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兀自走向包子铺前的谭盛礼不曾留意他的小动作,街边有乞丐,有老有小,谭盛礼像往常般买包子,有两个乞丐起身就跑,像见着官兵的贼,风驰电掣,眨眼就没了人影,有两个小乞丐速度慢,被其他乞丐拦了下来,但谭盛礼给他们包子时,两人摇头,解释自己吃过东西了,让谭盛礼自己留着,哪怕是街边乞丐都能对谭老爷的善良怀着善意,谭振学道,“父亲心善,卢家的事儿必不会袖手旁观,大哥莫说错话惹父亲不高兴。”
“是啊。”乞儿附和,“谭老爷说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卢叔既然求到谭老爷跟前来了,谭老爷怎么会置之不理呢。”
乞儿想起随谭盛礼回府城陪谭振业参加府试的事儿,那次他们还回了桐梓县,乞儿道,“和谭老爷回桐梓县时,县太爷亲力亲为地教化囚犯,教他们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对监牢里的犯人尚且能耐心教导,为何不能给卢家父子机会?”
“他们攀附谭老爷乃有利所图,行径为人不耻,可若次次遇到类似的事儿都避而远之,这样的事儿就会减少吗?”
谭振兴:“……”
想不到乞儿能说出这番听着冠冕堂皇实则狗屁不通的道理来,他不屑地嗤了声,“你懂什么,我是为父亲名声着想。”父亲是要进国子监做祭酒的人,高处不胜寒,父亲名声若是有损就完了,谭家还没在京城站稳脚跟,若行事不妥会惹来麻烦。
他认为自己考虑得更周全,谁知乞儿又反驳他,“谭老爷不怕麻烦,只怕风气败坏,世人愚昧不善。”
谭振兴:“……”
前边,谭盛礼固执的把包子给了那两个乞丐,要他们留着明日吃,小乞丐拱手道谢,拿着包子嗖的下跑得没了影,谭振兴抵抵乞儿胳膊,“看见没,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是实诚……”
“未窥全貌不予置评。”
谭振兴:“……”
乞儿天天跟着谭盛礼,几条街的乞丐差不多都认识,那些人并非没有良知,受过谭盛礼恩惠,心存感激,也知谭盛礼善良,不好意思常常让其破费,故而不是逼不得已不会往谭盛礼跟前凑,当然,也有那没皮没脸的乞丐整天在街边等着谭盛礼,不过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其他乞丐联合拖走。
连街上的摊贩都说乞丐变得有人情味起来,这是很少见到的,他相信,这两个拿着包子跑远的小乞丐必不如谭振兴说的不堪。
有心和乞儿理论两句,想到自己年长很多,当街争辩有辱斯文,“罢了,我与你多说作甚,父亲是我的父亲,我的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乞儿:“……”
“我啊,就是怕父亲摊上事儿。”那样的人,就该做帝师,教卢家那两个不孝的人作甚。
当然,他现在不知道,卢家岂止两个人,除了卢老头全家就没个好的,彼时斗志昂扬要帮卢老头整肃家风的他差点没被气死,不过那是后话了。
眼下,看谭盛礼和乞丐聊天的谭振兴只叹了口气,“父亲啊,就是太善良。”
“谭老爷是我见过最受人敬重的人。”无论是监牢的囚犯,路边乞丐,还是衙门大人,和谭盛礼打交道后品行就会变得端正,乞儿道,“若是可以,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谭振兴:“……”
狐疑的看乞儿两眼,乞儿个子比在绵州时长高许多,但和同龄人比还是矮了,肤色偏黄,五官也不精致,谭振兴啧啧啧摇头,“你差得远。”
乞儿:“……”正欲将那八个字再送给谭振兴,未来得及张口,但看谭振兴脸蛋凑了过来,眨着黑漆漆的眼神问,“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是最像父亲的。”
乞儿抬眸,注视着谭振兴晶亮有光的眸色,波澜不惊地偏头,冲谭振学道,“振学哥像谭老爷。”
谭振兴:“……”放你娘的狗屁,父亲早年间就说过,他们几兄弟自己是最像他的,可看看与乞丐交谈的谭盛礼,再看看和谭生隐聊古籍批注的谭振学,自己和他们好像是有点差距,他清了清喉咙,掩嘴咳嗽声,漫不经心的走向谭振学,看似望着谭生隐,实则偷偷端详谭振学。
暗暗比较。
身量差不多,五官有差但都属于俊朗的类型,衣着不相上下,至于性格……谭振兴想了想,思索道,“二弟觉得卢叔家的事儿不能不管?”
谭振学茫然地转身,不知谭振兴怎么又聊起这个话题,卢叔开了口,出于礼貌也该问问,他点头,谭振兴了然,挺胸道,“明白了,父亲事儿多,这种事就不劳烦他了,我们兄弟管吧。”
没错,谭振兴主动揽了调教卢家父子两的活儿,道理头头是道,什么怜惜卢老头年事已高竟被子孙搅得晚年不安稳心中愤懑难平了,什么自己将来要入仕为官也会遇到类似的事儿如果漠然不理有违为官之道了,央求谭盛礼许久,到廖府时谭盛礼终于答应他帮卢老头处理这件事。
口干舌燥的谭振兴总算松了口气,他想过了,卢家父子再厉害能有平州土匪厉害?他连土匪都轻松搞定了还怕卢家那对容色伪善的父子?等着吧,非让他们后悔找上自己不可。
抱着即将和卢家父子斗智斗勇的心态,祭拜廖逊时,心情激荡,扬言要以廖逊为表率,肃正风气,为读书人增光,旁人缅怀多面露哀戚,唯有他满志雄心,惹来不少人侧目,廖逊门生多,不乏有远道而来的学生,看谭振兴面生,问旁边人打听,得知谭振兴是新科榜眼,也是谭家后人,不由得露出巴结之意。
要知道,廖逊死前已上书皇上,举荐谭老爷会国子监下任祭酒,夸谭老爷满腹经纶,谦逊随和,在绵州地带威望甚高,他做祭酒,天下读书人喜闻乐见,好的老师犹如日月星辰,雨露均沾,照拂天下读书人,谭盛礼若为祭酒,必然能肃清不良作风,端正读书人态度。
虽说廖逊官职不高且没有什么实权,但在皇上眼里有着无足轻重的位置,所以谭盛礼任国子监祭酒是很有可能的。
想趁机讨好谭家人的不在少数,胆儿大的问候谭盛礼,聊两句后心里不得劲,识趣的退开,然后不知怎么就凑到谭振兴跟前去了,他们看谭振兴的眼神透着奉承,换作以往谭振兴早鹏找得侃侃而谈了,今日却小心翼翼许多,与人说话也不敢敞开了嗓门。
可称赞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他面上极力端着,心底早乐开了花,时不时冲乞儿挑眉,显摆自己的能耐。
角落里,默默看着他像只斗胜的公鸡炫耀自己的乞儿扶额,得亏谭盛礼和廖谦在别处聊天,否则冲着谭振兴这得瑟的性子,回家后恐怕免不了罚,在谭振兴又投来得意的视线后,乞儿忍不住了,“振学哥,要不要过去提醒两句?”
物以类聚,据他观察,围绕在谭振兴叽叽喳喳聊个没完没了的多是别有用心的读书人,谭振兴得意忘形怕是给蒙蔽了。
“不用。”谭振学无奈,“提醒了这次还有下次,总得让大哥自己看清楚。”
以前赴宴,谭生隐时时盯着怕出乱子,这次他们没管,任由谭振兴和那些人聊……结果就是有人约谭振兴去青楼听曲被谭盛礼听着个正着……
读书人做事爱给自己找借口,寻常人去青楼是寻花问柳,他们去就是听曲吟诗,还搬出李太白喝酒后诗兴大发,而他们诗兴大发则在听曲后,理由正当,谭振兴不疑有他,当即应承下来,要不是注意到谭盛礼在边上听得认真忙改了口,回家后屁股恐怕又得开花。
饶是如此,谭振兴也胆战心惊了好几日。
确认谭盛礼没有秋后算账心才落回到实处。
这日,谭盛礼去城郊祭祖,告诉祖宗他们高中的好消息,完了李家探望了李老头子,有李家人在,祖宗坟前没有年年荒芜,谭盛礼不甚感激,送以银两答谢,李老头子不肯收,说是父辈叮嘱,他不过完成父亲交代的事儿罢了,不敢居功,老头子没收钱,反而赠了好些茶叶药材,不值钱,但看得出来是李家最为贵重的礼了。
“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朝廷的事儿我不懂,但我祖父说,百姓能有过安稳日子,都是托谭家帝师的福。”李老头子道,“百姓过得好是朝廷的功劳,朝廷好是皇上的功劳,而皇上好是老师的功劳,比起帝师为百姓做的,我做的太微不足道了。”
“祖父说生前没有对他说声感谢,生后不该忘记他啊……”
走前,谭盛礼弯腰,敬重地向老头子行礼,“李家照拂,我谭某感激不尽。”
“应该的,应该的啊。”老头子躺在床上,欣慰地摆手,“你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第137章
老头子风烛残年,有生之年等到谭家人荣归京城心中甚慰,心知谭家人是要做大事的,能抽出时间探望自己这个老头子已给足了面子,担心耽误他们太久,故而不敢聊太久。
倒是闻讯而来的村里人围着谭盛礼寒暄,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村里,没什么见识,但听说了很多谭家人的事儿,都问谭盛礼怎么养出两个进士儿子的,家里孩子几岁时会进学读书,秀才倒是不少,可能考上进士的寥寥无几,就说村里,秀才有七八个,举人有三个,进士却是没有。
谭家人怎么做到的。
来的是村里老人,敦厚老实的有,尖酸刻薄的有,圆滑世故的也有,谭盛礼俱礼貌虚心待之,关乎学问,他没有泛泛而谈,而是问他们家里晚辈读书的情况,老人们诚实告知,急切者甚至直接回去喊人,不多时就围了几个读书人,衣着富贵,像城里的贵公子,神色慵懒,瞧人时微眯着眼,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身侧还跟着位美娇娘……
这些美娇娘个个脸上擦脂抹粉的,身段婀娜多姿……用不着说,是他们的妾室无疑了。
谭振兴偷偷瞄向谭盛礼,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不喜或厌恶来,谁料谭盛礼脸上不露声色,谭振兴略微有些失望,他记得谭盛礼不喜欢读书人沉迷美色,读书贵在坚持,如果被杂事迷了心就没法专心读书,落榜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他以为谭盛礼会就此说两句,然而他什么都说,考察读书人功课后,中肯的点评几句就放他们走了,为此谭振兴有些困惑,回城时忍不住问谭盛礼,“父亲怎么不道出那些人落榜的真正原因呢?”
那些读书人沉迷享乐,考取功名后无不急着纳妾以彰显自己考取了功名,骄傲自满,三心二意……
“振兴可看到他们父母了?”
谭振兴刚点头,就被颠簸得抖了下,乡下的路坑坑洼洼,颠簸得谭振兴想吐,忍着腹中不适道,“看到了……”
“振兴以为他们待父母如何?”
谭振兴:“……”那几位秀才穿衣打扮极为讲究,身侧的美娇娘也穿得华丽,他们父母却穿着旧衫平平无奇,明白谭盛礼想说什么,谭振兴忿忿咬牙,“又是群不孝子。”
自己骄奢淫逸,父母却衣衫简陋,行径为人不耻,这让谭振兴想到了卢家对父子,忍不住捶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谭盛礼:“……”
“要我说啊,朝廷就该剥夺他们的功名,品行不端,考到功名会给读书人抹黑。”读书意在明理,那群人倒好,竟想着攀比逍遥快活,有违读书人立身于世的准则,谭振兴磨牙,“父亲,如何不痛骂他们两句呢?”
比起勤劳朴实的李家人,那群读书人真的差远了,谭振兴想不通,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行事为何与圣贤背道而驰,试想,读圣贤的人都无法以圣贤准则要求自己,那没读过书的人又能以什么为准则呢?谭振兴真的想不通,尤其回家遇到卢家父子两恬不知耻的奉承他时,更想不通了。
卢老头的长孙叫卢状,状元的状,德行不好野心还不小,卢状拿了自己写的文章请谭振兴看,自知攀不上谭盛礼遮株高枝,唯有退而求其次讨好谭振兴,本以为这次又会吃闭门羹,谁知谭振兴邀请他们进屋坐,喜得父子两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不断说着好话。
谭振兴板着脸,不苟言笑,进屋后卢老头给他倒茶,他扬手道,“卢叔坐着吧。”
卢老头连连摇头,激动得嗓子都哑了,“不……不用,我站着就好。”
茶是李家人送的,许是卢老头手抖放多了,哭得像中药,别说卢状面露嫌色,谭振兴自个都喝不下去,轻轻呷了口就放着不动了,拿起卢状的文章看了几行,忍不住抬头看卢状,卢状茫然,“可是文章有问题?”
谭振兴翘唇,“没问题。”
正是没问题他才更觉得匪夷所思,卢状的文章辞藻华丽,字里行间难掩忧国忧民的情怀,他问,“真是你写的?”
卢老头在旁站着,紧张得脸颊的肉微微跳动,以为谭振兴看出了什么,问孙子,“是不是你写的?”
卢状心生不悦,他既来了,难不成会拿别人的文章糊弄谭振兴不成,还是谭振兴瞧不起他,认为自己写不出好文章来,没错,他这篇文章给不少教书先生看过,先生说写得很好才敢拿来给谭振兴看的,他道,“是我写的。”
卢老头松了口气,“大公子,是大郎写的。”
“哦。”谭振兴淡淡应了声,接着往下看,期间,时不时抬头瞄卢状,眼神耐人寻味,看得卢状极为不耐烦,硬是忍着没发作。
共四篇文章,谭振兴看了很久,手边的茶凉了,卢老头及时换上热茶,殷勤得谭振兴不自在,“卢叔,你还是坐着吧。”
“我站着就好。”
谭振兴再次瞄了眼卢状,再看卢状旁边安然不动的卢庆贺,后者舔着笑问,“大公子可是有事?”
谭振兴垂眸看向手边的茶杯,没有点名,后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起身搀扶卢老头,“爹,大公子让你坐就坐吧,我和大郎都坐着,你站着多不好啊。”
谭振兴:“……”是坐和站的问题吗?他很怀疑当初卢庆贺到底凭什么被东家重用的,东家眼瞎吗?
卢老头摆手推辞,注意到谭振兴的目光,恍惚想起谭家人最是重礼仪,他表现不好给孙子丢脸就遭了,故而坐去旁边凳子……
又过了半晌,谭振兴放下文章,端起茶杯抿了口苦得能醒觉的茶,脸颊抽动了两下,正色道,“卢叔说你想拜师,可是想继续走科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