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这点他是不会弄错的。
  门前站定,他往下拽了拽衣衫,又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发髻,然后轻轻叩响了门。
  夜深人静,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叩门时嘴里小声喊着,“铁匠,铁匠……”喊了两声貌似不太礼貌,他清了清喉咙,沙着声喊,“徐冬山,徐冬山……”
  太冷了,冷得他声音都在打颤,缩着脖子,双腿不住地发抖。
  好在他声音虽小,徐冬山耳力好,没让他等多久,里边就亮起了光,光影摇曳,衬得徐冬山面庞冷峻如霜,仿佛座山似的,谭振兴打了个哆嗦,“徐冬山,是我。”
  “大公子?”徐冬山疑惑地看着谭振兴,偏头望了眼黑漆漆的巷子,侧身请谭振兴进屋。
  “不用了。”谭振兴垂着头,“我……我是来向你赔罪的……不该因泄私愤就踹坏你家的门……徐冬山……”说话间,谭振兴缓缓屈膝跪了下去,呜咽出声,“我这人不好,你若要怪就怪我,别迁怒其他人……我长姐,我长姐人很好……”
  谭振兴说话断断续续的,冷风吹得衣衫紧紧贴着他身体,徐冬山伸手扶起他,“大公子莫多想,大姑娘宅心仁厚,能娶到她是我徐冬山的福气,理应好生珍惜,哪会迁怒她。”
  “真的吗?”谭振兴仰起头,脸上尽是泪,哭得久了,眼圈周围肿着,格外可怜。
  徐冬山面色动容,坚定道,“君子信守承诺,我虽是个铁匠,也受教于老夫子,我徐冬山发誓,不会负了大姑娘的。”
  “呜呜呜……”望着那双虔诚真挚的眼神,谭振兴哭得更伤心了,“徐冬山,你是个好人,呜呜呜……”
  “大公子也是至真至善的好人。”徐冬山扶他起身,注意到他手被外墙磨破了皮,轻声问,“大公子摸黑来的?”
  “灯笼的光被风吹灭了。”谭振兴低头,缩回脏兮兮的手,“不疼。”
  徐冬山能待长姐好就行,他的长姐受了很多苦,人前从不多抱怨,他虽为秀才,却没为她做过什么,谭振兴兀自啜泣了会,随即认真端详起徐冬山来,他很高,和自己说话时微微低着头,肤色不白,但五官生得好看,尤其那双眼睛……良久,谭振兴老实道,“徐冬山,你长得好看。”
  比刘明章要好看。
  徐冬山任由他打量,末了听到这话,有些哭笑不得,“谢大公子赞赏。”
  “再过两日,我就是你大舅子了,莫叫我大公子了,太见外不好。”谭生隐语气不稳,哭久了,不时地抽搭两下,他道,“我家长姐以后就托你照顾了,你莫让她受了委屈,她很好,不好的是我。”
  “大公子人很好。”
  谭振兴甩头,眼泪又掉个不停,“我不好,长姐为了照顾我牺牲许多。”长幼有序,长姐如果能先成亲,万不会碰到刘明章那样的人,尽管长姐总说没事,她过得很开心,谭振兴心里却难受得紧,“徐冬山,父亲说你心地善良,品行俱佳,我信父亲的眼光……”
  他絮絮叨叨说许多,徐冬山站在他身前,虚心听着,直到听他鼻音加重,徐冬山出声打断他,“要不进屋坐会吧?”
  “不了。”谭振兴擦擦泪,手帕早湿哒哒的了,贴着脸冷得很,“踹门的事我说清楚了,我得回了。”他转过身,往前半步,冷风袭来,他打了个哆嗦,徐冬山提着灯笼送他,快到门口,但听谭振兴说,“你别和我父亲说。”
  徐冬山应下。
  而他似乎想多了,因为踏进门,就看谭盛礼站在屋檐下,手里提着灯笼,晕黄的光照得他的脸柔和温煦,谭振兴愣了愣,慢慢关上院门,双手合十,嘴里念着菩萨保佑,然后轻轻掀起衣服盖住脸,木然地往东屋走。
  听说好些人有梦游症,半夜起床做什么自己完全不知,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谭盛礼得了梦游症,然而,谭盛礼似乎比他想的健康,走两步就被谭盛礼叫住了。
  “振兴……”
  谭振兴面如土色,“是,父亲。”
  “夜里风大,有什么事白日做。”
  谭振兴浑身紧绷,“是。”
  谭盛礼叹气,“回屋吧。”
  夜里安静,他睡得浅,隐隐听到外边有响动,推开窗户,就看谭振兴畏畏缩缩地出门……几个孩子,或许有诸多缺点,但秉性不坏,谭振兴出门为何事,他心里也明白,佩玉的亲事乃他点过头的,谭振兴审时度势,必不会去偷偷报复徐冬山。
  只能是赔罪去了。
  想到此,谭盛礼又是声叹息,站了会儿,待东屋没了动静,他这才回房歇息。
  徐冬山双亲不在了,提亲这日,来的多是邻里长辈,看得出来,他们都盛装打扮过的,穿戴整洁,面容干净,看着精神抖擞的,比过年还喜庆,因着他们,清静的小院热闹不少。倒春寒的天,冷得人骨头泛凉,但因亲事落定,人人脸上挂着笑,夸起谭佩玉不遗余力,又问谭盛礼他们这次乡试考得怎么样,他们虽不怎么关注科举,但读书人高贵他们还是明白的。
  他们问,谭盛礼如实答。
  彬彬有礼,极有耐心。
  平安街许久不曾办过喜事了,走出谭家院门,邻里们无不叮嘱徐冬山好好和大姑娘过日子,别辜负了人家,大姑娘人好,错过这么好的姑娘就再难找到更好的人,连平时沉默寡言甚少说话的人都拉着徐冬山的手说个不停。
  嘈杂的巷子,许久才恢复了清静。
  两人的亲事定在中秋后,徐家已将聘礼送了过来,聘礼不多,俱是贵重物品,其中有个首饰盒,里边玲琅满目的首饰,金饰银饰都有,徐冬山说这是邻里们的心意,徐家娶媳妇堪比铁树开花,邻里们卯足了劲帮忙备聘礼,生怕怠慢了谭佩玉,这盒首饰就是他们送的。
  谭盛礼看了眼,让谭佩玉自己收着。
  谭家亏欠谭佩玉良多,作为父亲,谭辰清没有为谭佩玉备过嫁妆,这次,谭盛礼想补偿她,谭家清贫,能拿得出手的不多,除了书,谭盛礼琢磨着再给她打套家具,家里没有木材,只能他们自己进山砍。
  当看到谭盛礼拿着刀说去山里伐木,谭振兴差点没惊掉下巴,上前夺了谭盛礼手里的刀,“父亲,就算伐木哪儿用得着你亲自去啊。”
  不是明摆着讽刺他们不孝吗?
  “我们去吧。”谭振兴道,“砍树我们在行。”
  纤细枯萎的树是柴火,砍柴他们在行,砍树轻而易举。
  不过,谭振兴似乎高估了自己能耐,进到山里,谭盛礼指着株粗大的树说砍时,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我砍……”
  然后,就看刀劈进树干,树干颤都没颤一下,谭振兴:“……”
  谭盛礼在旁边站着,谭振兴觉得丢脸,旁若无事地走过去,尬笑的双手握住刀柄往后拔……拔不动……他咬牙,使劲用力,仍然拔不动……
  谭振兴:“……”牛皮吹大了。
  谭盛礼温声提醒,“慢慢来,心慌作甚,小心别伤着了。”
  砍树好像与砍柴截然不同,砍柴时用脚能替刀,砍树时脚派不上任何用场,谭盛礼不催他们,而是挑些书里的问题问他们,在惠明村时,他讲学的时间多,而如今,多是谭振兴他们开口说,山里树木掩映,绿色青葱,同样的问题,谭盛礼让他们轮流回答,常常有不同的见地。
  谭盛礼把那日问刘子俊的问题又拿来问谭振兴他们。
  “乃是人而可以不为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道题是策论题,解题不难,前半句出自《大学》,人难道连鸟都不如吗?后半句是称赞周文王的。
  身边没笔,他们只能想,想清楚后以背书的形式各抒己见,谭盛礼在旁不打断他们,多是等他们答完,谭盛礼再点评,或者提出新的思路,曾任主考官的谭盛礼脑子里装着无数试题,往日四人学识浅,问了也回答不上来,如今读的书多了,倒能侃侃而谈,且言之有物。
  谭盛礼有各式各样的题等着,除去策论,算学经义诗文都有,四人不敢马虎,到家后就看书,包括谭盛礼准备给谭佩玉做嫁妆的书,他们天天翻,几日下来,倒是觉得比在家写功课更受用。
  等他们合力抬着树回家,已经到乡试放榜的日子了。
  天不亮,谭盛礼就听到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谭盛礼坐起身,听清是谭振兴的声音,皱起眉,穿衣下了床。
  “小妹,小妹……”
  谭振兴在敲谭佩珠的房门,谭盛礼穿好衣衫出去,“大清早的嚷嚷什么?”
  “父亲。”谭振兴笑着转身,“我找小妹说点事。”
  这两日谭佩珠身体不舒服,瞧着病怏怏的,在屋里没出过门,谭盛礼道,“何事非得这会儿说?”
  谭振兴撩起胸前的衣衫,“想让小妹给我绣朵牡丹花……”牡丹花贵气,适合他举人老爷的身份,昨日傍晚回城,他看到好多读书人胸前都绣着花,就是为今天准备的,昨晚就想和谭佩珠说的,奈何谭佩珠没出来用饭,又有谭盛礼盯着,他没找到机会。
  这不,醒来后就想到这事了。
  谭盛礼:“……”
  “父亲,你要不要啊?”
  谭佩玉要给自己绣嫁妆,谭振兴不好麻烦她,而汪氏针线活太差劲,牡丹花对她而言太难了,左思右想,还是得请谭佩珠出面。
  望了眼未见明的天,谭盛礼温声道,“你小妹身体不适,烦她作甚,真要喜欢,何不自己绣?”
  谭振兴:“……”
  这时,谭生隐也起了,关系到放榜,不紧张是假的,昨夜几乎没阖过眼,拉着谭振业聊了许久。
  前不久,父亲送信来,要他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他们身体好,兄嫂亦孝顺,家里和睦,勿忧心。
  离家已经快两年了,能不能光宗耀祖,就看今日成绩。
  “辰清叔……”
  “睡不着便出城砍柴罢。”谭盛礼道。
  谭振兴和谭生隐:“……”
 
 
第71章 
  两人不情不愿的拿着绳子出门,时隔数月又从操旧业,谭振兴通身舒畅的同时又万分沮丧,山里绿幽幽的,哪儿找枯木,况且今天是什么日子?全城读书人共襄盛举光耀门楣的大喜日子,根本不利于砍柴!
  东边露出了鱼肚白,出摊的摊贩们在忙了,走过两条街,谭振兴恍惚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出来得急,早饭还来得及吃呢。
  经过包子铺前,他买了两个包子,递给谭生隐,长吁短叹道,“你为何会睡不着啊?”
  “静不下心。”谭生隐如实回答,“想到今日放榜,心里既紧张又害怕。”论心性,终究不如谭振业,他起床那会,谭振业睡得正沉呢。
  晨雾笼罩,街上人影晃动,脚步声嘈杂起来,他和谭振兴说,谭振兴撇嘴,“你和他自然无法比了,他没参加乡试,无忧无虑,吃好睡好,精神饱满,有什么好紧张的,你要和我比……”谭振兴咬了口包子,啧啧出声,“不过你也比不过我,我这次准能过,我也没什么忧虑的事。”
  谭生隐:“……”
  “要是没过呢?”乡试不同院试,才华横溢者比比皆是,尤其今年,父子同场科考的不止谭家,据说其中两位举人的子孙也在其中,且是最炙手可热的解元人选,谭振兴能不能过不好说。
  谭振兴歪嘴,“你在质疑我父亲吗?”
  谭生隐:“……”他白问了。
  “父亲说我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不信谁都不能不信自己的父亲。”谭振兴又咬了口包子,看迎面匆匆走来几个书生,迈着小碎步,速度快得惊人,谭振兴不动声色拽了拽身上的衣服,眼神扫过几人胸前的牡丹花,又偷偷望向自己胸口,问谭生隐,“你想不想在衣服上绣朵花?”
  “不想。”谭生隐不喜欢绵州读书人的风气,浮躁,攀比心重,炫耀心强,而真正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寥寥无几,看谭振兴幽幽盯着几人,他小声提醒,“辰清叔不喜浮华,你别与他反着来,要我说,这衣衫不如咱身上的好看。”
  谭盛礼严格约束谭振兴是不想他被歪风邪气带偏了,随波逐流,很容易迷失自己,进城后看到的例子还少吗?尤其是谭振兴,意志摇摆不定,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要不是谭盛礼盯得紧,不知惹出多少乱子来,整个谭家,稳重当如谭振学。
  他劝谭振兴别为表象所迷惑。
  谭振兴眼露哀怨,“我是你说的那种人吗?”未免太瞧不起他了吧,他注重穿衣打扮不是为了迎合谁,是要外人瞧瞧谭家人的风骨,同样的衣衫,穿在他们身上高贵优雅,旁人不过乃东施效颦罢了,待他们名声传出去,就能在绵州站稳脚跟,走到哪儿都如众星拱月般受欢迎。
  如此,也算不辱没谭家祖上帝师的身份。
  结果谭生隐竟然这般瞧不起自己,谭振兴哼了哼,满脸不愉,谭生隐急忙给他赔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振兴哥别往心里去,你真要是喜欢,好好和辰清叔说,辰清叔会满足你的。”明明挺平常的事,落到谭振兴身上就看着不对劲,不是谭盛礼严苛,而是谭振兴偷偷摸摸的行径太诡异了,没法不让人往坏处想。
  “罢了,我与你怄气作甚。”谭振兴摆手。转而想着两人这趟出城,回来势必下午了,他有点不甘心,斜眼瞄向脊背笔直,侧颜青涩的谭生隐,悄悄地说,“咱们要不要先去衙门候着,等放榜后再出城啊,反正就我们两,你不说我不说,父亲不会知道的。”
  经过这么多事,他发现想骗过谭盛礼不难,回家若无其事不露出马脚就行。
  谭生隐愕然,侧目盯着他了几眼,确认他不是开玩笑,斩钉截铁地拒绝,“不了不了。”换了谭振业他或许会考虑,和谭振兴是万万不敢阳奉阴违的,踹门那件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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