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火热的注视下,卢老头嘴角微僵,“不是。”他想的是自家孙子,儿子儿媳性格不好,会拖累谭盛礼名声,可要他置孙子前程于不顾他狠不下心来,有心和谭盛礼商量找其他法子帮孙子,没来得及呢,谭盛礼就被廖家人喊走了,回来后神色哀戚,他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那你叹什么气?”亏他以为他是个悲天悯人的大善人呢。
卢老头难以启齿,谭振兴想到什么,凑到卢老头脸前,突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卢叔,老实说,是不是那件事……”
清晨他们去码头,遇到隔壁老妇人出门买菜,鬼鬼祟祟的盯着他家大门张望……他们家有什么值得老妇人探头探脑张望的啊?问其他人打听了两句,那位是个老寡妇,据说有意再嫁,而卢老头和她好几年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恐怕早就心生仰慕了……
嘿嘿嘿。
“卢叔,那是好事,你叹什么气啊?”
卢老头:“……”不值得叹气吗?卢老头看向谭振兴,虽是榜眼,但谭振兴不如谭振学沉稳,比谭盛礼更是差远了,不过他孝顺是真孝顺,善良是真善良,卢老头心思微动,“大公子,有件事能否请你帮个忙?”
“那……不好吧。”他是晚辈,又是男子,给人做红娘太不合适了,可看卢老头愁得不行,谭振兴不忍拒绝他,双手环胸道,“你说说吧。”
“我儿子和孙子找来了,我孙子已经是个秀才了,学问不高,想拜谭老爷为老师,潜心读书考科举……”卢老头将孙子的意思说了,又将家里的腌臜事儿说了通,听得谭振兴连连甩头,对卢家那对父子破口大骂,情绪比卢老头还激动,卢老头:“……”
“大公子,我……”卢老头试图打断谭振兴,可他根本插不进去话,只看谭振兴咬牙切齿的说,“你不会想让父亲收你孙子做学生吧……”
卢老头羞愧地点头,就看谭振兴变了脸,“真是糊涂,那样狼心狗肺的子孙要来何用,不是给父亲惹事吗?”
卢老头:“……”
“你既离了家还是莫管那些糟心事得好,你也甭看我父亲好说话就为难他,要我说啊,你们家那窝人是从根里烂透了,猪狗不如,谁管谁倒霉。”谭家再是落败,再是不争气,但没人敢不孝顺父母,卢老头被儿子儿媳逼得离家出走,那些人的歹毒可想而知。
谭振兴忿忿道,“要我说啊,你莫被猪油蒙了心,就那窝不仁不孝的子孙,留着也是给祖宗蒙羞,我要是你啊,至今将其乱棍打死得了。”
卢老头:“……”
谭振兴又摆手,“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己去开导开导父亲吧。”别让卢老头去又说起卢家烦心事来,走前,谭振兴认真叮嘱卢老头,“日后莫再让父亲收你那群白眼狼孙子为学生了,丢人现眼!”
卢老头脸色煞白,唇动想说点什么,奈何半晌说不话来,而谭振兴没有耐心,急急奔去找谭盛礼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卢老头久久没有离开,天快黑时,前边有人敲门,是儿子和孙子,来问他谭盛礼的态度,好些年未见,儿子眼角都起褶子了,张扬的脸不再年轻,眼神却如年轻时般犀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廖祭酒过世,谭老爷心情不佳,等两日吧。”
“爹,大郎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你了啊。”
卢老头僵硬地扯嘴角笑了笑,目光落在朝气蓬勃的孙子身上,眼底闪过丝挣扎,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那我们等两日再来啊……”丢下这话,父子两就掉头走了,留卢老头站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他们,许久都没有进门,直至听到隔壁吱呀的门响,他心虚似的踏进门槛关上了门,街坊邻里嘴碎,卢老头担心她们乱嚼舌根,谭振兴对孙子印象极其不好,若再听说什么,恐怕就更没戏了。
可他不知,谭振兴在谭盛礼面前将他子孙不孝的事儿添油加醋的渲染,就差没去衙门告发他们了,说到后边,谭振兴不记得自己是来开导谭盛礼的,义愤填膺道,“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意,那窝子人有什么啊,父亲,你莫看卢叔可怜就答应了他,你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啊。”
谭盛礼:“……”
“亏我以为他开口是让我想法子撮合他和隔壁老寡妇的亲事,真是高估他了。”
谭盛礼:“……”
不出意外的,谭振兴又挨了打!
第135章
嗓门大,哭声响,引得邻里敲门询问,生怕谭家出了什么事。
谭家人性情好,以后又是官老爷,街坊邻里待他们态度自不同以往,虽然平日碍于家世门第不好意思串门,可遇着事儿就不同了。
故而,往日对谭家哭声漠不关心的邻里纷纷涌上门,隔壁老妇人尤为积极热络,卢老头解释说没事仍不信,虎眼望着卢老头,“我听着哭声好不凄惨,之前我就想问了,谭老爷为人和善,几位公子又俊雅,怎么会响起杀猪般的嚎叫啼哭呢?”
卢老头:“”谭家的家事没法以常理解释,谭老爷慈眉善目端庄雅正,至于几位公子振兴公子和生隐公子还好点,大公子是他叹气,“许是走路绊着惊叫两声罢了,无须大惊小怪。”
老妇人不信,问卢老头,“刚刚来找你的是谁啊?”
众所周知,卢老头跟着老先生后就没怎么听他与人说过话,关于他的身世,前几年众说纷纭,老先生没有解释过半句,都以为他是老先生心血来潮捡回来的乞丐,但她注意到,傍晚来的两人明显是认识卢老头的,而且还是老熟人,三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聊了些什么,由不得她不多个心眼,要知道,谭家人朴实,又是外地人,假如被卢老头害了怎么办?
她们还等着和官老爷做邻里呢,哪儿能任由卢老头欺负谭家人。
于是,老妇人看着卢老头的眼神变得锋利怪异起来,卢老头不自在,闪烁其词地岔开话题,“多谢诸位关心,院里没什么事儿,谭老爷还等着我传话,先告辞了啊。”
话完,轻轻关上门,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妇人嘴碎,家里的事儿若传出去,儿子和孙子少不得要背上不孝的名声,为人父母,怎么能置子孙名声于不顾呢,他回眸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外边的人还未散开,依稀能听到他们的质疑声,卢老头想想,去书房找谭盛礼说了这事。
得知邻里敲门,角落里兀自抹泪痛哭的谭振兴差点咬断自己舌头,他堂堂新科榜眼,被父亲揍得鬼哭狼嚎,传出去得多丢脸啊,急忙擦干脸上的泪,忍痛整理好衣衫,试探道,“父亲,要不要我出门报个平安啊。”他哭得大声,其实不难受,相反,挨了打心里很畅快来着。
谭盛礼斜他眼,看他跃跃欲试的模样颇为无奈,“去吧。”
谭振兴就真的出去了,卢老头哑然,他虽没读过书,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谭振兴这么出去,不就坐实了挨打的事儿,卢老头张嘴,欲提醒两句,但看谭振兴笑逐颜开,神色甚是轻松自信,这个岁数挨了打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境界高深得不得不让卢老头佩服。
待谭振兴出了门,卢老头迟疑了下,走向桌边看书的谭盛礼,耷着眼道,“谭老爷,我孙子又来了。”孙子再等两年就该说亲了,这两年想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将来说亲也容易些,京里遍地都是读书人,秀才更满大街都是,他若不考个举人,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好办
谭盛礼请他坐下,执壶给他倒茶,“还是为那件事?”
卢老头下意识的摇头,迎上谭盛礼洞悉一切的眼神,心虚的移开了视线,捂着茶杯,哀叹道,“孙子也挺不容易的”儿子儿媳是何品行他再清楚不过,孙子能考上秀才,全凭自己的努力,“我我知我的请求于谭老爷来说太过为难,可我没有法子啊。”
关乎到孙子的前程,他没办法漠视。
“做父母的没有不盼着子孙好,你的难处我懂,只是”谭盛礼顿了顿,“谭某以为,读再多的书都不如修德行来得重要,人若心存善念,目不识丁谭某也乐意教他,可人心若是坏了,教他读书是没有用的”
卢老头默然,重新迎上谭盛礼的目光,片刻,低低道,“孙子和他爹不同,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谭盛礼不是个未窥全貌就品头论足的人,他问卢老头,“他们来时拎了你最爱吃的菜,如何要等上这些年才来呢?”子欲养而亲不待,卢老头孙子真是个孝顺的,平日也应来瞧瞧,像等待老父亲出监团聚的洪氏母子,她们不曾去县衙监牢探望,但从没忘记过和父亲的约定,天天在路边客栈等着
他的话有些残忍,卢老头面色灰白,泛白的唇动了动,却答不上来,半晌才为孙子找了个借口,“我离家时没有留下任何话,他们或许以为我死在外边了吧”话完惊觉不妥,想补救,奈何口拙,说不下去了,试问,儿子孙子以为自己死在外边却不闻不问,不是典型的不孝吗?
“谭”卢老头语塞,绞尽脑汁的想为子孙找个合适的借口,想了许久都想不到,落寞道,“总不能不管他们啊。”
是啊,子孙不成器为人父母总不能不管啊,谭盛礼深深感受到卢老头心底的无力,他问道,“你希望他们做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难,卢老头不假思索的回答,“能有大公子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谭盛礼经常批评谭振兴,甚至还揍他,可在卢老头眼里,谭振兴那点小毛病无伤大雅,平心而论,谭振兴如果是他儿子,他做梦都会笑醒,也是谭盛礼严苛,待谭振兴他们要求高罢了。
聊到谭振兴,谭盛礼又是叹气,“振兴那孩子孝顺。”谭家虽然落败,家教不严,但几个孩子骨子里都是孝顺的人。
他不过寻常感慨了句,落到卢老头耳朵里则是另外层意思了,他放下茶杯,沮丧道,“谭老爷将他们教得很好,都说子不教父之过,儿子不孝顺是我的错。”所以活该他老来无依无靠,卢老头垂目,掖了掖湿润的眼角,“谭老爷,我该怎么办啊。”
他是真的想帮帮孙子,儿子不孝顺就算了,但孙子还年轻,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该因为他而被埋没啊。
“再等等吧。”
卢老头不知谭盛礼此话何意,两天后,儿子和孙子又来了,问他有没有和谭盛礼说,卢老头支支吾吾说廖祭酒去世谭盛礼心情不好过段时间再说,父子两嘴上未说什么,但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卢老头想和谭盛礼说说这事,被谭振兴拦住了。
“卢家的糟心事就莫让父亲烦心了吧,我看你儿孙不是啥好人,你既离家就莫回去了,好好和我们住着,往后我们给你养老。”
不怪谭振兴躲在暗处偷窥,前两日他外出和邻里解释他挨打的事儿,隔壁老妇人要他提防卢老头,说有獐头鼠目的男子来找卢老头,只怕没安好心,故而这两日多关注卢老头,晚饭时注意到卢老头情绪不对劲,料到有事儿发生,结果被他猜中了,卢老头儿孙来找他说了很久的话。
“那种人猪狗不如,千万莫以为人家良心发现想孝顺你,其实想利用你呢,父亲这人性子软好说话,你别为难他啊。”
卢老头哑口无言,但听谭振兴又说,“就你儿孙那样的,父亲出面没用,还得你回家亲自教导,不听话就打,打得他们屁股尿流就听话了。”
卢老头:“”
听谭振兴的话,他没有和谭盛礼说起此事,翌日谭盛礼带着谭振兴他们去廖府祭拜廖逊,路上碰到父子两,谭振兴认识他们,拉着谭盛礼就要往旁边走,嘴里小声提醒,“是卢叔的不孝儿孙,父亲,咱还是别管的好。”
看面相就不是啥好人,做亲爹的都管不了,谭盛礼这个外人就更管不了了。
说话时,谭振兴偷偷拿眼神看着两人,眼含鄙夷,谭盛礼皱眉瞥他,谭振兴随即收敛了眼底神色,悻悻道,“父亲。”
“见过谭老爷。”这时,父子两拱手,装模作样的给谭盛礼见礼,自我介绍起来,谭盛礼拱手,“不知两位找谭某有何事?”
谭振兴护着谭盛礼,戒备的瞪着父子两,语气有些冲,“我们要去廖府吊唁,两位挡在路中央不妥吧。”廖逊什么人,国子监祭酒,门生满天下,这事如果传出去,别说卢家人想考科举,就是做个普通老百姓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谭盛礼皱了下眉,注意到他动作的谭振兴语气骤转,彬彬有礼道,“两位如果有事,还望挑个其他时间。”
谭振学和谭生隐听了些卢老头的家事,不是他们八卦,而是逃不掉谭振兴喋喋不休的性子,两人向父子两拱手,却是没有出声。
吃了闭门羹的父子两灰头灰脸的让开,谭盛礼颔首,不紧不慢的径直离去,谭振兴心头暗乐,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心里敞亮着呢,卢家不是啥好人,谁惹上谁倒霉,谭振兴朝谭盛礼道,“父亲做得对,对那父子两就不该有好眼色,可怜卢叔为保全儿子名声离家出走,换了我啊,非拎木棍揍得他们痛哭流涕不可。”
想到自己为儿子备的木棍,谭振兴认为无比明智,“子孙不听话,该打就得打。”
谭盛礼没有吭声,问谭振学有何想法,谭振学道,“子孙再不孝,做父母的却无法漠不关心,卢叔的做法倒是能理解。”
第136章
父母对子女的疼爱总是更多些,卢家父子不是个好的,但卢叔朴实善良啊,想想这几日卢叔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谭振学心里不太好受,不仅仅是为卢老头养出那样的子孙难过,更是为卢家父子难过,父亲敦厚老实,从小耳濡目染的儿子没有学到父亲的良善,反而养歪了,何其悲凉。
曾经的谭家不就是这样走向落败的吗?可怜卢家父子两犹不可知。谭振学歪头,看向兀自想事的谭盛礼,“父亲,卢家的事儿该如何做?”
以谭盛礼的善良,卢叔既是提了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父亲对其他人尚且能谆谆教诲,何况是卢叔家的孩子。
听得此话,谭振兴歪嘴,多次欲劝阻谭盛礼别多管闲事,像那种不孝子孙,学问再高都没用,但看谭盛礼沉默不语,到底不敢说什么,就是双唇动来动去的,不知嘀咕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