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滞,有其他先生出来打圆场,“天气热,学生们年轻气盛难免浮躁,叶老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莫和他们计较。”边说话边给学生们挤眼色。
他们倒是有眼色,齐齐拱手向叶老先生赔罪,就是心里不明白叶老先生怎么会维护谭盛礼,两人不是不合吗?
“朝廷建国子监是望培养你们为人才,而非目无尊长仗势欺人的粗鄙之人!”丢下这话,叶老先生拂袖而去,留下群脸色不太好的学生。
知晓这个插曲的谭盛礼劝叶老莫因此气着了,他们自幼锦衣玉食,不懂民间疾苦,发牢骚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你倒是会安慰人,他们出身富贵,言行举止彰显着家族风范,若连这点苦楚都忍受不了,日后恐怕也难以担起大任!”
谭盛礼细细想想,正色道,“叶老考虑周全。”
“哼。”
叶老先生仍满脸不爽,见不远处有学生凑堆,扯着嗓门吼了两声,声音威严,吓得学生们做鸟散状,再不敢嘀咕半句不是。
村里人备的饭菜简陋,学生们哪儿吃得惯?好些人以没胃口为由拒绝吃午饭,有四个教书先生也是如此,谭盛礼倒是不挑剔,给叶老先生盛了饭菜,便和柳璨坐在阴凉的地用饭,柳璨略有些忧心,“待会回城怕是会为国子监引来诸多议论,你真不怕?”
天下最高学府,不教学生学问而差使他们做苦力活,不说朝廷怎么想,文武百官怕不会答应,还有那些疼爱儿子孙子的妇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书里常以此安慰读书人,却极少有人明白这个道理,我希望他们懂。”无论学生们如何抱怨,谭盛礼泰然自若,问柳璨吃得惯这粗茶淡饭不,柳璨点头,“柳家不讲究吃食。”
“那就好。”
饭间谭盛礼不爱说话,柳璨察觉他的习惯,专心用饭,待将碗筷收拾好给村里人送去才和谭盛礼说,“叶老先生爱憎分明,能在学生们面前护着你,必是赞成你的做法的。”
“嗯。”
顺着树荫往前走,许多学生闭目养神不说话,也有那少数围桌讨论饭菜,吃惯了山珍海味,粗茶淡饭别有番味道……无论什么吃食,再多讨厌的人都忍不住有人喜欢……
午后日头晒,担心学生们中暑,谭盛礼没有让他们劳作,而是问那几个称病在旁休息的学生,“寄情山水田园,诸位有何感悟?”
猛地听到谭盛礼的声音,几人吓了跳,回过神来,懒洋洋的朝谭盛礼拱手,理直气壮道,“天热,学生们只想着早点回城,不曾想其他。”
其中有两位的祖父在朝位高权重,皇帝也会给几分薄面,自不会把谭盛礼放在眼里,“祭酒大人,不知何时能回去?”他们都是家里人的掌心宠,若有个好歹,别说帝师后人,就是帝师在世也不敢这么做,思及此,愈发不当回事,满脸不耐烦地又问了遍何时能回府。
“再等三个时辰吧,做人需有始有终,忙完咱们就回去。”面对学生的无理,谭盛礼脸上没有半分怒气,接着又去问其他学生,杨严谨也在其中,受父亲教诲,杨严谨非常敬重谭盛礼,所以整个上午没有偷过懒,累得汗流浃背,吃了两碗米饭,他如实道,“身体虽劳累,但心里莫名觉得骄傲……”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他启蒙时就会背,可不懂内里真实的辛苦和心酸,现在却能深刻体会其中的不易,付出会有收获,望着田野间迎风飘扬的庄稼,心底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就像儿时写了首受父亲称赞的诗,杨明诀在户部,杨严谨对庄稼的了解要比其他人深刻,不止庄稼,还有缴税的流程,杨严谨问谭盛礼,“他们日日在田间劳作,缴税后还剩下多少呢?”
都说皇上乃明君,年年都有减免赋税徭役,然而照这么来看,似乎还是有点繁重了。
“那得问问百姓……”谭盛礼没有直接回答杨严谨的问题,又去询问其他学生,其中不乏有阿谀奉承之辈,字字不离谭盛礼有高雅的情操,向往古人寄情山水的舒适……谭盛礼笑而不语,不过给他们布置了以劳作为题写首诗,他们高兴不已。
时光漫漫,谭盛礼问候了所有人,等日头偏西,又领着他们继续劳作,真正坚持的人多,不少人学那几个称病偷懒的学生在旁边坐着冷眼旁观,谭盛礼看在眼里但不批评他们,回城时,叮嘱他们好好休息,明天得继续来。
学生们哀嚎不已,便是几个教书先生都颇有微词,偷偷议论谭盛礼去新官上任三把火,谭盛礼在民间很有威望,进国子监这般张扬怕不是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可恨拉他们做垫脚石。
心有不满,翌日索性故意找借口告假,同时,请假的学生也有不少,谭盛礼并不在意,每天引导大家做事,起初是除草,然后是锄地,丈量土地的尺寸,除草锄地没什么,丈量土地的尺寸就有点玄乎,因为谭盛礼是以步伐丈量的,沿东走几十步,沿西走几十步,沿北走几十步,沿南走几十步,然后就知道土地的尺寸了。
惊得在场的学生纷纷效仿,于是,谭盛礼给他们布置了新的功课,随意指着田间某块地,给明确的尺寸,问他们要走多少步。
功课轻松,学生们感兴趣得很,除此,谭盛礼还问他们地里有多少株庄稼等等,引来许多学生围观,包括京里的读书人,以往天天在家苦读,自从谭盛礼说他们也能跟着来劳作,为揣测谭盛礼用意硬是咬牙坚持下来,到后边,慢慢感受到谭盛礼授课的方式,愈发心甘情愿的跟着。
国子监自谭盛礼任祭酒后名声大噪,因为谭盛礼做主改了四季试的规则,天下读书人,有举人功名者都可参加,若无功名,品行德学者亦有资格,此外,谭盛礼还格外照顾年老者,凡四五十岁及其以上的年老者也能参与。
寒窗苦读十载不容易,而能坚持读书到四十五岁更是不容易,谭盛礼说不能寒了读书人的心,故而那些人若想参加四季试来便是,世间或许没多少平庸无能的年老者还愿参加四级试丢脸,但谭盛礼的做法让天下读书人觉得窝心,哪怕你读了几十年书都没有考取到功名,只要你还在坚持,国子监的门就会为你敞开。
这份共鸣,多次落榜的读书人最能体会,正因为能体会,心里才愈发敬重谭盛礼。
当然,也有那试图观察谭盛礼行事来揣测四季试考题妄图在四季试一鸣惊人的读书人,无论抱着何种目的,都天天随谭盛礼出城劳作,连谭振兴他们听说后都很感兴趣,亦跟着出了城,谭振兴对种地不感兴趣,他是为谭振业攒名声去的,夏试将近,担心谭振业不上心,得在之前为谭振业扬名。
别问他怎么想到的办法,问就是和方举人学的!
“三弟,国子监的学生性格单纯,若见识到你的学识,必会四处称赞你,待你名声显露,邀请你参加诗会文会的帖子肯定数不胜数。”谭振兴在翰林当差,说话稳重了不少,据说是向翰林院学士学的,学士说话喜欢压着声,放慢语速,谭振兴如今说话便是这样,以前动动嘴皮子放鞭炮噼里啪啦的话如今要许久才收尾,“等认识你的人多了,你入国子监就没人说什么了。”
前几日谭盛礼问谭振业要不要进国子监读书,谭振业以才华浅薄为由拒绝了,说是等夏试后再看,谭振兴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劲儿,能进国子监是多高兴的事儿啊,谦虚作甚,只要能学到真本事,管他什么理由呢,谭振兴又说谭振业,“国子监人才荟萃,能与他们同窗进学于你利大于弊,你看生隐弟,进国子监多少时日连我都赶不上他了。”
“嗯。”谭振业惜字如金。
谭振兴:“……”
“父亲再问你你就应下吧。”和自己父亲有什么好客气的啊,谭振兴不懂谭振业到底想什么,正欲再说点什么,但听谭振业道,“再有几日书铺就开张了,届时大哥和同僚去看看吧。”
谭振兴皱眉,偷偷瞥向谭振学,“二弟去吗?”
不怪他多心,谭振业说书铺是徐家的他深信不疑,直到有天无意在谭振学面前说起,谭振学问他位置和名字,听他说完,谭振学纳闷地问了句,“徐家书铺为平安书铺,既搬来京城,为何又改名了?”
没错,谭振业筹办的书铺为日照书铺,与平安书铺相差十万八千里,谭振兴就有点怕了。
“到时候看看有没有空吧。”
谭振兴又去看谭振业,嘴唇微张,和谭振业商量,“不若……”
“看大哥吧。”谭振业面无表情的来了句,谭振兴怂了,“去自然是要去的,不过三弟啊,你说平安书铺为何改名啊……”日照书铺,怎么听怎么都感觉有股浓浓的铜臭味!
谭振业从善如流,“大哥写信问问姐夫吧。”
问自然是要问的,不问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第154章
闲聊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田野,眺目望去,绿幽幽的庄稼地里,零星散落着学生,稀稀疏疏的,谭振兴蹙起眉头,他在翰林,隐隐听过些国子监的事儿,谭盛礼组织学生出城劳作惹来不少闲话,连教书先生都忍不可忍故意称病在家躲清闲,谭盛礼若有自知之明就该悬崖勒马及时收手,谁知他我行我素,坚持不懈,此时看着田间为数不多的读书人,谭振兴有些担忧,“父亲会不会惹众怒啊?”
车里无人作声,谭振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父亲也特好说话了点,这么多学生不参加,他作为祭酒也不惩罚那些人,所谓杀鸡儆猴,看看谁敢明目张胆的偷懒!”
“到了。”谭振学打断谭振兴的话,“父亲做事自有他的用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事事都以刑罚来论,早晚会失人心。”
谭振兴歪了歪嘴,没有反驳谭振学,只是景仰谭盛礼的为人,比起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谭盛礼是真正的君子,翰林院学士没有不佩服其品行的,世人都说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殊不知是人在复杂的环境里生活久了变得复杂,这也是为什么翰林院学士宁肯守着古籍也不愿入朝为官的原因,就说翰林院那几个白发苍苍的学士,哪个不是性情古怪之人,想和他们攀关系的无不被骂得狗血淋头,但若和他们探讨学问则态度截然相反,孜孜不倦极有耐心,要不是进翰林前父亲早有教诲,他只怕也会落得个阿谀奉承的名声。
在谭振兴看来,翰林院学士德高望重,可在他们眼里,远不及父亲高雅,可此可见父亲的为人。
他附和,“是啊,父亲高瞻远瞩,所见与我们不同。”谭振兴跳下马车,伸了伸懒腰,“走吧,找父亲去。”
谭盛礼坐在树荫下乘凉,手边有学生们递来的文章,许是身心劳累的缘故,学生们这两日的文章略为潦草,潜心雕琢润笔的较少,个别词句不够精准美妙,但整体更为流畅,且更有深意,尤其是杨严谨,进步是最明显的。
他看文章看得认真,谭振兴他们不好打扰他,径直去了田间,认识他的读书人纷纷上前见礼,谭振兴彬彬有礼的颔首,这些人会是父亲引以为傲的学生,谭振兴待他们的态度随和许多,甚至有人询问算学功课他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站在读书人里,俨然已有老师之风,端庄稳重,与惠明村那个端着木盆偷偷摸摸躲在河边洗衣服发牢骚的大公子判若两人。
何时何地,但凡谭振兴想聊就能侃侃而谈,他意气风发眉采飞扬,自信勃勃的模样看得谭生隐略感陌生,自从进了翰林,谭振兴像变了个人,想说点什么,但听旁边响起道谄媚的声音,“不知这位少爷怎么称呼,在下姓卢,是老师的学生……”
语气夹杂着丝讨好,谭生隐转身瞅了眼,只听那穿着身金丝勾线竹纹长袍的少年回卢状的话,“在下姓叶,曾在码头见过你,今日不用扛麻袋吗?”
卢状:“……”
哪怕是谭振兴的学生,也不是谁都买账的,叶弘自视甚高,最初连谭盛礼都敢挑衅又怎么会将卢状放在眼里,轻蔑地奚落两句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些天累得筋疲力尽可没功夫应酬无关紧要的人,有不认识卢状的人,小声问他打听,他故意大声说,“谭家大公子收的学生,以前天天在码头扛麻袋贴补家用来着,不知什么风把他刮到这边来了嘛!”
卢状脸色难堪,在叶弘看不到的地方拿阴沉沉的眼神瞪他,殊不知运气不好,被谭振兴逮着个正着,谭振兴懒得与他多说,只道,“回去再收拾你。”
几个字,吓得卢状绷紧身体,屁股快速泛起疼痛来,前段时间,他娘卖了以前的宅子在喜乐街重新买了座小宅院,院子小,勉强够全家人住,但多了个卢老头就有些拥挤了,他有心让卢老头继续住在谭家,他爹娘死活不让,说为人子需孝顺,待卢老头恭顺无比,这就算了,待他就恶劣多了,他娘学谭振兴弄了根木棍,动不动就揍自己,看书打盹会挨揍,走神会挨揍,如厕的时间长了也会挨揍,连去码头少扛了两麻袋都会挨揍,他真的快被逼疯了,好不容易谭振兴愿意带他出门,谁知惹来诸多嘲笑,他收起脸上的阴沉,讪讪解释,“老师,学生我……”
谭振兴素来对他没耐心,摆手不耐道,“无须多言,回去后自己趴着就行了。”对付卢状这样的小人,没什么比揍他更有效的了。
卢状:“……”
“不过那是回去后的事儿,当下还有要紧事让你去做……”谭振兴指着视野里最远的田,“那块田没人去,你去吧。”
卢状:“……”
“若被我发现你偷懒,哼哼……”谭振兴颇有警告意味的哼了两声,吓得卢状浑身哆嗦,急忙奔着远处跑去了,背影仓皇无助,谭振兴冷哼,“就这点段位还想在我眼皮底下作妖,真以为我眼瞎看不到是不是。”
语毕,被不远处的杨府少爷吸引了去,有些时日没见,杨府少爷身量似乎壮硕了些,剑眉星目,瞧着像武将世家孔武有力的少爷,谭振兴满脸笑意的上前,捏着声打招呼,“是杨府少爷啊……”
声音好不矫揉造作,听得杨严谨很想捂耳朵,谭老爷光风霁月堪比日月星辰,谭家这位公子则……杨严谨礼貌地拱手,“见过大公子。”
“近来可好?”谭振兴问。
“尚好,大公子呢?”
“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