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语毕,他掖了掖湿润的眼角,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谭…谭老爷…其实你将大公子管教得很好。”即使有诸多缺点,但骨子里孝顺善良,从不起过坏心思。
  再不想承认都得承认,儿子儿媳德行不好,他也有责任的吧。
  “谭老爷,你…若是我会怎么做啊…”
  谭盛礼叹气,想宽慰他两句,就看廖府的人匆匆跑来,说廖逊的身体不太好,请他过府瞧瞧,廖谦这次高中,排名第八,昨日游街时人却不在,当时他就想问了,因给其他人讲题给忘了,这会儿看小厮形色慌张,眉头紧蹙。
  廖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候着,廖谦站在车旁,脸色憔悴,“父亲……父亲身体不太行了。”
 
 
第133章 
  说这话时,廖谦眼里含泪,声音沙哑得唯有气声,近乎央求的语气,“你能否去见见他。”
  父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全靠汤药撑着,害怕考试家里生出变故他有心放弃这次殿试,父亲不让,叮嘱他好好考,先考取功名,接下来几年好好修身养性,他日入仕做个像曾祖父那样的父母官,或许官职不高,但心有所往,教有所得,得百姓爱戴就算光宗耀祖了,父亲耳提面命的叮嘱他不能做个算计钻营玩弄权术的政客。
  世道好就出来做官,造福百姓,世道不好就隐居起来不和旁人同流合污,父亲说眼下世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养精蓄锐,为日后做准备。
  不知从何时起,父亲把后事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廖谦低眉,重重吸气缓解喉咙哽咽,不好意思道,“谭老爷,唐突了……”
  父亲自昨日晕厥就不曾醒过,来请谭盛礼是他自己的意思,小厮说父亲精神一直不错,直至殿试放榜,听闻谭家父子摘得状元和榜眼,父亲心情大好,饶有兴致的翻出以前的书看,哪晓得看着看着突然晕厥没了知觉,太医把脉后也束手无策,小厮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害死了父亲……
  其实和小厮有什么关系?父亲眼下离开,是觉得时日到了吧。父亲毕生致力于教书育人,为朝廷培养正直善良的官员,奈何国子监出了学生作弊的丑事,父亲作为祭酒将其过错归咎于自己品行不佳没有以身作则,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学生们做错事做老师的难辞其咎……在发现学生作弊苗头时父亲早就萌生了引咎辞官的念头,苦于找不着正直温厚,明辨是非的人选,只能打起精神熬。
  谭盛礼入京,让父亲看到了他心里真正祭酒该有的品行仁德智慧,这就有了拜访谭盛礼邀其入国子监的事儿,天下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而谭盛礼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想要改善学风,修养读书人的德行,那就让饱读诗书品德高尚的谭盛礼站在高处,读书人以其为老师学其品质,学风自然而然就好了。
  父亲非常仰慕谭盛礼,廖谦想父亲真到最后时刻,想见的恐怕就是谭盛礼了罢。
  他恭恭敬敬地向谭盛礼拱手作揖表达歉意,谭盛礼动容,“哪儿的话,令尊通达明哲,刚勇坚毅,我心甚是敬重。”学生志向高远且义无反顾,子孙后人受其影响,品行端庄,做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没办法不敬重他们,想到廖逊身体状况,谭盛礼鼻尖酸涩,“走吧。”
  赶得及的话,他想守着廖逊,让他走得安心些。
  阳光明媚,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起初他以为廖逊服药是怕耽误廖谦科举,可经过他不顾国子监名声严惩作弊学生后,他就知晓廖逊为何撑着身体不愿离去,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自己死后无人照看的学生们,尤其察觉学生作弊败坏国子监风气,学生德行有损,他作为祭酒怎么能袖手旁观,别说死,连生病都不敢吧……
  “廖谦……”谭盛礼唤他名字,“你说来得及吗?”
  廖谦喉咙滚热,看向头顶湛蓝的天,不知是在回答谭盛礼还是在喃喃自语,“父亲心里还有未完成的遗憾,他不会就那么走了的。”
  廖逊病重,府里死气沉沉的,谭盛礼随廖谦径直去了廖逊住的屋,雕花窗户边的书桌上还放着廖逊没翻完的书,书页随风轻晃着,他这会醒了,睁着眼,和床前的儿子说话,声气不足,说的话含糊不清,看到谭盛礼,大喜过望,“谭老爷?”
  有些时日没见,廖逊消瘦得厉害,眼窝凹陷,颧骨突兀,嘴唇干裂得起了血丝,唯有那双浑浊的眼落在谭盛礼身上时泛起了亮光,谭盛礼轻轻颔首,“还记得我应你的事儿吗?”
  他答应廖逊,会试后入国子监。
  廖逊笑着点头,枯瘦如柴的手掀开被子欲下地,谭盛礼疾步上前阻止,“躺着吧。”
  听他的话,廖逊躺着没动,目光既炙热又不舍的看着谭盛礼,随即又看向旁侧的儿子,欣慰地扬起抹笑来,“谦儿,谢谢你。”
  廖谦明白此话何意,拱手,声音哑得不像话,“比起父亲为儿子做的,此事不值一提。”
  要不是清楚廖逊的情形,谭盛礼无法将眼前的人看成病入膏肓药石罔顾的人,上辈子死过,他太明白廖逊此时的精气神是为何了,回光返照啊……谭盛礼心下哀痛,面上却没显露多少,称赞廖谦行事稳重,廖逊看了眼儿子,面露欣慰,“是谭家那位祖宗的功劳啊……”
  谭家那位祖宗仁德无穷,堪称百世之师,廖谦虽得他教导,可国子监事情多,日日早出晚归的,极少亲自督促他们读书写功课,倒是谭家祖宗和祖父留下的书籍手稿对廖谦他们影响更甚,说来惭愧,儿子不曾悉心教导,学生也没教好,生命到尽头时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做老师的料,几十年光阴错付了啊。
  他向谭盛礼感慨,谭盛礼摇头,“你做得很好,作弊之事非你能控也……”
  “他们几岁就入国子监求学,与我相处的时间远比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要多,不是我的错又是谁的错呢?”廖逊说,“生不教,师之过也,我作为国子监祭酒,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君子行事多反省而严格要求自我,受罚的学生们或许只看到廖逊的不近人情,怕是不知他心底的愧疚与自责,如果不把此事说开,恐怕廖逊死后都不能释怀,谭盛礼想了想,说道,“此事你确实有错,却非言传身教不好之过,而是在学生作弊之初就该严厉惩治以儆效尤,杜绝作弊现象……”
  “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在作弊之事上,你做得很好,国子监的名声非但没有受损,反倒愈发让天下读书人向往了。”来京途中,经过几个州府,风气并不算好,做老师的清高自傲,做学生的阿谀奉承,明明是读圣贤书的地方但乌烟瘴气的,委实让人心寒,廖逊能正视学生作弊的问题难能可贵,他没有说假话,国子监在读书人心里的地位比以前更崇高了,都是廖逊做得好的缘故。
  “是吗?”廖逊脸上爬起笑来,“那就好,那就好。”
  廖逊醒来差不多两刻钟,身体怎么样他比谁都明白,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廖逊给谭盛礼介绍国子监的情况,从监丞到各门授课先生,以及学生的大体情况,介绍得很认真,廖谦站在床前,时不时为其补充几句,就这样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时间,廖逊已经发不出声来,却张着嘴哑声道,“谭老爷,国子监就劳烦你了,多谢!”
  他以为祭酒后继无人,自己会死不瞑目,这刻真正到来时,心底反倒极为平静,“谭老爷,谢谢你。”
  国子监交到谭盛礼手上,他瞑目了。
  脑袋慢慢垂下,谭盛礼握着他的手,嘴角含笑的看着他阖上眼,呢喃道,“不用谢。”
  语声落下,只感觉掌心的手慢慢往下滑落,谭盛礼揉了揉他的手,嗓音干得难受,“廖谦,令尊去了。”
  噗通声,廖谦几兄弟跪下磕头,脸上悲容难忍,哽咽出声,“父亲啊……”
  离开廖府时,廖府门前已挂上了白布,府里的人嚎啕大哭着,哭声悲戚,听得谭盛礼湿了眼眶,廖逊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闻讯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上门,多是同街邻里,年岁和廖逊相仿,入门时无不露出悲恸之色,廖谦让车夫送他回府,谭盛礼拒绝了,自己慢慢顺着街往回走,经过谭家以前的宅子外面,心情不像上次复杂,伸出墙的树长出了绿叶红花,甚是好看,他走得很慢,到拐角时,他回眸瞅了眼自己走过的路,青色石板路上延伸到尽头,清幽雅静,不显任何走过的足迹,就像墙上迎风飘扬的枝叶,哪儿记得去年的风呢?
  廖逊的死传得很快,街上的读书人都在聊此事,除了感慨廖逊的死,更多在聊下任祭酒大人,国子监祭酒大人要么有博览群书的学识,要么有深远辽阔的仁德,纵观国子监几位先生,前者不难,难的是后者,几位先生德才皆有,名声亦是不错,可做祭酒的话貌似资历不足。
  搜刮了遍自己所认识的人都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有读书人道,“你们说会不会从文武百官里挑啊?”
  国子监祭酒关乎着天下读书人的行事准则,若不能让读书人信服,将来恐怕会出事,眼下廖逊去世,除非从文官里挑个大人接替廖逊的职位,否则国子监会出乱子。
  “不会吧。”旁边读书人道,“祭酒大人虽有官职,却是个闲职,没有文官喜欢领这门差事吧。”桃李满天下又怎么样,不如手握实权来得重要,他们走科举自然盼着做个有实权的官员,国子监这样的清水地方没几个人想去。
  祭酒大人的人选,真是不好说。
 
 
第134章 
  他们眉眼鲜活,脸上尽是对新任祭酒的期待,谭盛礼轻声低叹,快速地从旁经过……他以为,德高者离世,世人多悲伤缅怀哀叹自省,事实并非如此,比起他的离世,读书人更在意他的职位由谁接任……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谭盛礼甩在身后,但心里难过更甚,廖逊克己复礼,勤勤恳恳,死前放心不下的是读书人的教养,可他们看不到他的担忧,春风满面,像在谈论个无关紧要的人,师道尊严,不该是这样的,他叹着气,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阳光炙热,街上行人穿着春衫,面目含笑,轻松惬意,但谭盛礼只感觉到了冷……
  到集市街时,旁边突然伸出双手拖住了他的手,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得谭盛礼哆了下。
  “谭老爷,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对。”
  是街边行乞的乞丐,平日没少受谭盛礼恩惠,远远的见谭盛礼脚步沉重,面色发白,担心他身体不好,故而伸手扶住了他。
  谭盛礼怔怔地抬眸,乞丐满脸担忧,“谭老爷?”
  “我无事。”
  乞丐拘谨地松开手,退后两步给谭盛礼行礼,“冒昧了。”
  “谭某该道声谢才是。”谭盛礼拱手,“多谢关心。”
  乞丐脸热,不好意思地摆手,“不用不用……谭老爷不嫌我冒犯就好。”他是真看谭盛礼脸色不好,担心他当街晕倒,他们走街串巷的行乞,见过好些上了年纪倒地猝死的人,他能对旁人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谭盛礼出事,行乞大半辈子,打赏银子的贵人数不胜数,唯有谭盛礼的馒头包子让他倍感踏实。
  “哪儿的话。”
  见角落里还有其他乞丐,谭盛礼去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乞丐过意不去,“谭老爷……我……”他上前不是为行乞,就是怕谭盛礼像那些人死了……他希望谭盛礼活久点……
  “我懂,这是谭某的心意,收着吧。”
  乞丐低头,恭敬地收下,包子热和地冒着热气,乞丐双手兜着,转身时,突然回眸看了眼谭盛礼,好像有话要说,顾及谭盛礼气色不好,兀自往前去了,将手里的包子分给其他人,各自拿着就狼吞虎咽起来,乞丐没有固定居所,多是哪儿的人善往哪儿凑,有刚来的乞丐问,“这可是位大善人?”
  “不是。”
  乞丐里,好几个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人略有遗憾地哦了声,几口吃完手里的包子,问他们明日又去哪条街,京城虽大,但不是每条街都能去的,像那达官贵人住的长街宽巷他们就不敢去,大户人家规矩多,稍有不慎被打死都不知,因此多往百姓商人住的街道去。
  “不知。”刚刚说话的几个乞丐冷冰冰又说了句。
  这下乞丐们都不说话了,包子下肚,这两天是饿不死了,或懒散的靠墙坐着,或躺着睡觉,或起身离开,走到远处的谭盛礼回眸望着散开的乞丐,身体暖和稍许,世间终究善人多的……
  卢老头先回府,听说廖逊身体不好,谭振兴料到谭盛礼回来心情会不佳,听闻廖逊死讯,更知谭盛礼会难过,世间每少个善良人,谭盛礼就会如同失去位好友般,何况廖谭两家源远流长,廖逊去世,谭盛礼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他再三提醒谭振学和谭生隐收敛点,莫惹谭盛礼不快。
  “大哥亦如是。”
  谭振兴:“……”
  比起两人,他犯错的时候好像更多,谭振兴有些担忧,不禁回想之前有没有做谭盛礼忌讳的事儿,没有!嘿嘿,没有!谭振兴拍拍胸脯,自信满满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着呢。”
  谭振学和谭生隐对视眼,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儿。
  谭盛礼给了几本书让他们做批注,会试前就给了,到现在还没完成,眼看绵州乡试结束,过不久谭振业他们就会来京,于是商量着趁早完成这事,等谭振业来京,抽几天时间陪谭振业在城里逛逛……
  见谭振兴搁下笔要出去,谭振学问他,“大哥去哪儿?”
  “去找卢叔。”记得陈山过世,谭盛礼独自在屋里关了许久,害怕他出事,谭振兴想让卢老头陪谭盛礼说说话,同为老人,更能感受彼此的悲喜,卢老头和谭盛礼聊聊天,谭盛礼心情自然而然就好了。
  偏偏卢老头有心事,唉声叹气的,谭振兴怕他了,谭盛礼本就情绪低落,再听卢老头长吁短叹心情岂不更差?心生好奇,他狐疑的看着卢老头,“卢叔也为廖祭酒的死难过?”
  廖逊身为祭酒,言行合乎礼仪,行事不偏不倚,可为天下读书人表率,他的去世于读书人而言是莫大的损失,他是读书人,难过无可厚非,据他所知,卢老头和廖逊没什么交情吧,难道共情于读书人的悲伤?那卢老头可不是个普通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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