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寒:“你说谭祭酒会给咱们布置什么功课啊。”
刚来那两日,他们从早忙到晚,许是担心他们累坏身体,谭盛礼做了调整,早上忙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来学习,没错,即使来了乡下,教书先生们仍日日授课,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与百姓息息相关的律法政令,以及百姓心底的家国情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非不懂民间疾苦不能说也。
“谭祭酒学识渊博,谁猜得到他会布置什么功课啊。”
“也是。”钟寒附和了句,回眸见那人还蹲在那,撇了撇嘴,他这人学问不高但还不算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要与他们为伍日后必被其连累,钟家有爵位,只要他不犯浑家族就不会没落,如果能稍微勤勉些,兴盛家族不是难事。
心有抱负,又怎会心性动摇受旁人蛊惑呢。
几日下来,楚天等人不曾抓到任何人的把柄,不得不再想旁门左道,他们挑了个胆小怕事父亲官职不高的学生,威逼利诱要他偷懒,那人经常被钟寒他们欺负也不曾反抗,楚天笃定他不敢不从,夜里早早上床睡觉,等着明天将‘证据’交给谭盛礼。
太过兴奋,翌日天不亮他就醒了,刚套上衣衫,外边就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同屋住着六人,都被敲门声惊醒了,没回过神来就听外边有人道,“楚天,祭酒大人请你过去。”
楚天心里涌起不好的感觉,其他人也露出惊恐之色,“楚天,是不是被发现了啊?”
“别自乱阵脚,他不敢告状的。”同窗多年,楚天自认还算了解那人性格,真要有胆量也不会被钟寒他们欺负成那样。
“好,马上就去。”出门时他还心存侥幸,可看清谭盛礼房间里的人后他就心如死灰了,垂眸敛去神色,拱手作揖,“见过祭酒大人。”
“他与我说了件事,你要听听吗?”国子监学生私底下拉帮结派,以强凌弱的事谭盛礼多少有所了解,只是不敢相信还存在。
楚天心下大骇,再次拱手,“祭酒大人,与学生无关啊。”这件事他没有亲自出面,谭盛礼就算要追究也不该追究到他头上,楚天正欲狡辩两句,就看外边又有人来,是谭振业,“楚天,你与他们说话时我都听到了。”
楚天:“……”他就知道谭振业看他不顺眼,进国子监后处处和他作对。
“他父亲生性懦弱,多年不曾升职,他又受钟寒他们欺负,你们只要恐吓几句他就怕了……”谭振业边拱手边复述楚天交代那几人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听得楚天胀红了脸,“祭酒大人,学生知错。”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多聪明的人啊,谭振业饶有兴味的挑了挑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愧是楚家人。”
他隐晦的问过很多人,都说楚家与谭家祖上没什么交情,谭振业这人生性敏锐,就冲楚天背后耍的手段,不可能单单嫉妒他们的才能,别人不知道,楚天不可能不知道,他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角,与边上惴惴不安的少年道,“父亲有话和楚天说,咱们先出去吧!”
谭盛礼确实有话和楚天说,楚学士谦逊温和,面面俱到,在翰林院风评极好,儿子不该是这般容不得人,“此事还未告知熊监丞,你觉得怎么处置比较好?”
楚天在心里快速盘算着,自幼父亲疼爱他,必不会因这件事而像其他父亲以木棍揍之,他心下稍安,“学生自知冲动做错了事,学生愿受惩罚。”说着,他双膝跪地,“学生自己去熊监丞那领罚。”
认错态度良好,换了谁都不会再计较,楚天自认还算了解文人处事的风格,谭盛礼又是祭酒,宽恕豁达,不会追究的,他偷偷抬眼看谭盛礼,却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仿佛能洞悉人心似的,楚天急忙低下头,心噗通噗通跳了两下。
窗外渐明,稀薄的光透过窗户照亮半隅,谭盛礼神色半明半暗,“你各门功课都不错,假以时日,定能高中……”
楚天望着地面,没有作声。
“只是你要记得,学识高低与品行优劣无关……”谭盛礼极少在学生面前露出如此严肃之色,“莫让你父亲失望!”
第169章
“勤于学业,日久学问必精进,然而终究不如与人为善得到得多,去找熊监丞吧。”
楚天磕头,“是。”
学生们出身不同,品行各异,然而不该算计他人,谭盛礼拿出记录学生们情况的册子,翻到楚天那页添了几行字,随即阖上,出门去找谭振业了,两人没有走远,站在拐角处嘀咕着什么,谭盛礼道,“振业,贤志,进屋来。”
楚天恃强凌弱,陷害同窗为不仁不义,但以楚天的谨慎,交代他人时应该找个隐秘没人发现的地方,怎会让谭振业偷听了去。
谭振业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楚天攻于心计,没少怂恿别人做坏事,那次藏书阁众人打架就是他挑拨的,儿子不喜欢他便多留了个心眼。”姜还是老的辣,谭振业知道瞒不过谭盛礼的,索性和盘托出,“熊监丞威严,遇事却极少刨根究底,不知道是楚天在背后搞鬼。”
熊监丞乃书院监丞,谭振业不好说他无能,故而还算委婉。
谭盛礼看他两眼,看得李贤志紧张得攥紧了衣衫,不知所措。
谭盛礼叹气,他大致了解过情况,家里兄弟众多,李贤志性子木讷不讨喜,入国子监那天,他父亲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得与国子监的少爷们起争执,生怕稍有不慎会断送家族前程,贤志谨记父亲教诲,遇事能忍则忍。
“你受委屈了。”
李贤志愣住,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关切的和他说,“贤志,你受委屈了。”他的父亲不会,母亲也不会,进私塾那天起,他最怕的就是同窗跑到父亲面前告状,父亲不像谭盛礼会耐心问明情况,无论是非对错,父亲都觉得自己错了,就像小时候,族里堂兄们玩弹弓伤到了人齐齐推到他身上,他连弹弓都没有怎么可能伤到人,然而闹到父亲面前,父亲不由分说呵斥自己顽劣,翌日带着自己给人赔罪……
“祭酒大人,我……我没事……”李贤志想说什么,又慢慢给咽了回去,搅着衣角,不发一言。
谭盛礼道,“你这次做得很好,只是我能问问怎么想到来找我说此事吗?”
李贤志再次紧张起来,连带着身子也微微颤抖着,“我……我……”他虽不合群,但感觉得到国子监气氛和睦多了,先生们会探讨授课内容,学生们会摒弃身份高谈阔论,就连钟寒他们对自己也客气许多,他知道,是谭盛礼改变了国子监的风气,“我……我……”
他脑袋埋得很低,吞吞吐吐半晌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谭盛礼请他坐下,“莫着急,贤志,你慢慢想,有的事儿,想明白就好了。”
很多道理,只有自己想清楚了才算透彻,李贤志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我……我不想让祭酒大人失望。”谭盛礼事事亲自教授功课,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以身作则,且严且慈,连钟寒他们都受其感染脚踏实地,他怎么能自甘堕落,这世间,谭盛礼是他看到过最美好的人了。
他想了想,又说,“学生家里还有个弟弟,因幼时生了场大病,反应比常人迟钝……”官家子弟是个傻子,可想而知他在家多不招人喜欢,要不是担心言官弹劾,父亲早将其送去乡下了,想到弟弟天真无邪的脸,李贤志喉咙酸涩得厉害,“弟弟明年就会进私塾读书,我……我想争气些……这样他就不会像我这样任由人欺负。”
他在书院受尽欺负,唯愿世道待弟弟宽容些,他知道,世上能做到这点的只有谭盛礼了。
“我父亲在官场如履薄冰,没有父亲庇佑,弟弟的日子会更难……”这些事,他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喉咙涩得声音微哽,“祭酒大人,世道会越来越好的吧。”
没料到李家还有这段事,谭盛礼沉默许久,“令弟几岁了?”
“七岁。”
寻常官宦人家,孩子四岁就启蒙了,他弟弟情况不同,故而要晚上几年,谭盛礼道,“会好的,你若害怕弟弟受欺负,与令尊说说,送到薛家族学如何?”薛葵阳心地善良,薛家族学风气极严,李贤志的弟弟如果去了那儿,不会有人嘲笑欺负他的。
李贤志眼里亮起了光,慢慢有黯淡下去,“得问父亲的意思。”
事关李父家事,谭盛礼不好管太多,鼓励李贤志,“好好读书,他日会有作为的。”常年受欺负却能保持体贴爱人的心委实难得。
“是。”
楚天花钱收买李贤志的事儿传开,不少人骂楚天心狠手辣,这么损的招儿都想得出来,太不顾及同窗情谊了,亏得李贤志告知了谭祭酒,否则不是被人利用了吗,这日,李贤志在屋里写功课,突然涌进来几个人,看到他们,李贤志霎时脸色惨白,“钟……钟少爷……”
钟寒冷冷地哼了声,脑袋偏向别处,打量起屋子来,干巴巴道,“之前欺负你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了。”
李贤志懵了,钟寒却陡然瞪大了眼,“耳朵聋了是不是?”
李贤志连连摆手,“不……不是……钟少爷无须赔罪……我……我没事。”
“哼,本少爷……我……敢作敢当,错了就是错了,你放心,既是同窗,真要不喜欢你也只会与你在学问上分高下!”丢下这话,钟寒大摇大摆出了门,李贤志连忙放下笔恭送他们,刚到门口,就见钟寒突然转过身来,手指着自己,李贤志低头,“钟……”
“国子监哪儿来的少爷,以后叫我名字!”
这次钟寒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待走出院门,叮嘱身后的人,“以后不得欺负李贤志了。”李贤志忍辱负重是为弟弟他真不知,他又不是楚天,以强凌弱的事儿不屑做。
“是。”
“走吧,回屋写功课。”
田里的庄稼全替老百姓收回家了,谭盛礼布置了很多功课,说是做完功课再回城,落英缤纷的秋日别有番意境,他们还真舍不得回城,秋日山里枯木多,闲来无事就进山砍柴,托谭振业的福,他们虽算不上力大如牛,光脚劈柴不是问题。
他们没走,跟着出城的读书人们也继续待着,偶尔会互相切磋,就说谭盛礼布置的功课:以算学论何为国泰民安?
用算学来写策论,古往今来恐怕也就谭盛礼想得出来,好在近日他们待在村里,旁边住的就是百姓,而且刚收了粮食,亩产多少粮食,赋税多少再熟悉不过,只是国泰民安不止老百姓,还得看国库是否充裕啊,掌管国库的是户部,他们哪儿知道啊。
胆大的人直接跑去问谭盛礼,谭盛礼道,“自己查吧。”
学生们不明所以,钟寒跑去找谭振业,想让谭振业问杨严谨,谁知碰了一鼻子灰。
“回想这几日先生讲了什么,别遇事就问人,耳听为虚你不知道吗?”谭振业语气冷冰冰的,钟寒气得不行,想祭酒大人何等温和,儿子怎么这副趾高气扬的面孔,可他又不敢惹谭振业,楚天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自己。
那日,楚天去找熊监丞负荆请罪,照理说惩戒几句就完事,实则不然,熊监丞惩戒了楚天不说,还亲自送楚天回了趟楚家,回来后楚天走路都是蹦着腿的,旁人只觉得熊监丞愈发不好糊弄了,他却知道熊监丞是听谭振业说了什么……
他没证据,但男人的直觉告诉他是谭振业搞的鬼!
冷不丁得了这句冷话,钟寒也不敢生气,回屋自己苦思冥想去了,结果,真让他想到了关键……
只是,还不如想不到呢。
这几日先生讲了很多,其中有地势地貌,讲得不仔细,但若认真听了话……还是能估算山地坡地那些的吧。
那这功课是个大工程,钟寒叫苦不迭,去找其他人商量,也有和他想到一处的,难以置信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复杂了啊?”照谭祭酒的意思,以算学论国泰民安,百姓得衣食无忧吧,单算粮食就能类似人了。
钟寒灵机一动,其他人纷纷看向他,钟寒嘿嘿笑了,“自己的功课自己做。”
他想到了,国泰民安,老百姓的粮食越多越好,国库的银子越多越好,哪儿用得着仔细算,以京城为例,算算老百姓目前存粮多少,再往上多添些不就好了?
忍不住为自己的聪明鼓掌,钟寒兴高采烈的走了,留下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谭盛礼规定四日后交功课,正是他们回城这天,回去时,村里来了很多挑担子的老百姓,担子里堆着今年的米,说是感激他们帮忙,这个季节雨水多,要不是有他们帮忙,抢收人手不够,老百姓拿着葫芦瓢,给他们盛米,都是富贵少爷,府里哪儿会差粮食,都不肯收。
奇怪的是,平日最怜百姓不易的谭盛礼竟让他们收下,还让他们回府煮来尝尝,自己辛苦收来的粮食,味道必然不同的。
老师有令,学生们不敢违抗,只是心里过意不去,纷纷要拿钱买,村长不肯收,“你们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这些粮食不仅仅是我们给的,也代表了天下千千万的百姓,还望诸位日后为百姓谋福祉啊。”
朴实无华的话,听得所有学生脸颊微红,无功不受禄,这份粮食似乎有千斤重似的,他们弯腰作揖。
“拿着吧,行李收拾好了没,该回城了。”
谭盛礼最先坐上马车,车里还有柳璨等几位先生,谭盛礼笑了笑,撩起车帘,观察着学生们脸上的神情,柳璨突然凑过来,“谭祭酒真是用心良苦,愿他们能有所感悟。”
以谭盛礼的性子,怎么会无端接受旁人好处,村长他们挑来的粮食应该是谭盛礼自己花钱买的。
“会的。”
学生们陆陆续续上马车,有那不好意思的人偷偷往萝筐里藏钱,也有偷偷放下粮食离开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人或许顽劣了些,品行并不坏,耐心引导,不失为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