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徐冬山,她沉默许久,“父亲,我能问他吗?”
“嗯。”
想到那扇宽厚结实的背,谭佩玉脸上慢慢染上了绯色。
窗外,飘起了雨。
雨丝细腻,仿佛晨雾,落在身上没什么感觉,谭振兴他们日日出门挑水卖,乡试结束,城里的读书人放纵玩乐,乐不思蜀,他们却没什么变化,生活照旧,只是偶尔会遇到巴西郡的读书人探讨几句学问,有时回来得早,有时回来得迟。
今天,朦胧中看到巷子口站着两个人,谭振兴以为眼花,费力的眨了眨,不确定地问身边谭振学,“长姐和铁匠在说话?”
细雨绵绵,视野不甚清晰,谭振学没有细看,斩钉截铁道,“看错了吧。”
谭振兴不信,定睛再看,又只有铁匠了,谭振兴揉揉脑袋,霎时露出惊恐之色,“你们说我不会感染风寒出现幻象了吧?”
这半月以来,城里诸多人感染了风寒,有两个读书人病情过重连命都没了,吓得谭生隐到现在都不敢出门,便是他们,卖水也不敢去人多的地儿,就在旁边几条街转悠。
“大哥气色红润,声音浑厚,不像生病的征兆啊。”谭振学端详着谭振兴,回答地尤为诚恳。感染风寒者多头晕脑胀,浑身乏力,高烧不退,谭振兴能跑能跳还能卖力吆喝,他如果是病人,那也太精神了点。
闻言,谭振兴心下稍安,挑着空桶,大摇大摆地往前去,只看徐冬山站着不动,待他们走近了,有礼貌地拱手,谭振兴斜嘴哼了哼不欲搭理他,奈何谭振学和谭振业礼数周全地还礼,他只得不情不愿的拱手。
“徐老板哪儿去啊?”谭振兴对徐冬山也算有些了解,无事从不外出,要么在家里打铁,要么在书铺抄书,要么就是帮邻里做事,日子好生无聊,这会儿看他穿了件簇新的长袍,魁梧英俊,瞧着竟有几分书好看,谭振兴急忙眨眼,总觉得眼里进了沙,看人都不太真切了。
因着这个缘故,徐冬山答了什么他也没细听,回过神徐冬山已经走了。
背影高大挺拔,渐渐远去,谭振兴揉了揉眼,“你们有没有觉得他最近好像有点爱打扮啊……”
连续几日碰到,徐冬山的衣服都不同,显摆家里有钱吗?得瑟。
“你看错了。”谭振业不假思索的回答他,“徐冬山虽是铁匠,除了打铁时衣着随便点,平日穿着极为讲究的。”
“是吗?”谭振兴想想,不太记得请徐冬山以前的打扮了,只是偏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谭振业,谭振业莫名,“看我作甚?”
“不是徐老板吗?三弟直呼其名不合礼数吧,被父亲听到,有你苦果子吃。”谭振兴善意地提醒。
谭振业:“……”
“走吧。”
谭盛礼坐在屋檐下坐着,手里拿着外边读书人送来的文章,大丫头依偎在他身旁,时不时的戳着上边的字问谭盛礼读什么,她问,谭盛礼就与她说,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谭振兴自认没这份耐性,对女儿没有,对儿子更不会有,如有真有,肯定被逼的。
“父亲。”谭振兴笑逐颜开地朝大丫头招手,“我带大丫头玩吧。”
有大丫头在,谭盛礼都没法好好看文章,巴西郡来的好几个读书人等着呢,可不能让大丫头耽误正事,想着,谭振兴走向大丫头,讨好地笑了笑,“大丫头随父亲去堂屋玩好不好啊?”
年前起,谭振兴天天清晨陪大丫头她们玩躲猫猫捉迷藏,前几日姐妹两乐得咯咯大笑,后来就厌烦了,有时谭振兴唤两人起床,抱着被子死活不动,以致于关系冷淡了几日,好在最近有回暖的征兆,谭振兴弯腰,“傍晚父亲带你去私塾接乞儿叔叔如何?”
大丫头喜欢热闹,天天想去外边玩,谭佩玉和汪氏出门不敢带她,也就傍晚接乞儿回家大丫头能出门了。
“买糖葫芦吗?”大丫头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稚声稚气地问。
唇红齿白的模样甚是讨喜,若是儿子,谭振兴找不到礼由拒绝,偏偏是闺女,他小心翼翼瞄了眼谭盛礼,不敢拒绝,还得和颜悦色地点头,铿锵有力地回答道,“买。”
糖葫芦吃多了牙疼,等着吧,以后牙疼得哭就知道厉害了,谭振兴心里嘀咕。
“好。”大丫头随谭振兴去了堂屋,谭佩珠在堂屋画画,几兄妹里,字写得最好看的是谭振学,画画得最好的是谭佩珠,虽然他们也有学,顶多画个形状,画不出神来,他凑到谭佩珠身边,赞不绝口,谭佩玉不好意思地笑笑,问谭振兴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飘着雨,担心染了风寒,卖了水就回了。”谭振兴回答,见大丫头扒着凳子往上爬,谭振兴忙抱住她,“小姑作画,别打扰小姑,走,我们看看你生隐叔怎么样了。”
谭生隐的风寒好了,然而天气冷,担心病情反复,谭盛礼就让他在屋里待着哪儿也别去,等这阵子过了再说,听说是去谭生隐房间,大丫头挣脱谭振兴就往桌下钻,“生隐叔吃药药,不去。”
谭振兴:“……”看看,真不知这贪生怕死的性子像谁,谭振兴蹲身,温声哄道,“你生隐叔好了,不会过病气给你的。”
大丫头抱着膝盖,头扭到旁边,“不去。”
谭振兴:“……”
幸亏不是儿子,否则真想好好收拾她两下,谭振兴狠狠瞪了大丫头两眼,怄气地去找谭生隐了,经过谭盛礼身边时,注意到谭盛礼在看自己,舔着笑解释,“大丫头喜欢自己玩,我看看生隐弟去。”
话完,清清喉咙,热络地喊着生隐弟往东边屋去了。
这几日天冷,翻完手里文章,谭盛礼只觉手脚冰冷僵硬,把文章给谭振学,听到动静的大丫头跑出来,欣喜地喊,“祖父,祖父,忙完了吗?能上街吗?”
谭盛礼好笑,“你父亲不是应了你傍晚带你出门吗?”
“大丫头喜欢和祖父出门。”大丫头跑上前,牵起谭盛礼的手,“祖父给大丫头买糖人吧。”
小孩子最会看人眼色,大丫头跟着谭振兴出过门,虽得了糖葫芦,但谭振兴会唠叨她许久,唠叨她不懂事出门就花钱,唠叨糖葫芦太甜了,吃了牙齿会疼,大丫头不喜欢,她和祖父出门,祖父从来不唠叨,而是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她喜欢和祖父出门。
谭盛礼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看雨停了,牵着大丫头出了门。
雨后的巷子格外安静,大丫头低着头,仔细认路,生怕踩着不小心绊倒了,谭盛礼问她,“大丫头不喜欢和父亲出门?”
“不喜欢。”大丫头回眸望了眼院子,嘟哝道,“父亲话多。”
谭盛礼:“……”
这点他却是不知,问大丫头,大丫头撅着嘴,抱怨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谭盛礼替她顺了顺风吹乱的绢花,有些忍俊不禁,快出巷子时,看到巷子口有人来,两人驻足,片刻,大丫头指着前边的人道,“喝茶的爷爷。”
谭盛礼点头。
没错,是刘庄,他拽着个年轻人,走近了,谭盛礼认出他是那日在巷子里和刘庄起争执的人。
“谭老爷学识渊博,品性高洁,我问过巴西郡的读书人,无不对其敬重有加,你和他说说话,定能有所收获的。”
刘庄埋着头,走得不快,后边的少年满脸不耐,“有什么收获?你能不能听风就是雨的,论学识,他比不过几位举人老爷,论声望,远不如山长大人,这种市井书生,也就能骗骗你这种人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给他钱了?”
少年的声音难掩怨怼,刘庄小声解释,“谭老爷不是那样的人,你别辱他名声,不好。”
“哼。”
大丫头紧紧抓着谭盛礼的手,小脸皱着,“祖父,他们来找你的吗?”
听到大丫头声音,父子两齐齐望来,刘庄面露尴尬,而少年则满脸不屑,谭盛礼朝两人拱手,“刘兄别来无恙。”
刘庄年纪比他长两岁,额前已有了白发,见谭盛礼行礼,他忙松开手,双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弯腰作揖,“见过谭老爷,我……我今日来是有事叨扰的。”说话间,他看向身侧穿着华丽的少年,“这位是我说的谭老爷。”
少年懒懒散散地拱手,全然不把谭盛礼放在眼里,刘庄无奈,只得向谭盛礼赔罪,“这是我儿子俊,前不久刚参加完乡试,想着有空,邀他来拜访谭老爷……”刘庄脑袋垂得低低的,谭盛礼却是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较上回更破了,虽做了缝补,阵脚歪歪扭扭的,线漏在外边,这样的衣衫,换了谭振兴是万万不会穿出门的。
收回目光,谭盛礼侧身,“来者是客,进屋坐吧。”话完,他低头与大丫头解释,“祖父来了客人,不能和大丫头去街上了。”
“没事的。”大丫头瞅了眼穿着天差地别的两人,脆声道,“等祖父不忙了陪大丫头上街。”
“好。”
谭盛礼让大丫头回屋找汪氏,领着刘庄他们去书房,刘庄心里过意不去,他知道谭盛礼是讲信用的人,今日因为他在孙女面前失了信用,怯怯道,“谭老爷,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有朋自远方不亦说乎,何来麻烦之说。”
谭振学和谭振业在写功课,看到有客来,两人起身行礼,收拾起功课出了门,见状,刘庄更不是滋味,反反复复擦着手,“不若我们去堂屋吧,别打扰了两位公子。”
“不碍事的。”谭盛礼不曾介意,邀请两人坐。
刘庄拉开凳子,示意刘子俊落座,刘子俊扭着头东张西望,在看到书架排列整齐的书后,他目光微滞,是不是读书人,看书架的书就看得出来,这间书房摆设简单却极为讲究,书架,课桌,柜子,寻常家具,瞧着却别有番书香气,他注意到书架的书,多是修身养性,朝代正史类的书籍,敛去脸上鄙夷,他端正神色,重新给谭盛礼见礼,“见过谭老爷。”
“坐吧。”
看到儿子这般,刘庄脸上总算有了丝笑容,他拘谨地坐下,眼睛也不敢乱瞟,吞吞吐吐道,“子俊……子俊读书,我这做爹的帮不上忙,谭老爷……谭老爷能否点拨两句,我……刘庄不甚感激。”
“刘兄严重了。”谭盛礼打量着刘子俊,他穿了件菊纹长襟,身量颀长,颇有几分儒雅气,谭盛礼再次邀请他坐,刘子俊拱手,“我爹心思重,让谭老爷见笑了,我已经请江举人看过我的文章,虽差强人意,运气好的话这次乡试不是没有机会。”
意思就是他虽无学识,搞不好会是个举人。
刘庄听出他的意思,坐立不安起来,“子俊,谭老爷满腹经纶,理应恭敬谦虚才是。”他没读过书,‘满腹经纶’这四个字说得磕磕巴巴,差点说错了。
“不碍,少年心性何须苛责。”谭盛礼宽慰刘庄,“令郎真能中举乃喜事,刘兄该欢喜才是。”
谭振学端着茶壶进屋泡茶,他稳重有礼,泡了茶就搁下茶壶退了出去,脚步轻缓,生怕打扰了他们说话,看看谭振学,再看看刘子俊,刘庄心底难掩哀伤,“子俊,坐着陪谭老爷聊聊吧,你们读书人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他说话很慢,说完时,还看了眼谭盛礼,谭盛礼叹气,“既然来了,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刘子俊绷着脸,极为不悦,他无心见什么谭老爷,刘庄骗他说母亲病重,他回家才知刘庄竟是要他来找什么谭老爷,即使真是个读书人,有几分才学又如何,他刘子俊不是趋炎附势的,看谁有才学就厚颜无耻的贴上去,垂眸望着冒热气的茶,到底是给面子的坐下了,语气却不怎么好,“谭老爷有功名在身吗?”
“秀才。”谭盛礼如实答。
“令子也是读书人?”
“秀才。”谭盛礼端着茶杯,轻轻拂去上边的茶泡,语气甚是温和。
见两人有话说,刘庄松了口气,轻轻拖着凳子欲往后边挪,谭盛礼道,“刘兄不用顾忌,聊聊家常罢了。”
看他自始自终不曾变过脸,待刘庄态度和善,刘子俊脸色渐渐好转,又问,“你们来绵州是参加乡试的?”少有乡试举家搬迁的,他们家是没办法,镇上来绵州赶考的秀才路上出了事,爹娘放心不下他,死活要跟来,饶是如此,弟弟妹妹都在村里,像谭盛礼这样拖家带口的还是少见。
“是。”
“答得如何?”刘子俊又问。
谭盛礼从善如流,“略有瑕疵。”
这算什么回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算略有瑕疵,刘子俊面露不喜,却也没细问,既然摸清楚底细,刘子俊就开门见山道,“我不知道我爹看重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拉我来,只是绵州城大,多的是沽名钓誉之人,我爹心善,难免受人蒙蔽,他在绵州没什么朋友,既认可谭老爷品行,还望你莫欺瞒他。”
说话时,刘子俊温和的眼底射出冷光,刘庄在边上欲言又止,谭盛礼丝毫没有恼怒,温声道,“在你这年纪,能考上秀才的不多吧。”
他看刘子俊年纪,顶多比谭振业和谭生隐大点。
刘子俊脊背坐直,虽未吭声,从他脸上谭盛礼亦知道答案,问道,“家里可还有读书人?”
刘子俊端着脸,“没了。”
“村里可有其他进学的?”
刘子俊不答,刘庄忙插话,“有四个人年纪同子俊差不多,他们都在镇上私塾启蒙的。”
“他们考上秀才了吗?”
刘子俊眉头皱了起来,隐隐觉得谭盛礼意有所指,他不作声,刘庄回答的,“有两个人过了县试,有个过了府试,院试落榜了,咱们村就子俊是秀才。”全村的秀才,很受欢迎,这次来绵州,很多人都赠了钱财,甚至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爷看重子俊,要把女儿许配给子俊,他问子俊的意思,子俊说门第悬殊太大不好,要等乡试后再看。
哪晓得到绵州后,情形变了,弃了书本,整日在外和友人吟诗作对,连……有的事,想起便是诸多心酸,他背过身,掖去眼角的泪,也就这时,谭盛礼盯着他的手多看了两眼,双手皲裂,长满了冻疮,有些甚至化了脓,分外恐怖,谭盛礼起身,站在窗边唤谭振学将家里备的冻疮膏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