府人尽皆知,还叫贵府二奶奶上门羞辱了我一顿呢?”
李衾哑然失笑,他早听说了方氏去镇远侯府没讨到好儿,此后他也很是不快,内宅女子的事情他从不理会,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找了二哥李珣,让他约束一些内眷,因此才有二房大闹的事儿。
如今听东淑用“羞辱”二字,李衾本是不解,可看到她有些闪烁的眸色,顿时猜到她或有所图。
“那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李衾不动声色的接着说,同时看见东淑嘴角一动,——这是她心里暗喜的得意神色,李衾假装一无所知的,“我向少奶奶致歉如何?”
东淑道:“致歉?我可不敢当,而且该受的屈辱我都受了,李大人说几句好的又有什么裨益?”她甚至流露一点故作的哀婉。
她一定有什么所求!所以故意的表露她的委屈,让他上钩。
李衾简直要忍不住,却仍是淡淡的咬了咬那个不太漂亮的鱼饵:“那……我该怎么做?”
东淑的眉头微微一动:鱼儿上钩了。
但又不能急不可待的立刻表露意图,免得给对方看破。
于是她以退为进的说:“我怎么敢要求李大人什么呢。少不得自己忍气吞声罢了,虽然的确有个不情之请,但也不敢劳烦大人啊……”
她几乎要掏出手帕,假惺惺的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李衾却干净利落地说道:“那好吧,不说了。”
东淑目瞪口呆,按照她预计,在她说“不敢劳烦”后,李衾一定会追问那“不情之请”到底是什么。
然后她就可以正大光明提出要求了。
谁知他居然一声不响的就要吐钩跑了。
东淑错愕地瞪着李衾,浑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装伤心。
李衾问道:“怎么了?”
东淑咽了口唾沫……啊,演砸了,是自己演技太好了吗。
李衾道:“前头快到宫门了,我就不送少奶奶回府了。”
东淑这才发现果然快到午门了,糟糕,难道就这么无功而返?
她心里一急,就顾不得了,便厚颜无耻的说:“你、李大人难道不好奇我想求什么吗?”
李衾云淡风轻道:“少奶奶这么善解人意,既然不好开口,我当然不敢强求。”
“也没什么强不强的,”东淑皱眉,半带抱怨的:“可是你连道歉都没有,这件事儿就这么完了吗?而且、而且我的古铜镜根本就不止是一千两!李大人是不是跟萧大人联合起来仙人跳,骗我这样的无知女子呢?”
李衾实在忍不住,转身背对着她笑了一会儿,才又回头:“好吧,少奶奶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东淑眼中流露狂喜。
李衾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睛,道:“你提什么,我都会尽量做到,只是……你若是想要我把镇远侯从内侍司带出来,却不能够。”
很明显的,他看到东淑眼中的光芒寸寸黯淡下去。
她有些愕然的:“你、李大人你……”
直到现在东淑有点醒悟,李衾从一开始大概就看破了她想提什么,所以故意作弄她。
“你早猜到的对吗?”东淑问。
李衾并未否认:“差不多吧。”
他实在太了解她了……咦,怎么会这么想。
应该是因为他本来就擅长洞察人心吧,不独独对她,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比如方才皇帝为何会那么巧的正好来到了凤栖宫。
无非是他使唤了一个小太监去龙寝处多了一句嘴而已。
东淑则停下步子,她看着李衾:“那李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救侯爷。”
李衾道:“因为我插手的太多了,会适得其反。”
东淑想起皇帝在殿内的那句“李子宁你也不能相信吗”,她咬了咬唇:“可李大人已经插手了,难道还能站在岸上,独善其身吗?”
李衾的双眼微微眯起,透出几分慑人寒芒:“你……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求李大人。”东淑回答。
皇后在殿内说的那些话,东淑最在意的,是内侍司“炼丹炉”的比喻,虽然这比喻听着不吉利,但李持酒再窜天顽劣,到底不是有七十二般神通的孙武功,他不是钢筋铁骨,也没有吞吃老君仙丹,给内侍司的刑罚折磨,将会如何?
东淑不敢去想。
就算是有百般不喜欢李持酒都好,但那是她的夫君,夫妻本是同命鸟,但她从不是那种“大限来时各自飞”的。
且李持酒是对他们姐弟有恩的,知恩图报,只要有点良知的生灵皆都会如此。
她务必要李持酒好好的,哪怕她还在私下筹谋如何离开他。
李衾长长的叹了声:“少奶奶这样求人的方式,真是独特,竟像是要强买强卖一样。”
东淑欲言又止,只凝视着他唤道:“李大人。”
这一声,竟是缠绵悱恻,万种情意。
可是李衾明知道,就算万种情意也不是向着他的。
东淑定了定神,暗暗的劝自己不要着急,道:“我曾经对侯爷说,李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因为李大人的赏识跟破格提拔,我们才能从云南回到京城,镇远侯府的人,永远都要对李大人心怀感激。”
李衾眼神变化,嘴角微微一动。
东淑正色道:“实不相瞒,曾经因为在岁寒庵里、关于李大人先夫人那些话,我很怕侯爷得罪了大人您,所以曾经规劝过他,但是侯爷却不以为意。那时候他是怎么评价大人的,您想知道吗?”
李衾仍是缄默着,眸色如海。
东淑瞧着这个男人,他的身量挺拔,肩膀宽厚,加上相貌清正,气质沉和,看着是个很能给人安全感的人,不像是李持酒那样锋芒毕露,这样的韬光隐晦内外兼修,正是她所欣赏的。
东淑道:“侯爷那时候说我是妇人之见,他说:‘李大人若是那种偏私狭隘的人,就不会破例召我回京了,他是很公私分明、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物’。”
当然,在这之后还有一句关键的“除非”。
可是如今东淑想要打动李子宁,当然要发挥出“断章取义”的优良作风,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自然不能提半个字儿。
果然,在东淑说完之后,李衾喉头微动……他果然有反应了!
东淑道:“大人对于侯爷有知遇之恩,可侯爷对于大人也是同样的……说句僭越的话,也是暗暗把大人当作知己,甚是敬重的。就算是为了这个,大人也不能弃侯爷于不顾,大人,算是我替侯爷求您。”
她说到最后,便微微屈膝,向着李衾行了一礼。
假如李衾知道镇远侯在那句“惺惺相惜”后面还有一句“精华高论”,此刻他也不至于轻易给东淑打动。
但是本来因为岁寒庵设计太子,选择了牺牲李持酒,这是违背了李衾素日的行事规则……虽然也是他因为听说东淑的遭遇,怒不可遏所下的决定,为了萧东淑他不惜一切,哪怕是太子,哪怕是李持酒,哪怕是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