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他性子的谭振业知道他绝对不懂谭盛礼拒绝山长的原因,故而问,“为什么?”
“你们看院子里站着的读书人,穿衣打扮就不是穷人,他们既这般推崇父亲,父亲何须去书院教书,自己开个书院做山长不好吗?”谭振兴振振有词,“绵州书院再好,毕竟是山长说了算,父亲不好功名,与世无争,遇到事不争不抢只有吃亏的份儿,自己开书院做山长就不同了……”起码自己说了算,不会受人欺负。
尽管是歪理,谭振业觉得有几分道理,他鼓励谭振兴,“你可以和父亲说说,看看父亲有没有这个意愿。”
谭振兴翻了个白眼,“要问你去问,我不问。”问就是急功近利心浮气躁,铁定会挨打,谭振兴吃饱了撑的才去问!
院子里,谭盛礼再次解释,“虽是中举,性格还有诸多不足,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还望众人见谅。”话完,就看外边又有人来,以韩博源为首,身后跟着书院的几位夫子,韩博源道,“世侄严重了,如若放心不下,把令子送到书院不就完事?”
绵州书院的山长,老师,学生,齐齐出动,给足了谭盛礼面子,但谭盛礼仍然无动于衷,拱手道,“谭某心意已决,还望众人谅解。”
阳光普照,院子里的学生们的纷纷看向自家老师,老师们亦看向韩博源,韩博源老脸挂不住,“世侄总这般严苛……”
谭盛礼再次作揖,“还望谅解。”
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说动谭盛礼,韩博源不免觉得无趣,客套话都懒得说,满脸不快地走了,来时和蔼可亲,离去时面容难堪至极,心情可想而知,谭盛礼倒是没什么表情,送众人出门,态度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不曾有半点不周之处。
他进院时,忽看谭振兴从书房窜了出来,担忧不已地问自己,“父亲,你不给他们面子,会不会惹来麻烦啊?”
谭盛礼此举,算是把绵州城里最有名的读书人得罪完了,日后还怎么在城里生活啊。
“人生在世,无愧于心就好。”谭盛礼表情淡淡的,谭振兴知道他无心进书院教书,眨了眨眼,咬着唇问,“父亲,不然让二弟去吧,也算咱们给书院面子了。”
绵州书院名声在外,以和为贵有利无弊。
谭盛礼又斜眼了,眼神阴沉沉的,谭振兴脊背冒汗,讪讪道,“我就问问,问问而已,今天还没去挑水,我先挑水去了啊。”
这件事,不到半日就在绵州传开了,人各有志,不值得人讨论,却不想舆论多偏向书院,指责谭盛礼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读书人骂人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谭振兴不屑与他们为伍,恃才傲物也是谭盛礼的能耐,有本事他们也恃才傲物试试啊,典型的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经过此事,谭振兴愈发觉得绵州风气不好,谭盛礼拒绝进书院是正确的,以免邪气入体,伤身伤心。
而且好多人落井下石的嘴脸太难看了,幸亏他们父亲不是谭盛礼,否则回家就等着挨打吧。
到鹿鸣宴这日,关于谭盛礼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让谭振兴惊讶地是,就事论事就算了,竟说谭盛礼克妻,娶的两任妻子都死于非命,天地良心,他娘是死于病,积劳成疾不治而亡,真不是谭盛礼克妻,至于长姐的娘,他不知道不予置评。
外边传得神乎其神,就差没说谭盛礼克父克母了。
然而抹黑谭盛礼还不算,还把谭振业推向了风口浪尖,早先传他被人陷害坐监错失了县试时间,如今则是他性格冲动,爱打架斗殴,活该被送去坐监,可恨他没有被判重点,这样就和科举无缘了。
朝廷律法规定,只要不是什么大罪,都能参加科举考试。
那些人是希望谭振业把刘明章打死吗?
在刘明章之后,谭振兴算再次见识到了读书人的恶毒!
担心谭振业想不开,这天,谭盛礼他们去路鹿鸣宴后,他就陪着谭振业,语重心长的开导他,“刚听说父亲送你去坐监,我心里为你抱不平来着,如今来看,父亲是对的,刘明章是秀才,咱们斗不过,你虽吃了些苦头,但光明正大把那件事揭过去了,外边人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父亲是举人了,再出事,他能护着我们了。”
“大哥说的是,我和他们计较作甚。”
谭振业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突然问,“大哥,今天就不挑水了吧。”
“好。”说什么谭振兴都满足他。
“大哥,随我去个地方可好?”谭振业又说。
“好。”
乌云笼罩,巷子里灰扑扑的,谭振业往里走,去了徐家,徐冬山在打铁,声音霹雳哐啷的,火红的铁看得谭振兴心惊胆战,看到他们,徐冬山擦了擦手,和谭振业道,“你说得对,确实有好些人有意在平安街开铺子,不过近日又退却了,你怎么看?”
谭振兴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看向谭振业,谭振业波澜不惊道,“无事,总有眼光独到的人,我们先去见见,见了再说。”
乡试期间,谭振业问谭佩玉要钱在街上租了两间铺子,说是租给谭佩玉做小买卖的,实则不然,他是租来转手租赁出去的。
贤人出没,追随者不计其数,他相信只要谭盛礼在,平安街会日益热闹起来的,这不,乡试放榜,就有不少生意人在街上闲逛打听铺子的价格了,谭振业和徐冬山道,“你看棺材铺的位置怎么样?”
棺材铺是年前搬来的,生意马马虎虎,徐冬山迟疑,“你想买?”
谭振业摇头,“走吧,我们先问问再说。”
谭振兴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聊什么,只看徐冬山收拾好工具,回屋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衫,余光撇过他时,眉间有忧色,“被谭叔知道,你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谭振业无所谓的耸耸肩,谭盛礼想撑起门户,有的事必须有人做。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走吧,我尽量帮你。”
两人说着往前走,完全不管原地的谭振兴,谭振兴:“……”
“你们要不要和我说说什么事,如果要挨打的话我就不掺和了……”后边的话没说完,谭振业退后两步,搂住了谭振兴胳膊,“大哥,你是谭家长子,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没有你。”
谭振兴顿觉责任重大,凝重道,“到底什么事啊?”犹记得上次谭振业说他是长子,委实挨得不轻呢。
“去了就知道。”
徐冬山天天会去书铺,又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来往打听的人都了解些,谭振兴跟着他们,看谭振业去了书铺,出来时换了身装扮,玄色长袍,眉眼冷峻,瞧着像变了个人,谭振兴疑惑,“三弟?”
“走吧。”谭振业走向谭振兴,低低交代了几句,谭振兴听得腿软,谭振业和他说什么?要去见生意人,把租的铺子转手租出去……
在谭盛礼眼皮子底下还敢肆意妄为,谭振兴腿软,后悔没去鹿鸣宴,他要去鹿鸣宴哪会栽进坑里啊,他劝谭振业,“三弟,你想好了,被父亲知道,恐怕会打得你下不来床的。”
“咱们不说,父亲不会知道的。”
道理是这样,可谭振兴对自己没信心,他艰难的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问旁边徐冬山,“你纵着他,不怕日后挨打?”
徐冬山笑得温和,“不纵着还能怎样?”
哎,无尽的心酸啊,谭振兴叹气,罢了罢了,姐夫都纵着了,他作为兄长不能落后啊,他向谭振业保证,“我尽量吧。”
他们先去找的布庄,绵州有四大布庄,在最繁华的街上,谭振业年纪虽小,但仪表堂堂,身边又跟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和秀气书生(账房先生),和大户人家的少爷没什么两样。
纵使面孔陌生,掌柜的亦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不知公子此来何事。”
谭振业斜眼,伏低状的谭振兴上前,彬彬有礼地拱手道,“此来找你们东家商量点事。”
照谭振业的原话,他要说‘我家少爷有生意和你们东家谈’,但直觉告诉他,这句话会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别看谭盛礼现在不在,耳朵灵着呢,传到谭盛礼耳朵里,谭振业被揍得下不来床,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所以,他没有按照谭振业吩咐的说。
能好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得往谭盛礼木棍下撞!为自己留线生机不会错的。
掌柜的皱眉,但看谭振业气宇轩昂,眼神却极为冷淡,与平日来的公子哥截然不同,看着就不是好惹的猪,他愈发恭敬,“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谭!”谭振兴捂着嘴,刻意压低了声音。
掌柜也算见多识广,自认没听说城里大户人家有姓谭的,然而谭振业气势凌人,他不敢小觑,直言,“东家不在铺子,不知公子所来何事。”
“自是……的事……”谭振兴嘴瓢,生意两字直接跳过。
掌柜:“……”什么事?他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第75章
掌柜又问了遍,谭振兴歪着嘴,含糊不清又说了遍,掌故疑自己耳背,弯着腰,特意将耳朵贴过去,谁知谭振兴闭上嘴不吭气了。
掌柜:“……”
旁边的徐冬山看不下去,板着脸,阴沉道,“生意上的事。”
徐冬山生得壮硕,浑厚的嗓音犹如大石落地般敲在人心头,掌柜俯首,讨好地笑着,“小的这就差人请东家去,还请公子去内室喝口茶……”
谭振业抬了抬眼皮,掌柜会意,低眉顺目领着人去内室,泡了壶好茶候着。
被掌柜极尽谄媚的态度惊得瞪圆了眼,谭振兴不敢相信沉默不言的谭振业在外能这般唬人,他眨也不眨的望着谭振业,再次从头探究地凝视他,聚精会神,比背书还专注,大有要把谭振业刻在脑海里的架势,而谭振业不动声色地端着茶杯,脸上无波无澜,极为沉着稳重。
拌老虎吃猪,谭振兴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来。如果被谭盛礼看到,不打得他浑身青紫啊。
谭振业好像完全不怕,果然出身牛犊不怕虎,换作他,借他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
不说谭振兴崇拜得五体投地,日后出去应酬总想起谭振业今日这番表现,而那边,谭盛礼带着谭振学和谭生隐到了清河边的鹿鸣馆,此馆专为鹿鸣宴而建,几门的石壁刻着《诗经—小雅》的首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影壁前站着几个身形瘦弱的读书人,正摇头晃脑的诵读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纷纷转身,见谭盛礼衣衫朴素,却如清风朗月,儒雅隽逸,不由得拱手作揖,“见过谭老爷。”
“同为新科举人,怎么敢以老爷自居,诸位唤在下名即可。”谭盛礼见礼,其他人却是不敢。近日谭盛礼拒绝韩山长的事传遍了,以书院学生为首,无不唾弃谭盛礼骄傲狂妄,仗着有几分才学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他们若在,必不会给谭盛礼好脸色,但在此的都是举人,再心有不屑,面上也不会露出分毫,和和气气的与谭盛礼打招呼。
毕竟,谭盛礼在解元前已经是小三元,将来夺得大三元也不可知,他们自然不会和谭盛礼过不去,不仅不会不过去,还得谦虚地供着。
虽说读书人不以年纪论高低,举人没有高低之分,但谭盛礼不同,他是帝师后人,学识渊博,品德俱佳,加上巴西郡的读书人非常敬重他,连带着他们也露出敬畏之心来,且不知为何,看着面前这位温润如玉的谭老爷,始终无法将其与绵州书院学生嘴里‘目中无人’的人联系起来。
三人成虎,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定。
简单的客套寒暄后,谭盛礼他们绕过影壁,进了庭院,庭院不大,围有假山水榭,水榭种有青竹,竹叶翠绿,八角飞檐的亭子掩映期间,间或听到亭子里传来诵读声,来不及细听,被侧面的说话声打断了。
“谭老爷。”
谭盛礼侧目,来人穿着身菊纹缠枝的直缀,年纪比他小几岁,身侧跟着个面若冠玉的少年郎,谭盛礼礼貌地见礼。
“鄙人姓江,这是犬子,今日与我同场,奈何身子骨弱,最后两场答得不好。”江仁乃江举人次子,其子江同是今年解元的热门人选,哪晓得运气不好,进场后染了风寒,连举人都没考上,不过有江举人悉心教导,江同迟早会中,更不用说江同年纪小,机会多的是了。
江仁这般说,是为儿子解释落榜的原因,维护他父亲的名声。
周围人听着,俱柔声安慰,谭盛礼亦如是,“养好身体要紧。”
江仁眼神慈祥地扫过儿子,“是啊,他祖父也和他这么说,偏这孩子认死理,觉得错过父子共举的佳话,整天闷在屋里看书,我要不带他出门,没准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温习功课了,哎。”江仁兀自说话,视线轻飘飘地掠过谭盛礼身侧的两名少年,“这就是两位公子?”
谭盛礼为其介绍,“这是犬子,这是我族里的侄子。”
江仁调转视线,看向谭生隐,“绵州少有这个岁数的举人,你年纪小,前途不可限量啊。”
谭生隐礼拱手,“是辰清叔教得好。”他这话不是谦虚,若无谭盛礼教导,他就算能过县试,去年的府试也过不了,经史易求良师难得,他有今天,都是谭盛礼的功劳。
“是个谦虚的。”江仁淡淡说了句,却是不和他聊了,叫着身侧儿子,和其他读书人聊了起来。
鹿鸣宴是由巡抚大人主持的,有头有脸的大人们都在,尽管关于谭家的流言甚嚣尘上,但不妨碍几位大人对他感兴趣,巡抚姓杨,年龄和谭盛礼差不多,读到那篇文章,百感交集,此时见着真人,自是激动非常,不由得暗暗端详着谭盛礼。
官场沉浮,在他来看,没有阅历的人写不出那番发人深省的话,别说阅卷官看得湿了眼,便是他都感触极深,为官者,一怕朝局不稳国家动荡,二怕奸人蓄意陷害,三怕百姓不满,四怕子孙骄纵不成器,在谭盛礼的文章里,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然而文里通篇不仅有悲凉伤感,还有无尽的期许。
字字珠玑,巡抚大人闭着眼都能描绘那副国泰民安的盛世场景,他纳闷谭盛礼经历过什么,才有会如此感受。