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谭振兴眨了眨眼,隐隐觉得这口气不对劲啊,父亲何时这般好说话了?玉佩不是寻常配饰,要花不少银钱,谭盛礼舍得他也不舍得,然而不佩玉,穿着这件衣衫出去还会被人耻笑,他低下头沉默了。
  谭盛礼问他,“你想要吗?”
  想自然是想,但他觉得这么做不对,他摇了摇头,“不想。”
  “口是心非。”谭盛礼叹气。
  谭振兴:“……”
  隐隐的,心头那种怪异感又来了,这两天的谭盛礼是不是太好说话了啊,要什么都满足,家里不富裕,谭盛礼就不怕他养成骄奢淫逸的性子?还是说父亲放弃他了?
  是了,责之深爱之切,算算日子,父亲好几日没打他了,想到此,他脸色煞白,噗通声跪地,大哭道,“父亲啊,儿子错了啊。”
  书房里,听到谭振兴呐喊声的谭振业轻轻吐出口浊气,这个家里啊,还是热闹点好。
  谭振学注意到他神色,低低问他,“你和冬山兄说什么了?”
  多年兄弟,谭振业以前为人他不知,但相处久了,感觉谭振业行事风格与谭盛礼不符,虽不算旁门左道,投机取巧亦不是君子所为,谭振学不得不提醒他,“父亲正直,你别行错半步辱了他名声。”或许谭盛礼不看重名声,但是为人子应该做的。
  谭振业别有所思的看谭振学眼,随即拖动凳子,凑到谭振学身旁,“二哥,有件事不好和父亲说,说给你听听吧。”
  谭振学起身要走,但被谭振业按住了。
  他有种感觉,自己会被拉上贼船。
  待听完谭振业所说,谭振学惊呼,“被父亲知道你甭想有好日子过。”大哥休妻,被父亲揍得养了几个月才好,谭振业做的事要是传到谭盛礼耳朵里,恐怕要在床上躺几个月,他强硬道,“我不赞成。”
  “我也是为谭家好,如今你们是举人,出门需要打点,手里没银子怎么行,再者说,我也不算投机取巧。”
  谭振学仍不赞同,“父亲不会答应的。”
  “父亲不食人间烟火,为人子,理应为其分忧。”
  投机取巧是真,也是他眼力好,看得准商机,他不懂谭盛礼为何不允许走捷径,没有就算了,明明有的选,何须费尽周折,他拍拍谭振学的肩,“二哥,咱们都是为谭家好,如果父亲问题,还望你替我打掩护。”余光瞥到旁边往后闪躲的谭生隐,他挑了挑眉,“还有你哦,谭生隐。”
  谭生隐:“……”
  他就知道,整个谭家,肚子里坏水最多的是谭振业,两人在私塾进学他就知道了,明面上听夫子的话,实际阳奉阴违,被夫子发现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由着性格来,他看向清风雅正的谭振学,“振学哥,我能搬去和你住吗?”
  和谭振业住同屋,他怕自己早晚被谭振业给祸害了。
  谭振学略有为难,“乞儿跟着我,父亲怕不会同意乞儿和你换。”
  谭生隐不吭声了。
  这时候,上房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三人身躯一震,忙端正坐姿,继续写功课,俱谭振兴描述的读书人圈子,他挨打真的不冤,为了面子,今天想穿新衣服,明天想买块玉佩,后天要配把折扇,往后越来越繁琐,长此以往,骄奢淫逸,作风不良,哪儿有读书人的风骨啊。
  令他们诧异的是,挨打是谭振兴自己要求的,他去堂屋取了木棍,央求谭盛礼打他。
  三人:“……”
  如此他们还能说什么,谭振兴喜欢就好。
  挨了打的谭振兴不再想东想西了,老老实实的领着弟弟们继续挑水卖,但平安街不像往常安静了,偶尔有行人路过,读书人也有,多是想拜访谭盛礼的,谭盛礼喜静,日日有人上门叨扰,不说谭盛礼心情如何,谭佩玉她们不好处,男女有别,谭佩玉和谭佩珠在家就不太方便了。
  好在不等谭振兴上前解释,有巴西郡的读书人跳出来为他们解释,“谭家有女眷,咱们上门多有不便,那天咱们在院子里聊到傍晚,谭家女眷都没出过门,诸位就别去打扰谭老爷了,若想请谭老爷指导文章,把文章递给几位公子便是。”
  说话的人谭振兴看着脸熟,是那天借衣服给别人的书生,谭振兴不知道他名字,不过还是投以善意的目光。
  被拦着的读书人略有不喜,看清楚人后,没有发作,而是拱手作揖,“竟是秦举人。”
  秦向阳还礼,“我此来是想请教谭老爷文章的,偶遇几位,还望莫怪我多话。”秦向阳是巴西郡的举人,刚进城那两日也算和其他人走得近,后来不知为何,退了客栈,花钱住进了私塾里,也不出门和人走动,和他好友一块,整天不见人影。
  说起这位秦举人,众人的印象莫过于进场科考前那番含沙射影的话。
  在他面前,在场的读书人皆不敢多言。
  顺着他的目光,他们看到了挑着水的四个年轻人,又是拱手作揖,“见过几位公子。”
  谭振兴酸了,怎么说他也是举人,倒数也是举人,称呼秦向阳就是秦举人,怎么到他这就是公子了?谭家最不缺的就是公子,他嘴唇动了动,却也放下桶给众人见礼,“家父在家抄书,多有不便还望见谅。”谭盛礼抄书是为了多给谭佩玉些嫁妆,哪儿让他们打扰了去。
  秦向阳上前,“是我们冒昧了,今有两篇文章,想请谭老爷指点几句。”说着,他把文章递给谭振兴,谭振兴看了眼,欲想说两句,想到自己是倒数,识趣地把文章给了谭振学,谭振学却是不看,细心收起,“待会回家就给家父。”
  “我不着急,你们先忙。”秦向阳拱手,“不知几日后的鹿鸣宴谭老爷可要去?”
  鹿鸣宴是由巡抚大人和学政大人办的,礼部大人还未回京,据说也会参加,谭盛礼虽不喜欢应酬,这种场合不能缺席,谭振兴道,“去的。”
  “几位公子呢?”
  谭振兴震住,去看谭振学,谭振学点头,谭振兴道,“家弟陪父亲前往,我就不去了。”
  去了多丢脸啊,别人称赞谭盛礼是解元的同时免不了会提到他,倒数第一的成绩,委实没脸见人,他就不去凑热闹了,多挑两趟水卖钱不好吗?
  “那我们就鹿鸣宴上见了。”
  话完,秦向阳站去边上,巴西郡的其他人凑了过来,要递文章给谭盛礼看,谭振学认真收好,其他人在旁边静静看着,不敢再提上门的事儿,今年巴西郡出尽风头,如若不依不饶的上门,难免被巴西郡的人嘲笑,无法,只能依着规矩,把写好的文章和诗文给谭振学。
  说来也怪,中举后,人人身边都会围过来许多阿谀奉承的人,谭家人身边却是没有,而且以谭振学第四的成绩,完全有资格指点读书人的文章,但没人向他请教,他亦不多话,收起文章,挑着水就走了,有人问,“谭家真的全部中举了吗?”
  挑水卖的举人老爷,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挑水算什么,他们在郡城时日日出城砍柴,勤奋得很。”
 
 
第73章 
  “几位公子的心性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谭家在郡城的事儿不是什么秘密,几位公子日出而作,勤劳朴素,待人彬彬有礼,而谭老爷学问精深,毫无架子,谁请其解惑都会得到回答,谭家在郡城极受欢迎,住过的宅子更是多人争先恐后的买……
  听他们犹如说书似的腔调,仿佛在说高门大户积善行德的好事,谭振兴有点不习惯,问谭振业,“他们说的是咱们家?”
  “嗯。”
  外人多有美化,他们其实就是普通的耕读世家而已,砍柴是不得已,家里开销大,不想法子贴补家用,仅靠谭盛礼抄书多累,听后边的人说得津津有味,他催谭振兴他们走快点,卖了水后,谭振兴提议再跑趟,索性已经豁出去了,里子面子顾不上,就想法子多挣点钱,减轻父亲的负担。
  卖了水折回,谭振业突然捂着肚子,眉头皱成了团,疼痛难忍的模样,“大哥,我有些不舒服。”
  谭振学:“……”还真是说来就来,和谭生隐交换个眼神,两人默契地扭过了头。
  唯有谭振兴信以为真,“严重不,要不要请大夫瞧瞧?”全家这么多举人老爷,没理由连个大夫都请不起。
  “不用。”谭振业低着头,声音都变了,“我休息会儿就没事了。”
  这会儿天色还早,谭振兴望着行人稀疏的长街,说道,“那你在井边坐着等我们。”
  “好。”谭振业微微弯着腰,装得有模有样,谭振学害怕他假戏真做,问了句,“要不要先回家?”
  谭振业抬眸看他,“我等着你们罢。”
  闻言,谭振学知道他是装的,没有再多言。
  晴空万里,平安街时不时有人来,多是穿着华丽的人,读书人有,生意人也有,还有几位笑盈盈的中年男人,谭振业坐在井边的长凳旁,观察着来往的人,看着谭振兴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正欲起身离开,突然走来个人,“请问你知道谭家住在哪条巷子吗?”
  是个面相和善的老者,他穿了身暗紫色菊纹缠枝长袍,大肚腩,说话时嘴角上扬,笑眯眯的,深邃的眼眸透着精明。
  谭振业敛目,行礼道,“不知所谓何事。”
  “鄙人姓韩,仰慕谭老爷才学,特来拜访的,不知谭家往何处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体型富态面容肃冷的中年男子,听到老者这般说,两人眼里闪过诧异。
  以老者的年纪,这般奉承谭盛礼难免有巴结讨好的意思,谭振业拱手问,“不知几位拜访家父所谓何事。”
  落水前的父亲极喜欢应酬,喝酒吟诗乃他生平喜好,清明祭祖落水后洗心革面重塑德心便不怎么出门会友了,日日在家抄书,研究文章,眼下看几人身份不俗,谭振业不太想指路,有的事,开了先河就控制不了,直接引他们去家里,接下来拜访的人就该络绎不绝了,思及此,谭振业作揖,“家父近日沉迷研究古籍,少有空闲……”
  “你是谭家小公子?”老者询问。
  听闻谭家众人就小儿子还是童生,但那是被奸人蓄意构陷以致于错过了科举,要不然极有可能一门四举的,再看谭振业,老者目光明显不同了。
  谭振业安之若素,“是,晚辈谭振业。”不知何时起,外人都称呼他为小公子,心里多少觉得别扭,谭家的家世,哪儿担得起别人称声公子。
  “你父亲把你们教得很好。”老者上下打量着谭振业,五官还有些稚色,那双眼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道,“你父亲曾给我写过几封信,说来惭愧,书院忙碌后来竟将那事给忘了,听闻今年解元姓谭,我这才恍惚记起来。”
  谭振业蹙眉,隐隐猜到了此人身份,绵州书院的山长,韩博源,记得谭振学过了府试后,父亲提过两次,说是要给谭振学找个厉害的夫子,培养他成为绵州最年轻的进士,光宗耀祖振兴谭家,但那是父亲醉酒后说的胡话,全家没人放在心上。
  不成想父亲真的给韩山长写过信,他也不想想,以绵州书院的做派,山长如何看得起他们,敛去思绪,谭振业道,“山长大人事务繁忙,不记得乃理所应当,便是父亲,你若再提及他也没印象了。”
  这方面,谭振业和谭振兴很像,就是心眼特别小,以前韩博源不把谭家当回事,如今谭家慢慢显贵,也不会把韩博源当回事,更别论整个绵州书院乌烟瘴气的,风气极差,多少和山长的作风有关,谭盛礼眼里揉不得沙子,必不会把韩博源视为朋友的,谭盛礼交友不看家境学识,但为人要真诚善良,像为子坚持科举的赵铁生,真心相待的县太爷,还有陈山……
  人活于世,品行比什么都重要,而就目前来看,韩博源不是品行俱佳的人,看绵州书院的风气就知道了。
  因此,他说话时委婉地表达了心底了鄙夷,和读书人说话,用不着言明,含沙射影刚刚好。
  韩博源为师几十年,自然听得出谭振业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笑不减分毫,只是眼底蒙上了层阴翳,温声道,“时隔多年,令父没有印象乃人之常情,不知能否引我去见见?”
  语气缓和,谭振业却听出较刚才略有不同,谭振业颔首,来者是客,出于礼数他没有理由拒绝,挑着桶,领着他们往巷子里走,院墙斑驳,地面坑坑洼洼的不甚平坦,韩博源身后的男子扶着他,左右望了眼起青苔的外墙,皱眉道,“谭……小公子,谭家乃帝师之后,住在这僻巷会不会太冷清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令父通儒硕学道山学海,若能入书院做老师,乃绵州读书人之福。”
  “这位先生严重了,父亲常说我们几兄弟顽劣不受教,若不把我们的性子掰正怎么有资格教别人呢?”谭振业不卑不亢地回。
  “小公子真是谦虚。”几个孩子已是举人,这样还算顽劣不受教,还让其他人怎么处?
  谭振业笑笑,“几位先生面前,学生不敢自谦。”
  大丫头和二丫头在院子里喂兔子吃草,看到陌生人,两人晶莹剔透的眼神闪了闪,转身就往屋里跑,大丫头跑得快,几步就上了台阶,二丫头走路不稳妥,身体摇摇欲坠的,怕她摔着,谭振业上前几步抱起她,“小叔抱好不好。”
  “好。”二丫头趴在他肩头,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珠偷偷看后边的人。
  谭振业抱着她去屋里请谭盛礼,只介绍了几人来历,半句不问书信的事。
  谭盛礼不知谭辰清生平做的事,在他眼里,韩博源虽是山长,和其他上门的客人没什么不同,进堂屋后,礼貌地见礼,“见过山长大人。”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谭家人,韩博源有些怔神,深邃的眼掩在笑容后,“说起来,我与你父亲也算有些渊源,你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声伯父……”
  韩博源打量着面前穿着简朴的人,试图和记忆里温文尔雅的人对上号,许是年事已高,记忆模糊许多,他竟无法把眼前的人和谭家人联系起来,谭家人讲究,吃穿用度极尽奢华,非绫罗绸缎不穿,非海珍海味不吃,非名学名书名诗不看,年轻时的他曾以为那便是书香世家的做派,极其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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