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淑因为想到之前跟李衾的过往,未免心神不属,隐约听到萧宪的语气有些古怪的,可也没有在意,只当他也是因为以前的事情而一时感慨。
此时彩胜走了来说:“老太太那边派人来,问少奶奶怎么不过去了?”
萧宪才笑道:“你快过去吧,你简直是老太太跟前的宝贝,一刻也缺不了你了,别让老太太觉着我抢了你过来。”
东淑心里还搁着一件事儿,本不打算问,这会儿有点忍不住,先打发彩胜去了,才对萧宪道:“那个、镇远侯……什么时候离京?”
萧宪见她主动问了,才敛了敛眉。
“怎么了?”东淑问。
萧宪摇头,片刻才道:“本来先帝的意思,是让镇远侯带了家眷一起离京,年前就走的。”
“年前?然后呢?”
“可景王殿下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跟着颠簸来去的,便让镇远侯把家眷留在京内,不过殿下也算是尽了心了,许镇远侯过了年,跟老太太团聚了再走。”
东淑听萧宪说完,皱眉不语。
萧宪道:“在想什么?”
东淑才笑道:“没什么,我是看不透先帝爷跟静王殿下的心思了,索性不去猜了。”
先帝的旨意本就奇怪,怎么这么着急的就要催李持酒带家眷等出京?景王的安排好像是顺理成章,但因为先帝的这旨意古怪在前,所以连带着景王的做法都显得不太“正常”了。
可东淑又不明白,区区一个镇远侯有什么了不得,他的确能打仗,是个干将。
可除此之外,应该是没有什么别的了。
萧宪听了东淑这般说,便一笑说道:“听话,别去管这些,这些事儿啊,碰不得。”
意味深长地说罢,萧宪目光转动,竟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副《太湖春晓图》。
萧宪送了东淑去老太太上房,自己则马不停蹄的要出府,不料萧卓因知道他回来,便忙叫人来传了过去。
到了萧老爷书房,萧宪行礼过后,萧卓道:“怎么请你来一趟这么难,听说你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就在江雪的房中呆了许久,倒有什么话说不完!”
萧宪只陪笑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萧卓微微迟疑,挥手示意书房内的小厮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道:“我最近听说,先帝临终前下了一道遗诏,封在了内侍省的御库之中?”
“是。”萧宪回答。
萧卓问道:“这应该是传位的遗诏,怎么竟不许魏中书等传阅便立刻封存了呢?”
原来那天晚上萧宪领了遗诏后,便交给了负责管理御库的公公,命封存入档。
御库之中留存的,都是历来皇帝所下的每一道旨意,一旦封存便不能随意查阅。
就连当时在场的李衾,魏中书等人都不曾目睹过这道诏书。
这些日子,景王也曾问过萧宪为何要把遗诏封存起来,萧宪答道:“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说,已经下了口谕,这道诏书不过是留档而已,所以不必传阅,只叫封存便是。”
这个理由很过得去,景王也无从问起。
何况又是先帝的遗命,自然不敢违抗。
此刻见萧卓也问起来,萧宪也便如此回答了。
萧卓听了,想了片刻道:“原来如此,这倒也罢了。”他叹了这句,又看向萧宪:“只是我又听说先帝写这道诏书的时候,只留你跟高总管在身边,也算是对你的特殊恩遇了,只不知是福是祸。”
萧宪道:“父亲勿虑,此事景王殿下自也知道,先帝是因为遇刺的时候我曾挺身救驾才这样相待的。”
萧卓点点头,叹道:“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景王殿下虽向来贤名在外,可不知以后如何……你记得行事务必要格外小心,千万别出任何纰漏。”
萧宪遵命。
萧老爷又道:“不过,景王跟李子宁的关系倒一向的很好,子宁又不是个忘本的人,且很念旧,应该不至于过分担心。”
“是。”萧宪皱皱眉,嘴上依旧应着罢了。
萧卓最后那句话,自然指的是跟李家的儿女婚姻关系,从前是东淑,现在是江雪,她们竟都成了维系萧家跟李家渊源的人。
可是在不久之前,萧卓还很不待见“江雪”。
萧宪从府门口走出来,竟没留意雪愈发大了,留春在身边高高地擎着伞替他挡着雪,却因为风一吹伞又重,几乎握不住。
正在飘摇不定的时候,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探出来,替他把伞接了过去。
留春扭头,惊喜交加:“咦,镇远侯,您怎么在这儿?”
萧宪正自顾自想事儿,猛地听见一句“镇远侯”,脸色不由变了,转头看时,果然见李持酒近在咫尺,手中握着那把油纸大伞,很是殷勤地替他遮着风雪。
萧宪瞪了李持酒半晌,终于道:“镇远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迎着他三分警觉的目光,李持酒笑蔼蔼的说道:“我、我是路过,恰好看见了萧大人出门,便过来请个安。”
萧宪的目光上移,发现他的发端的雪早就融化成了水,脸颊边上都有些湿淋淋的,显然在外头呆了不短的时间。
“你……”萧宪欲言又止,扭头看了一眼府门口,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便重又换了一副严厉些的神情,略略故意的提高了些声音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快就要领旨出京了,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李持酒忙道:“我没干什么呀,萧大人误会我了。”
萧宪道:“这里不是别院,所以你不像是在别院一样可以随意乱闯是不是?”
“这倒不是,对我来说要进去也是容易的……”李持酒道。
萧宪的眼睛略睁大几分,继而喝道:“你还敢说?难道你真的还想再私闯一次?你若真敢,这次进大理寺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上次也不算很容易,”李持酒说了这句,迎着萧宪的目光,忙又陪笑:“是是是,萧大人说的对,我是万万不敢的。”
门口的风毕竟大,萧宪且又不适应之中风寒雪冷的天气,若不是吏部事情紧急,哪里肯露面走动。
他不想跟李持酒多说,便道:“你不敢就好!”
说完之后便欲登车,只是脚下未免有些滑,李持酒眼疾手快,又忙过来探臂扶着他。
只是李持酒举伞的是右手,此刻探臂出来,就露出了还裹着纱布的伤手。
萧宪一眼看见,眉头又皱了皱,转头看向李持酒,见他仍是笑着,便重重地叹了声,终于上了马车。
留春踌躇了会儿,道:“侯爷,这伞您拿着吧……好歹别站在风雪里,您身上又有伤。”
李持酒笑道:“别!我不怕风雪,你拿着伞,别让风吹着萧大人才是正经。我皮糙肉厚,你不用管。”说着把伞合起来递给了留春。
留春也无奈了,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收了伞,跟着马车去了。
这边李持酒见萧宪的车驾走了,他歪头看了半晌,便沿着院墙往后走去。
萧府的这些人老早就看见了镇远侯在这里,只是不敢吱声,又听他跟萧宪说了话,越发不敢来招惹,便由得他去了。
李持酒走开,身后乘云跟一名侍卫牵着马,缩着脖子跟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看到他走到了萧府的侧角门,抬头往内看了一会儿,却并不动作,只仍低头走开。
谁知走了半天,又转过身来,重回到角门出徘徊。
这样来来去去,地上本来铺满雪的路都给他猜出了一条小径。
乘云实在看不下去,便跑到萧府门房处借了一把伞回来,追到李持酒身后:“侯爷……咱们还是回去吧?要不然您真的要见谁的话,咱们就正经的去门房上说一声就是了。”
李持酒看了他半天:“说有什么用,你以为说了就会见吗。”
乘云嘀咕道:“那总得有个答案,比您在这里干等着的强,这风雪越发大了,就算身子好也架不住这样折腾,何况之前又中毒又留伤的,如何使得。”
乘云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只是李持酒并没有想听得意思,反而推开他:“别烦我!”
萧府门房里的人都看傻了,本以为镇远侯呆一会儿就走,谁知半个时辰过去了,人仍旧还在,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入内禀告了萧卓。
萧卓闻讯很是诧异,又听门上说镇远侯并没有来拜会,更加摸不着头脑,虽隐约猜到或许跟“江雪”有关,但……这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吧。
正犹豫要不要请他进来说话,那管事的又道:“老爷,三爷临出门前曾吩咐,叫不许理会镇远侯,也不知是何意思。”
萧卓听了这句,思忖半晌,便打消了请李持酒入内的念头,只叫人紧密盯着他。
地上的雪,很快已经能没过人的脚了。
乘云整个人几乎冻毙,哆哆嗦嗦的将要晕倒。
就在这时候,萧府的角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李持酒本站在旁边,闻声蓦地抬头,眼睛里透出了异样的光彩。
但那光彩在看见人的刹那,又迅速的泯灭。
面前站着的,是两个面相和蔼的老嬷嬷,却正是周老夫人房中的人。
其中一人走了出来,欠身行礼道:“参见侯爷。”
李持酒愣了愣:“呃……”
老嬷嬷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们老太太因知道了,便叫奴婢们来转告镇远侯,听说侯爷年后就要出京戍边,正是保养身体为国效力的时候,如今风大雪重的,若是身体有个好歹岂不白白辜负了一生的豪气,还请侯爷以此为念,及早回府。”
李持酒默默地听她说完,目光所及,是满地的苍白雪色。
乘云在他身后本将是冻死的边缘了,听了这几句,不知为何缓过一口气儿来,便不顾一切的冲过来叫道:“我们侯爷为什么在这里,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只问你我们少奶奶知不知道侯爷在这儿等了她半天了!就算现在和离了、要嫁给别人了,可一日夫妻百日恩,侯爷立刻出京到危险的地方去……好歹也要念念旧情,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他……”
话未说完,就听李持酒沉声道:“你还不住嘴。”
乘云的泪立刻涌了出来,他抬手擦擦眼睛,噗地跪在地上哭道:“侯爷……都是我这该死的没用!当初我要没把和离书……”
“行了!”李持酒打断了他的哽咽,“没用的话提了做什么。”
乘云爬到他跟前抱住他的腿,越发哭道:“侯爷,您、您索性打死我吧。”
两个老嬷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心肠慈软,看见李持酒披霜戴雪的也有些不忍心。
正在这时侯,忽然间听到有个声音淡淡地响起:“这里怎么了?”
原来是一顶黑色的轿子沿着长街而来,缓缓在旁边停了下来。
李持酒听见这个声音,不用看就知道轿子里的是何人。
果不其然,旁边林泉撑伞,金鱼儿掀起轿帘,一身狐裘大氅的李衾微微躬身走了出来。
李持酒看见他,知道李衾是来萧府的,人家跟自己不一样,李尚书是萧府的座上宾,自然有无数人争着请他入内。
他的嘴里有点儿泛苦,便砸了砸舌头,啐了一口冷气儿,面上偏笑起来,道:“原来是李大人,这儿距离萧府大门还有一段路呢,李大人怎么就下来了,还是特意来看我的笑话的?”
高墙之外,皑皑白雪,两个人目光相对,一个渊渟岳峙,气质是静水流深,不动不摇。一个却飞扬不羁,像是自阴云密布中错漏了的一点太阳之光裹着烈风。
第82章
李衾把双手揣在袖中, 听了镇远侯这句,却仍是淡淡然不以为意的,反而问道:“大冷的天,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泉把伞擎的高高的替李衾遮着雪, 伞下的光线本有些黯淡, 幸而有地上的雪色反光,但面前这张脸仍是更多了几许凝重,眸色也越发深沉了。
“回大人,”李持酒见李衾不理自己的那句话, 便道:“我是闲着没事儿, 在这里溜达溜达。”
眼见李衾眉峰一动, 似不以为然,李持酒却又嗤的笑了:“其实我在这儿做什么,大人您当然知道,当面问就没意思了。”
这会儿乘云因见李衾头顶有伞, 便不甘示弱的过来, 哆哆嗦嗦地也要给李持酒撑伞, 他在雪地里半天了, 手脚都冻僵了, 动作很不灵便,好似随时都要跌倒。
倒是金鱼看见他脸红鼻子青的,就默默地走到身旁帮他把伞举了起来。
李持酒却把他们两个一推,道:“说了不必,我没那么娇贵。”
忽然一声叹息, 是李衾说道:“我却有些不懂你了,当初不要的是你,如今又何必再回头恋恋不舍的,镇远侯,这本不是你的脾气吧。”
李持酒点点头道:“这本来的确不是我的脾气,大人看我向来是很准的。不过……我跟她前脚才和离,后脚大人就要再娶,这好像也不是大人您的作风啊。”
两个人的身量是差不多的,又都是习武之人,行伍出身,同样的身量端直,只是因为年纪跟身份的缘故,李持酒略显得纤薄挺拔些,而李衾则偏于端方沉稳。
他们两个目光相对,仿佛透过双眸将对方的心思看的明白清澈。
终于李衾一笑道:“是啊,我跟镇远侯所做的事情,都有些超出常理。可毕竟也有本质的区别,比如镇远侯你是舍手了,而我正好相反。”
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落在镇远侯的头上,肩上,有点像是一尊雕像。
像是怕雪太轻了压不倒李持酒,李衾道:“你还记得当时在岁寒庵,你跟我说的话吗?”
镇远侯额上的一点残雪抖落下来,挂在他的浓眉上,又很快化成雪水。
李衾默默看着他:“我还记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