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严谨没话说了,想着寻个理由走开,谁知他走哪儿谭振兴跟到哪儿,起初杨严谨不懂,后来才明白谭振兴的意思,竟是要他和谭振业比试功课。
谭振兴自认有眼力,所有人里,就杨严谨学识最高,且考过会试,谭振业会能胜他,自然而然就有名气了,不怕夏试不能扬名。
杨严谨不知自己被谭振兴看做垫脚石了,他道,“夏试在即,小公子若感兴趣,之后有场文会,我带他同去如何?”
“文会闹哄哄的,文章诗文多是早已备好的,看不出真实水准,你和家弟即兴作首诗如何?”
杨严谨:“……”他不知谭振兴是何用意,但委实没空,“要不等会?”
“好,就这么说定了啊,我们先去劈柴,待会下山请在场的人来评判谁的诗更好。”谭振兴满脸喜悦,“至于题目,就由我出罢。”
杨严谨:“……”隐隐感觉被人摆了一道。
但已应下就不会反悔,杨严谨拱手,“好。”
语声刚落,就看谭振兴转身跑开,跑到个身着浅色服饰的少年跟前,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往山林走。
杨严谨:“……”就是被摆了一道罢!
“三弟,我已经说服杨少爷同你比试作诗了,题目由我出,走走走,我们去山里商量商量题目。”
谭振业无动于衷,“大哥,此事有损公允,不妥。”
“能赢就成,杨少爷心胸宽广,必不会和咱们斤斤计较的。”谭振兴绞尽脑汁地回想谭振业以前写过的好的诗文,准备出道符合那首诗的题目,这样谭振业用不着想,直接拿来用多好。
谭振业抽回自己的衣袖,冷不丁来了句,“大哥是不是皮痒了?”
谭振兴:“……”
“父亲如果知晓……”谭振业没说完,谭振兴却能想到自己下场,战栗了下,抱着侥幸心思道,“不……不会吧。”
可想到自己哪次做坏事没有被谭盛礼发现啊,他有点退缩了。
山林茂盛,他们沿着小路进山,正纠结怎么办时,听谭振业说,“难得来不如劈柴吧。”
成功转移了谭振兴注意,来京后就没展示过腿脚功夫,谭振兴心痒难耐,尤其发现身侧有棵枯木,兴奋地冲过去,担心言行不雅,硬是闭着嘴巴不出声,哪晓得乐极生悲,一脚踹过去,疼得他惊叫出声,而枯木未被撼动分毫。
抱着脚原地打转的谭振兴:“……”
不敢相信自己功夫退步,不死心地又试了遍,这次他换了惯用的右腿,咬紧牙关,奋力抬脚踹去。
枯木晃了晃,却是未断开。
熟悉的叫声引来谭振学和谭生隐,两人还未走近,只看有道身影远远跳开,然后咬唇瞪眼的朝一株粗壮的树干冲过去……
树干颤了颤,冲过去的人疼得跺脚。
两人:“……”
三次都没将树干踹断,谭振兴受挫,气急败坏的尖叫,抬头时发现谭生隐走近,难以置信地沮丧,“我……我……”要不是顾及自己身份,早失声痛哭了,此刻极力忍着没哭出声,眼圈却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谭生隐提议,“再试试?”
收到谭生隐的鼓励,谭振兴大有孤注一掷的意思,先甩甩腿,然后撩起长袍,摆出副上战场的架势,怒吼着冲了过去……
枯木啪的声断裂……但谭振兴的脚也被卡在了中间,疼得谭振兴嗷嗷大哭,“啊,啊,痛,痛死我了。”
谭振学他们忙上前帮忙,谭振业双手撑住树干,用力往前掰,眼底神色晦暗难辨,“大哥,你怎么不再挑根粗的呢?”这树干有大腿粗,瞧着像枯木,实则不然,谭振兴右脚痛得不听使唤,眼泪哗哗哗涌出,无辜道,“我……我不知道啊。”
谁知道光秃秃的树皮里藏着如此顽强想活的心啊,待缩回脚,他站都站不稳了,“呜呜呜,我的脚好像受伤了。”
没想到刚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受了伤,谭振兴自觉丢脸,无精打采的靠树坐着,不停地问谭生隐,“我是不是很丢脸啊……”他是新科榜眼,又是帝师后人,入翰林后讨好自己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若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儿,只怕会嘲笑自己无能,想想就浑身不舒服。
“山里就我们,外人不会知道的,振兴哥别想太多。”
“真的吗?”谭振兴擦干眼泪,“其他人会不会听到我哭了啊。”
这个不好说,谭振兴嗓门大,有没有传到山下读书人耳朵里他也不敢保证,见谭振兴再次沮丧,谭生隐安慰他,“说三道四非君子所为,他们该不是那样的人。”从他们不怕苦天天跟着谭盛礼劳作就能看出来。
“你说得有理。”谭振兴沉思,“他们能自降身份随父亲来乡下劳作,品行不会差到哪儿去,不过有个人就不好说了!”
“谁?”谭生隐不解。
谭振兴磨牙,“卢状。”
谭生隐:“……”卢状怕是又得遭殃了。
果不其然,回城后,谭振兴带着卢状径直去了卢家,卢家的宅子在小巷子里,谭振兴将卢状的表现添油加醋的说给张氏听,张氏会意,蹭蹭蹭地回屋拿来木棍,不用谭振兴动手,张氏自己揍卢状,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张氏隐隐领会到谭振兴的意思,揍卢状从不留情,以致于邻里在隔壁呐喊,“张氏,你打孩子归打孩子,能不能提前知会声啊,不知道你儿子哭声很恐怖啊。”
挨了揍被邻里嫌弃的卢状:“……”
谭振兴看卢状挨了打才离开的,到家时谭盛礼已经从国子监回来了,日日外出的缘故,谭盛礼黑了点,握笔的手也不如以前细腻,不过精神好多了,谭盛礼在书房检查谭振业和谭生隐功课,两人对答如流,以谭振兴的眼光来看,下次会试,谭振业必然会高中进士的。
哪怕没有父亲在身边教导,谭振业的功课并没变差,相反,算学这门进步神速,许多算学题在心里都能算出答案来,怕是能和龚苏安较高下。
他静静地走到桌边坐下,听谭盛礼点评两人的功课,谭生隐的文章无论是措辞还是立意见解都恰到好处,而谭振业的文章面面俱到,看似无懈可击,实则字里行间难掩其深不可测的心计,都说文章如人,从文章就能看出谭振业的为人,不过谭盛礼不像以前挑剔谭振业文章的不足,而是多方面的探讨他文章立意……
和谭振业探讨文章,父子两能聊两个时辰,从文章到诗经律法史书,谭振兴感觉这些内容和谭盛礼以前讲的大不相同,大抵是考虑他们会入朝为官,故而讲得更多的是为官之道……
谭振兴还是很受用的,好比他进翰林后,不会看其他人拉帮结派拍学士马屁就照着学,踏踏实实做好分内事,闲暇时多读书,没有朋友亦不会孤独……何况翰林院有学士能与之为伍呢?
翰林院的风气还是很好的,几位学士都不是恋慕权势之人,作风雅正,翰林院风气很好,连皇帝偶尔也会传唤几位学士进宫探讨学问呢,猛地,谭振兴想起件要事,等谭盛礼说完休息的间隙,小声道,“父亲,翰林院在传皇上为太子找老师,有意从几位学士和您之间选呢!”
他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太子,将来的皇帝,如果能给他做老师,那不就是将来的帝师吗?
谭振学也在翰林,却是不曾听说此事,问谭振兴哪儿听来的,谭振兴邀功道,“无意听赵学士和楚学士说此事,其中提到了父亲的名字。”
两位学士都夸谭盛礼有帝师之才,他给太子启蒙是最合适的,谭家祖宗曾经辅佐幼帝缔造太平盛世,民间百姓至今还感念着谭家祖宗和皇帝的好……
父亲做太子老师那是众望所归……当然,彼时的谭振兴不知谭家即将面临的窘境,满心都是谭家人重登帝师的欢喜。
第155章
他咧着嘴笑得像朵花儿似的,谭盛轻轻敲了敲桌面,提醒,“谨言慎行,闻秘而宣之非君子所为也!”
“是。”
聊到这,谭盛礼问了些翰林院的事儿,谭振兴捡重要的说,几位学士性情古怪但都是饱学之士,谭振兴心里佩服他们,就是有几个同科进士阴阳怪气不好相处,谭振兴道,“儿子谨记父亲教诲,不敢和他们走太近……”性格使然,他容易招小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奸逆,端正己身,入翰林后,他格外谨慎,自认结交的都是好学问的人。
“翰林院风气正,好好读书养养性子,几位学士都乃风雅之人,平日多看他们与人相处的,择其善者而从之……”
谭振兴端正脊背,规规矩矩道,“是。”
再不讨论太子老师的人选问题,接着就是夏试,谭盛礼作为新任祭酒,夏试试题皆为他所出,且他作为主考官,不少读书人慕名而来,其中不乏有七八十岁的老者,杵着拐杖,在子孙的搀扶下激动又兴奋地迈入国子监大门……
尽管各地赴京赶考的读书人早已离京,但这次夏试的人数却为近几年之最,连文武百官都为其所吸引,故而当被邀请去做阅卷官时,极少有推脱的,故而除去庞大的人数,夏试阅卷官也是历年来最有威望的,囊括了六部官员。
第一场是算学,有且仅有一道题:今有某户人家七口人,田地十五亩,无读书人,如遇风调雨顺,年底能攒多少钱?
题目不长,甚至说得上简短,但考生们无不皱起眉头来,题目太广泛,根本无从答起啊,谭盛礼到处巡视,几乎没人下笔,甚至有人直接站起质问他:“祭酒大人的题未免有失公允,学生们自幼生活富裕,如何懂百姓家的事儿……不说庄稼收成怎么样,百姓家的开销怎么算?节俭的人能省则省年底攒钱自然更多,而铺张浪费的人年底自是没有节余的!”
这题自相矛盾,问那些没读过书的人都知因人而异,谭盛礼将此作为考题太大惊小怪了些,他提起笔,在考卷上写了个大大的无字,眼神极具挑衅意味,周围人默默为其捏把汗,师道尊严,老师岂是学生能侮辱的,更别说在考场里了,他们悄悄抬眸观察谭盛礼,猜他会怎么处置此人。
谁知谭盛礼面上云淡风轻,扬手示意他坐下,“你若得出答案,落上姓名交卷即可,至于你的问题,过几日我再答复你如何。”
话完就走向别处了,不卑不亢,不威不怒,周围人不禁觉得庆幸,换成是孟先生,不由分说就将人拉到角落里训斥去了,哪儿会像谭盛礼好说话啊,世人都爱欺软怕硬,想到谭盛礼那张温文儒雅的脸,更多人站在他那边,想到自己刚看到题时也忍不住想骂人的情形,过意不去,脑袋埋得更低了。
整场考试,最先交卷的是那位八十岁高龄的老者,双目浑浊,握笔的手不受控制地在颤抖,字迹龙飞凤舞,好些笔画模糊不清,交卷时,谭盛礼上前搀扶他,他却是不让,吐字不清道,“老师折煞学生了,学生已逾八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牙齿动摇,然学生之气力有余,行动无恙也……”语毕,他撑着桌子,慢慢拿过旁边拐杖,毕恭毕敬地向谭盛礼拱手,“有生之年能入国子监,死而无憾也,谢老师成全。”
“谭某受之有愧。”谭盛礼拱手还礼。
老人衣着朴素,但精神矍铄,弄堂里有后人等着,他拒绝了他们的搀扶,固执地直起脊背,昂首挺胸地往外走,看得不少人心生敬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即便是位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心里也曾翻腾过千军万马,老者的背影让众人心里情绪翻涌,是人都有老的时候,唯愿那时自己没什么憾事……
抱着这种心情,再思考题时认真了很多。
这道题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最简单的,闭着眼就能给出个数,作为考题却难倒了很多人,就说那些对夏试感兴趣的文武百官,无不想瞧瞧夏试试题,结果拿到题目后根本无从下笔,便是户部最擅明算的侍郎都没信心保证自己算的是否准确。
国子监,要变了……这是看到试题后有敏锐洞察力的官员心底生起的感觉……廖逊在时,国子监侧重科举,试题类型和科举试题差不多,这种似是而非没有衡量标准的题绝不会出现的,帝师后人……果然非同凡响啊……
太子老师,恐怕非这位祭酒大人莫属。
在众官员揣测时,国子监的算学考试结束了,因为天热,每场考试安排在上午,下午阅卷,谭盛礼草草吃过午饭就去藏书阁旁边的阁楼,里边堆着学生们的考卷,此时就叶老先生在,他手里拿着叶弘的考卷,严肃的脸上带着丝挫败,“弘儿这孩子在算学上有些天赋,加上刻苦,次次算学考试没有输过谁,今天却是败了啊……”
谭盛礼走近,瞥了眼考卷,道,“令孙天资聪颖,能答成这样算很好了……”叶弘血气方刚,对自己有些偏见,但都有老老实实出城劳作,且与村里人相处得不错,每亩产粮多少,税收多少答得还算准确,答得不够精准的是日常开销……
“终究还是差了些……”叶老感慨地放下考卷,拿起桌上另外份考卷,是杨严谨的,字迹漂亮,不仅详写了每亩田地的产粮,还分析了五谷杂粮不同的产粮,以及山地坡地产粮的波动,以及百姓日常开销的物品价格……最末,给出了银钱的范围,叶老说,“不愧是户部尚书之子,这张考卷可以作为范本参考了吧。”
“是。”
不多时,阅卷官来了,有户部侍郎,还有礼部郎中,谭盛礼和他们是头次见,先拿出杨严谨的考卷给众人,无不对其称赞有加,都说杨家人是托谭家的福有了今天,可从杨严谨的考卷来看,光读书是不行的,还得自己有眼睛去看,有嘴巴去问,户部侍郎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杨尚书后继有人了啊。”他顿了顿,道,“美中不足的是,此题虽为国子监夏试,但考生来自各地,而各地物价有所不同,答案又有不同……”
户部掌管国库和天下钱财,侍郎懂得自然更多,谭盛礼道,“吴大人说的是,不若大人列出个范围供我们参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