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多日的国子监众人回城了,街上到处是看热闹的人,见众人皮肤黑了不少,与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相去甚远,与谭盛礼相熟的摊贩直接笑出了声,这些少爷们多重视仪容他们是见识过,平日路上不小心撞到就会被骂上许久,更有那弄脏少爷衣服被殴打致死的……多骄傲的人哪,竟主动出城做农活晒成这副样子,恐怕也就谭盛礼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做事了。
劳累多日,谭盛礼让他们自行回府休息,他则去了国子监,和几位先生检查众人功课,不多时,柳璨过来说学生们没有回家,都在藏书阁查阅书籍,讨论这次的功课。
他手里还有两份功课,是袁安和朱政的,以前两人只能抄书,谭盛礼同意他们跟着出城后,先生们授课,他们也能听,谭盛礼布置的功课两人也有动笔,只是害怕给谭盛礼添麻烦不好送来,柳璨觉得既是写了,请谭盛礼看看又有何妨,故而他拿了过来。
谭盛礼道,“放旁边吧,待会我瞧瞧。”
以算学来论国泰民安不容易,在场的几位先生翻了不少书籍都没找着好的答案,不得不问谭盛礼,“谭祭酒以为此题该如何作答?”
“先看看叶弘,杨严谨,李安,张群,谭振业和谭生隐等人的文章吧。”叶弘算学好,杨严谨父亲是户部尚书,在钱财方面有着不同常人的敏锐,李安和张群同样如此,而谭振业和谭生隐,两人要比其他人多些经验,文章应该不会差。
先看叶弘的文章,叶老先生也在,谭盛礼先给他,叶老先生看了后摇头,“算学不差,其他方面确实不足,让谭祭酒见笑了。”
“叶老先生谦虚了。”谭盛礼拿过叶弘的文章看了看,“只有认真听课的人才能将先生讲的内容记得这般清楚。”在算粮食方面,叶弘是以各州来算的,先生们讲过地势地貌,他划分的很准确,却是没想过,荒山面积大,百姓们没法种粮食,故而有了偏差。
又去看杨严谨的文章,不得不说,户部尚书教出来的儿子见识要比其他人高,在国库这块,他以六部开销和各地赋税徭役来算,照他的算法,国库不算富裕,但也不穷,真起战事,维持五年不是问题,他觉得五年不够,真要打仗,仗后日子是最艰难的,故而他在算出来的银钱上翻了一倍作为答案,而在百姓方面,也算得很详细,谭盛礼毫不怀疑,这就是朝廷目前的情况。
“不愧是尚书之子,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文章了吧。”
谭盛礼没有回答,又去看其他人的文章,叶老先生观察他的神色,“谭祭酒以为不是?”连他看完都自叹不如,杨严谨的学识,不该止于会试啊。
“再看看吧。”
其他几人的文章和杨严谨有些出入,不过差不多,唯有谭振业的答案有所不同,谭振业在得出的结论减少了数额,他认为百姓憨厚朴实,用不着衣食无忧,七分饱于他们而言足矣,故而能维持天下百姓七分饱,百姓就是安乐的,至于国库,只要百姓安乐,国库空虚充裕并没多少关系,边境真起战事,百姓们会施于援手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古人总结的经验,不是说说而已。
他的说法新奇,但不无道理,其实百姓所求不过温饱,七分饱足以让他们感到高兴了。
和谭振业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李贤志,有点出乎几位先生的意料,李贤志功课马马虎虎,胜在态度端正,无论什么功课,都认真对待,从不请人代劳,在国子监算不起眼的人物,在这方面却与谭振业有共识,有先生纳闷,“李贤志不会偷看谭振业的文章了吧?”
“未窥全貌不予置评。”谭盛礼表情有些严肃,先生自知说错了话,没有根据就怀疑学生品行有差,悻悻的闭上嘴不说话。
叶老先生插话,“李贤志常年遭同窗欺负,是个通透的人。”他拿起旁边袁安和朱政的文章,两人基础不牢,文章有很多漏洞,不过看法和谭振业他们相同,在得出的答案上减了些,“看了杨严谨的文章,以为没有比那更好的,殊不知我们过于浅薄贪婪了了,百姓要比我们懂满足。”
其余人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等看完所有文章已经很晚了,藏书阁关了门,袁安和朱政在门口候着,两人平日就住在国子监,此番是专程等谭盛礼的,将他们的文章递回,真挚道,“两位的文章略有瑕疵,不过总体还算不错,若是感兴趣,无事时也来听先生授课吧。”
两人受宠若惊,“不……不用,我们心血来潮胡乱写的。”
谭盛礼让他们继续留在藏书阁已算天大的恩赐了,哪能给他添麻烦,况且藏书阁时时有学生也走不开。
“没事的,两位在国子监多年,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收外人进来不合适,袁安和朱政不同,学生们应该有这份雅量。
奈何两人不肯,害怕给谭盛礼添麻烦,国子监的规矩他们再清楚不过,被外人告到朝廷谭盛礼会受牵连的,“祭酒大人对我们兄弟够好了,其实我们在藏书阁也能学习的。”读书的人多,经常讨论书里的内容,这些日子他们学了不少,“少爷们平易近人许多,我们不懂的地方问他们,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谭老爷不必记挂我们。”
“好吧。”
聊了两句,谭盛礼这才回家,刚进家门就听到阵欢呼声,然后就看谭振兴荣光满面的跑了出来,嘴角快弯到额头上去了,“父亲,大喜啊,大喜啊。”
谭生隐在身后,额头突突直跳,瞄了眼有些疲惫的谭盛礼,小声问谭振兴,“喜从何来啊?”
“咱家要添人了。”
谭盛礼:“……”有郑鹭娘的事儿在,谭盛礼怎么听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于是问了句,“添什么人?”
“怀上了,怀上了啊。”
汪氏生世柔好几年了,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又怀上了,谭振兴有强烈的感觉会是男孩,儿子啊,他即将有儿子了啊,怎么不是大喜啊。
“大嫂怀上了?”谭振业慢悠悠问了句,等谭振兴狂点头后又来了句,“是个男孩?”
谭振兴不停地点头,只听谭振业又问,“大哥怎么知道是男孩的,许是女孩也说不定啊。”生儿生女本就没有定论,谭振兴会不会高兴得太早了。
谭振兴:“……”他怎么不知道谭振业是个乌鸦嘴,恶狠狠瞪了谭振业眼,挺着胸脯道,“绝对是男孩,祖宗托梦告诉我的。”
谭盛礼:“……”他竟是不知还有这事,不过家里添人是好事,“请大夫看过了?”
“看过了看过了,大夫让好好养着呢,父亲,你就等着抱孙子吧。”谭振兴笑眯眯上前搀扶谭盛礼,“父亲啊,明日咱们去郊外替祖宗上坟如何啊?”
谭家到了大丫头这辈人定单薄,不是法子啊,得让老祖宗保佑汪氏生个大胖小子,最好是双生子,四个五个也好啊。
谭盛礼:“……”
被谭振兴亮晶晶的眼神闪了下,谭盛礼无奈的应下此事,落在谭振兴眼里就成了因为自己有了儿子故而父亲待自己不同以往,不说回屋后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汪氏歇息,叮嘱她养好身体,生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吓得汪氏忐忑不安,“又是女儿怎么办?”
“不会的,老祖宗会保佑咱的。”
因汪氏怀孕,家里人都开开心心的,晚饭后,谭盛礼唤乞儿进屋,问他这些天的功课情况,乞儿拿出自己用木头拼的房屋,细致的给谭盛礼讲……乞儿心灵手巧,拼的房屋看着牢固没有问题,“我虽懂得多,落到实处却没太大把握,我明日帮你问问如何?”
“好。”
乞儿又拿练的字给谭盛礼检查,谭盛礼不在身边,他却没有懈怠过,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儿。
突然,谭盛礼问了句,“我若是离京,乞儿可有什么打算?”
乞儿愣住,“谭老爷离京作甚?”
“拜访亲戚。”
“还会回来吗?”
谭盛礼想了想,“或许会,或许不会。”
答应廖逊进国子监是想肃正国子监风气,风气好了,他留在国子监就没什么用了。
第170章
谭家有哪些亲戚乞儿并不清楚,他看着谭盛礼,眼里有光,“谭老爷去哪儿乞儿就去哪儿。”
“好。”
翌日,谭盛礼将乞儿拼的房屋搬上马车,准备请几个学生看看,刚坐上马车,巷子里匆匆忙跑来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谭老爷,谭老爷……”
喜乐街少有乞丐聚集,进巷行乞的人就更少,“谭老爷,国子监的学生们疯了啊。”
谭盛礼露出困惑之色,最前的乞丐气喘吁吁道,“不知怎么回事,天不亮他们就成群结队的涌上街找乞丐,找着个就送进客栈,谭老爷,你快去看看吧。”他们行乞是逼于无奈,不求大富大贵,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行,而那群学生们四处抓乞丐,似要将他们全部铲除。
为首的就是钟寒,这会他坐在客栈大堂里,旁边是这条街所有客栈的掌柜,他们低着头,面色惶惶,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突然有人敲门,甩了几锭银子将客栈包了,没弄清楚状况就来了诸多乞丐,给钱的少爷要他们好吃好喝款待这些乞丐。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偏偏是群乞丐,几位掌柜都略感觉为难,要知道,客栈接待乞丐的消息传出去,往后没人会住店了。
他们眼里,乞丐衣着破烂浑身恶臭,街上遇到都会绕道而行,何况住乞丐住过的房间,年纪稍长的掌柜满脸难色,“钟少爷,你是怎么了?”
顺昌侯少爷不算恶人,却也是个有名的纨绔,突然召集这么多乞丐,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钟寒翘着二郎腿,黝黑的脸笑意盎然,“本少爷心情好,见不得街上乞丐乱晃,安顿在你们这没问题吧。”桌边还坐着几位少爷,看表情是赞成钟寒做法的。
他们将老百姓送的粮食煮来吃了,米粒饱满香甜,比以往吃过的米饭要好吃得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们尝到了民间疾苦与喜悦,得知谭盛礼经常接济路边乞丐,他们就合计着想法子安顿这群人,谭盛礼会感到欣慰的吧。
掌柜老泪纵横,“钟少爷啊。”这让他们将来怎么做生意啊。
谭盛礼到时,几位掌柜摇头长吁短叹,明明想说什么又闭着嘴不言,眼里满是焦灼,谭盛礼喊了声,“钟寒。”
钟寒立马站起,毕恭毕敬的拱手,“祭酒大人。”
“怎么了?”
钟寒冲旁边人挑眉,后者上前交代事情始末,“皇上英明神武,百姓安居乐业,学生们看乞丐无家可归,心生怜悯,想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泱泱大国却无乞丐容身之所,朝廷之不足也,最初听说谭盛礼接济乞丐以为他为博好名声故意为之,熟悉其为人后方知他菩萨心肠心怀天下。
谭家清贫,谭盛礼月俸不多,哪儿有多少钱,作为学生,自当为老师分忧,钟寒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学生们希望略尽绵薄之力。”
他义正言辞,掌柜们愈发焦灼,乞丐们是有住处了,他们日子难过啊,刚刚说话的掌柜上前抓谭盛礼的手,“谭老爷,您老德高,还望为小人们想想啊。”
几人围着谭盛礼,碍于钟寒他们在,不敢倒苦水,害怕得罪他们在京里混不下去,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谭盛礼于心不忍,他邀钟寒他们去外边说话,钟寒自认做了善事,底气十足,昂首挺胸地跟在谭盛礼他们身后……
走到僻静处,谭盛礼突然停下步伐,问钟寒,“怎么想起将人安顿在客栈?”
“那条街几乎都是客栈,乞丐们住去那也有个伴儿。”
“日常花销你给?”谭盛礼又问。
钟寒爽快的点头,指了指旁边的人,“我们共同分担。”他虽是腰缠万贯,但养那么多人不知是否吃得消,因此拉了几个人入伙,做善事不分你我,几人很是乐意。
谭盛礼叹气,“你养他们一辈子?”
钟寒迟疑了下,“又有何妨。”
“若天下乞丐都涌入京城坐享其成你该怎么做?”人心复杂,做事总要留条后路,钟寒收留乞丐是好事,但事情闹大或许就分不清是好是坏了。
钟寒面露沉吟,低低道,“不会吧。”
“再有,乞丐们能不劳而获,而天底下很多人为养家糊口辛苦奔走,他们看乞丐不愁吃住,会不会宁肯做个乞丐也不干活呢?”
钟寒懵了,“还有这种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谭盛礼道,“心地善良是好,但不能盲目。”
钟寒看看旁边的人,俱露出思忖之色,他们年轻,思考事情不够周全,谭盛礼没有半分斥责的意思,“其实助人为乐也是件很复杂的事儿,尤其想帮助的是一群人……”
“祭酒大人说的是,是我们考虑不周了。”钟寒不敢想象真要如谭盛礼说的那般,天下乞丐汇聚京城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好奇,“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徐徐图之吧。”谭盛礼道,不劳而获不是好事,会滋生人心底的贪婪自私,长此以往风气就坏了,他道,“他们走投无路以乞讨为生,所求不过能活下去,而你的出现,让他们无所事事就能求得温饱,人心贪婪……”
钟寒听得脊背生凉,“那我待会让掌柜将他们撵了?”
本来将他们弄进客栈就有很多乞丐不愿,总觉得自己要害他们,撵了也好。
“态度好些,莫落下什么闲话。”
“是。”
钟寒折身回去,命掌柜给每个乞丐发两个包子,又与那些乞丐说自己心情好赏他们的,左右他是纨绔,旁人哪儿猜得透他心里想什么,看热闹的散去,侥幸认为自己捡回条命的乞丐们胆战心惊回自己住处了,之后好几天不敢露面,担心遇到钟寒又被他弄去什么客栈。
善事没做成,钟寒略有些惋惜,但他自认没做错事,岂料回府就看他父亲脸色阴沉的站在屋檐下,手里还握着根手臂粗的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