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难得很啊。
  思忖半晌,他艰难的开口,“父亲常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儿子看父亲日日操劳,害怕有人趁机……趁机图谋不轨……”
  谭盛礼:“……”
  自知形容不妥,谭振兴懒得解释,主动搬了长凳自己趴上去等着,甚至还拍了拍屁股,甘之如饴道,“父亲,打吧。”
  谭盛礼:“……”
  谭振兴以为挨顿打就糊弄过去了,哪晓得想岔了,挨完打的他没来得及松口气,但听谭盛礼轻喘着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谭振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谭振兴自知瞒不下去了,老实道,“郑姨想入府做人后娘,儿子以为不妥。”
  “说清楚。”
  “郑姨想给父亲你做继室!”
  谭盛礼:“……”
  “胡闹,谁与你说的?”谭盛礼眉头紧蹙,他竟是不知自己与郑鹭娘竟被人误会了去,郑鹭娘是恒儿四姨,与他也算亲戚,怎么会招来这种话柄,不是毁郑鹭娘清誉吗?
  谭振兴扯了扯嘴角,声音小了很多,“儿子看得出来。”郑鹭娘就差没将做继室的心思直接写在脸上了,别说他,连大丫头姐妹两私底下都问过他,他咬着下唇,视死如归道,“父亲啊,母亲积劳成疾走得早,儿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好好孝顺她,怎么能略过她去孝顺别的女人呢,父亲啊,你是要儿子的命啊。”
  谭盛礼:“……”
  说着说着谭振兴当真悲伤得不能自已,眼泪汪汪得哭了起来,其实他不太记得小秦氏的模样了,记忆里只剩她骨瘦如柴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情形,年少不懂事,读书心猿意马,如今想来,真真愧对小秦氏生养之恩,对母亲的思念排山倒海的涌来,以致于他泣不成声。
  谭盛礼:“……”
  收起木棍,让谭振兴自己回屋反省,他已为人祖父,儿女情长于他如过眼云烟,怎么会对郑鹭娘有那种心思。
  待谭振兴哭哭啼啼的出去,谭盛礼叹了口气。
  关于这事,谁都没有多聊,倒是谭盛礼再遇到郑鹭娘会稍微避讳些,以免让人毁了郑鹭娘清誉,敏感如郑鹭娘,怎会察觉不到谭盛礼的变化,这日,她在院子里给树木浇水,唐恒来了,他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确认周围没人后才跳到郑鹭娘跟前,眼含期待地看着郑鹭娘,“四姨,怎么样了?”
  他还指望郑鹭娘嫁给谭盛礼主持中馈呢。
  郑鹭娘缓缓倒水,语气不明,“怕是不行,几位公子戒心重,我连与谭老爷独处的机会都没了。”郑鹭娘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唐恒暗暗咬牙,“都是大表哥,你说他都挨了打怎么还像防贼似的防着咱啊。”
  他问过乞儿了,以前谭振兴不怎么往谭盛礼跟前凑,也就这几日突然殷勤起来,必然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办,咱们好不容易住进谭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能半途而废啊,四姨,你就没其他法子吗?”
  郑鹭娘侧身,弯腰打水,脸上尽是无奈,“我能有什么法子啊?”
  谭盛礼在家的时间不多,偶尔傍晚回来得早,偏偏身旁又有个谭振兴寸步不离的跟着,望着唐恒青春活力的脸庞,她说,“恒儿,谭老爷谦逊宽容,待你视如己出,你若……”
  唐恒面上不喜,“四姨,你莫被他们骗了,再等等吧,我就不信没法子!”
  算日子,冉诚早给他回信了,担心那个秀才收了钱不办事,他犹豫再三,决定去岔口问问,他和秀才说的是,那边若有回信送到码头来,几日都没动静,不像冉诚的做派,问题只能出在秀才身上,果不其然,冉诚那边前两日就回信了,秀才嫌麻烦不肯去码头。
  唐恒气得不轻,伸手问秀才还他的钱。
  谁知秀才恬不知耻,“这位公子别着急啊,我这不是忙走不开吗。”说话间,秀才展开信,笑得让人想揍他,“再说,我把信给你你也不认识啊。”
  唐恒:“……”瞧不起他是吧,他生气地夺过信,赌气道,“谁说我不识字了。”他指着开篇两个字念,“恒弟!”然后手落到最后一行字,神气地拔高音,“汝兄,冉诚!”
  真以为他会坐以待毙?他会写自己名字后就让谭振兴教他写冉诚的名字了,靠人不如靠己,与其花钱请秀才不如自己写,因此他这些天甚是用功。
  秀才瞠目,“公子识字?”
  唐恒哼了哼,高傲的抬起下巴,“念给本公子听。”
  秀才似乎被他震慑住了,表情正经起来,顺着‘恒弟’往下念,信里,冉诚夸他做得很好,要他再接再厉,务必要和谭家人维持表面和睦,莫露出破绽,谭盛礼在京里极其受人敬重,他越受人敬重,为保全名声将来就越不敢怠慢他,分给他的家产就更多,所以谭盛礼花钱给乞丐买吃食千万别阻拦……
  唐恒深以为然,让秀才代笔回信,问郑鹭娘的事儿怎么办,他四姨为他受了不少苦,真能嫁给谭盛礼也算苦尽甘来了,将来他和谭家决裂,有郑鹭娘帮衬,掏空谭家家底都不是没有可能。
  他将自己要表达的内容念给秀才听,岂料秀才厚颜无耻的哄抬价格,“公子,你这信稍有不慎落到别人手里在下会被连累得声名狼藉,不行,得加钱。”
  唐恒磨牙,“多少?”
  秀才不紧不慢的竖起两根手指头,唐恒咬牙切齿的将铜板摔在桌上,“见钱眼开,有辱斯文,世间读书人都如你这般唯利是图吗?”
  秀才面不改色,“在下上有老下有小,几口人嗷嗷待脯,有什么办法呢?”
  见他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唐恒胸闷,暗暗发誓回去后要多学写字,日后万万不能再找这贪得无厌的人代笔了。
  信送出去后,唐恒就等着冉诚回信了,期间,谭盛礼收拾行李要出远门,据说国子监上下准备去郊外帮老百姓收粮。
  秋高气爽,多少文人悲秋伤春出城赏景吟诗,试图从这悲凉萧瑟的景色中找寻灵感,谭盛礼却带着众学生去田野劳作,很多人觉得有趣,征求谭盛礼意思后就跟着一同前往。
  浩浩荡荡的马车驶出城门,车里的学生们像飞出囚笼的鸟儿,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嘻嘻嘻,诸位看在下带了什么……”钟寒眉飞色舞的从坐垫下掏出根圆溜溜的木棍,沾沾自喜道,“我将我家老爷子的木棍偷出来了,看他还怎么打我!”
 
 
第168章 
  顺昌侯育子不严是出了名的,顶着侯府少爷头衔钟寒没少在外惹事,欺负同窗算什么,欺男霸女他都没在怕的,左右闯了祸有侯府老太太护着,没人敢动他,但前不久风向就变了,稍微行为有差他父亲就拎木棍揍他,他向来不服输,趁他父亲不在,偷偷找到了谭盛礼给他父亲的信。
  说着,他举起信,一副‘老子有能耐吧’的眼神望着大家。
  车里还坐着几个少年,都是平日和钟寒走得近的同窗,几人面面相觑,随即竖起大拇指,奉承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钟少爷聪明。”
  钟寒得瑟地挑了挑眉,展开信,“你们说这话何意啊。”
  信的内容不全,钟寒手里的信只有最后几行,众所周知,谭盛礼为人细腻,给各府送去的信上详细记录了他们在国子监的表现,不用问也知信为何残缺不全,众人识趣的没有多问,纷纷凑过去看。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劈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有人慢慢读了出来,沉吟道,“好像出自《世说新语》,谭祭酒怎么给侯爷写这个?”
  “我哪儿知道啊,你既知道他出自哪儿,说说他的意思吧。”钟寒道。
  少年摸摸头,有些迟疑,钟寒不耐烦,抬脚踹他,“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你还端起架子来了是不是?”
  “哪能啊。”少年悻悻,“在下运气好,那天在藏书阁无意翻到这段书,逢谭生隐在就问了两句,谭生隐是这么说的,谢太傅问子侄,“晚辈的事儿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总想培养他们成为优秀的人呢?”没人说话,只有太傅侄子回答,“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让它们生长在自家庭院啊。”谭生隐说目光长远心胸宽敞的人,必然希望族里晚辈都能出人头地……”
  钟寒有些懂了,难怪他父亲性情大变,莫不是心底那点男儿血性被谭祭酒给激发了出来?
  “谭祭酒送到你们府上的信你们可看了?”
  几人不吭声了,看是看了,内容有所不同,钟寒好奇,“说啊。”
  “汝子何以不复进,为是尘务经心,天分有限?”也是《世说新语》的内容,讽刺意味十足,问父亲他为什么没有长进,是俗事烦心还是天分有限,要知道,他父亲年少出名,是六部最年轻的侍郎,而他进国子监后门门功课都倒数,不怪他父亲看了信后要揍他,委实是他给家族丢脸了。
  聊起挨打,几人的话多了起来,既佩服谭盛礼博古通今引经据典的渊博,又莫名心惊胆战,就冲谭祭酒的无人能及的学识和惊人的智慧,与他作对岂不被自己父亲揍得面目全非?
  几人交换个眼神,都看到彼此眼里的惊恐。
  “厉害,还是廖祭酒厉害啊!”知道普通人降不住他们,特意举荐谭盛礼做祭酒,这种老子要收拾你不亲自动手而是先和你老子说教的办法太他娘的高明了,不怪父亲看了信后揍自己,因为连他们看了信后都莫名想揍那没出息没长进的儿子呢!
  最后,钟寒一锤定音,“到乡下后,咱们踏踏实实干农活吧。”惹了谭盛礼下场怕会很惨呢!
  “钟少爷说的对。”其他人齐齐附和。
  “学生不分贵贱,以后在国子监,诸位还是称呼本公子……在下名字吧。”虎毒不食子,谭祭酒三五几句就能让父亲下毒手,不谨慎些不行啊。
  “是。”
  待马车驶出城门半个多时辰,突然听得阵声响,好几辆马车落出木棍来,谭振业和杨严谨同车,听到动静后两人皆探出头去,杨严谨不明所以,与身侧人道,“好像有东西掉了。”
  官道坑坑洼洼,看不太真切,谭振业确实认出那是什么,嘴角浮起丝笑来,笑容阴恻恻的,对面的谭生隐嘴角微抽,碍于外人在,不好多问。
  直觉告诉他,谭振业笑得别有深意,不由得看向不知事的杨严谨,难道谭振业要对付杨严谨?
  入翰林院后,谭振兴为人处事成熟许多,怀疑那日杨严谨兄弟邀他们进酒楼赠以钱财是嫌他们干杂工丢人现眼,他不知谭振兴怎么突然想明白了,练习杨谭家两家祖上恩怨,不是没有这个道理,而谭振业素来护短,不是不可能对付杨严谨。
  想到这,他脑袋就疼得厉害,以前害怕谭振兴闯祸,时时刻刻都得盯着他,如今闯祸的又成了谭振业……
  谭生隐后悔和谭振业坐同辆马车,但出于同窗情谊,寻思着没人时偷偷给杨严谨提个醒,别被谭振业卖了还替他数钱。
  哪晓得接下来几日都没找着机会和杨严谨单独说话,不过两人相安无事,倒是楚天那边出了事,农活累人,楚天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同屋的人帮他重活,自己则待在角落偷懒,被钟寒他们告到熊监丞那去了,被熊监丞打了几戒尺不说,罚他们抄书。
  白天劳作,晚上挑灯夜战,几人怨念深重,跑到谭盛礼跟前,噼里啪啦报了好些人的名字,说那些人都偷懒了,要谭盛礼一视同仁。
  其中有谭振业的名字。
  他们怨气冲天的站在院子里,眼睛浮肿,面露倦色,谭盛礼看了眼东边缓缓升起的太阳,吩咐人去请熊监丞。
  想到熊监丞手里的戒尺,几人脸色白了瞬,紧抿着唇不做声。
  熊监丞来得很快,但脸色尤为不爽,“因自己受了惩戒就随意攀咬同窗,心胸狭隘到如此程度,他日若为官,还不得费尽心思铲除异己啊!”熊监丞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们,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道理都不懂吗?”
  有人不服,“是钟寒他们先不顾同窗情谊的,熊监丞既能听他的话惩戒我们,凭什么我们说句实话就是品行低劣呢?难道就因他是顺昌侯府的少爷说的话就更可信些吗?”
  熊监丞气得脸色铁青,“我以为你们仅是心胸狭隘,没想到你们还目无尊长!”熊监丞挥起戒尺就要揍人,谭盛礼拉住他,“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正事……”“这件事是你处置的,他们既觉得不公,你让他们心服口服便是。”无论因为什么理由,有学生告状总得查查事情真伪,“牵涉的学生多,真要查的话一时半会查不清楚,以免耽误农活,不如让他们代劳监督如何?”
  熊监丞不赞成,“他们睚眦必报,冤枉好人怎么办?”
  “不会。”谭盛礼道,“不是还有熊监丞你在吗?”
  熊监丞不懂谭盛礼此话何意,不过谭盛礼能与自己商量而非擅作主张,他没理由不给这个面子,冷着脸道,“就依谭祭酒的吧。”
  只是,虽是监督,但必须干活,莫以为能借此躲清闲。
  几人应下,信心勃勃的等着逮钟寒他们的把柄,谁知乐极生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们突然转了性,分外勤快,除了如厕几乎没人偷懒,勤快得令人发指。
  邪门得很。
  而且不是只有一两日,连续几日都如此,几人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若坐实了他们因私怨胡乱攀咬人,熊监丞不会放过他们的。
  于是,他们借着监督的空隙跑到钟寒面前撺掇他偷懒,养尊处优惯了的少爷非但没搭理他,还翻了个白眼,“你作死啊,谭祭酒眼皮子底下还敢卖弄你那点小聪明,要偷懒你偷,我干活。”说罢,害怕被他连累,往旁边挪了几步,和其他人聊了起来,“昨日我听谭振业说,咱们忙这几日还不如去码头扛麻袋挣的多,是真的吗?”
  那老百姓真够苦的。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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